铜笔
1997-03-24刘东南
刘东南
一
道士鸿安越想越不明白,书侯先生怎么会亲自送一个日本人出门,而且,还竟然一直送到了山下,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自从移居茅仙道观,过起半隐居生活,在待人接物上,书侯先生一直恪守着一个规矩:熟不出门,生不下山。即亲朋故旧、达官贵人来访,一般只送出书房,顶多再陪着在院子里走几步;而书法中人慕名前来,不管是造诣颇深的行家,还是尚未觅得门径的青年,只要是第一次登门,书侯先生向例都要送到道观门外,但也只是送出大门而已,他是从不下山的。1934年书侯先生因拒绝给蒋介石书写神道碑文而与专门前来说情的老友于佑任先生绝了交,他气冲冲地从安庆回来,用一辆驴车拉着简单的行装和几箱子书帖就住进了茅仙道观。从那时起,他还从未下过山。现在,这个规矩却被一个日本人打破了,道士鸿安深感不解,并且产生了一种将要出事的不祥的预感。
这位日本人四十多岁,西装革履,提着一只小皮箱,样子很斯文。他是下午两点多钟走进道观里来的,当时,鸿安和他打了个照面,并未在意,就往后山上种树去了。回来的时候,听到书侯先生一会儿用中文,一会儿用叽哩咕噜的东洋话在说话,才知道来人是个日本鬼子,不免有些紧张,也很好奇。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鸿安一直在院子里徘徊,等着书候先生喊他进去。以往每有重要的客人来,书侯先生都要喊他过去作一番介绍。而这一次,书侯先生竟没有喊他,自始至终,书房的门也一直关着。
后来,天就渐渐晚了,也阴了下来,山林里扯起一层雾一样的夜岚,细细幽幽掩在道观上空。鸿安在厨房里心不在焉地做好晚饭,就点上一盏灯台,准备给书侯先生送去。这时,日本人和书侯先生一前一后走了过来。走到大殿边上时,日本人回身给书侯先生鞠了一躬,说了一句很怪气的东洋话。鸿安判断,他是请书侯先生留步。但书侯先生却充耳不闻,仍然挺着胸脯,直往前走。鸿安还注意到,书侯先生脸色阴沉着,眼神竟有些痴木,似乎他的神思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被什么东西给羁縻住了。书侯先生失神的样子让鸿安有些愣神。这工夫,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厨房门前默默地走了过去。
鸿安回身将灯放下,来到院子里时,两个人的身影已在门楼里消失了。他赶紧追出去,看到书侯先生已将日本人送到了大门口的白果树下。两个人的步子都放得很缓慢,迟迟延延地,似乎都在等待着对方说出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好给一个下午的漫长谈话做个了结。然而两人竟都没有开口。于是便又一前一后,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山下走去。鸿安见状,赶紧叫了一声“先生”,书侯先生也充耳未闻。鸿安心事重重地目送着书侯先生的背影远去,待夜岚细烟一样迷塞了视线,才转身走回道观。
鸿安先给门楼供桌上的香炉烧上香,又到大殿里给三清像烧上香,点上红烛,这才重又来到道观门口,等候书侯先生回来。听到脚步声了,又害怕书侯先生难堪,鸿安便缩回院子里,站在厨房门口等候。等了好一会儿,却突然听到了书侯先生的引声长啸:“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一连三声,在暮晚的山水之间激起一连串的呼应和回荡。鸿安判断出,他是站在道观门口,面向淮河而长声啸叫的。
鸿安六神无主了,他知道书侯先生只在精神极度苦闷时才引声长啸。而他老人家一旦精神苦闷,是非要发脾气骂娘不可的,而且非常任性,不听劝说。鸿安犹豫了一阵,等书侯先生又啸几嗓子,安静了下来,才走出门去。
出了道观大门,是一棵古老的白果树。往前走几步,向左转弯是下山的路,向右转弯是一个紧傍淮河的悬崖,夏日傍晚,坐在悬崖上乘凉,可以听到山下淮河细幽幽的梦幻一样的流水声。书侯先生背着手,正站在悬崖顶上两棵孤独的柳树中间,望着淮河北岸空旷的大地出神。这两棵柳树是书侯先生搬进道观里来的时候亲手栽种的。悬崖上都是石头,而柳树又是喜欢潮湿的树种,从来没有人把它往山顶上栽的,可书侯先生一意孤行,偏要栽种,鸿安只好陪着他从山下挑土上来。树栽下,书侯先生就撂下不管了,鸿安少不得又要天天浇水。天遂人愿,这两棵柳树倒是活了下来,不过长得都很瘦弱,只在树顶分出几支细弱的枝条。书侯先生喻之为龙爪,并经常铁铸一样站在两棵树中间,长时间眺望盘曲如带的淮河和苍莽浩荡的大地。这样,久而久之,鸿安就把这两棵孤独而怪异的树和书侯先生的形像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如今正是早春时节,柳树已喷出疏朗而晶绿的苞芽,在暮霭中仿佛两盏绿莹莹的灯笼,挂在书侯先生的肩头。
“先生,该回去吃晚饭了。”鸿安站在白果树下,小声说。
书侯先生没有言语,猛地回过身,脸色暮色一样阴冷。
“那个日本人是干啥来的?”鸿安又怔忡地问。
“乌龟王八蛋!他娘的全是乌龟王八蛋!”书侯先生咒骂一句,就气呼呼地走进道观里去了,高大的身影里冲动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斗志。
鸿安叹了一口气,也跟了进来,并随手关上了道观的大门。
“乌龟王八蛋,全是乌龟王八蛋!”走到院子中央,书侯先生又高声嚷道,“掌灯,给我掌灯!”然后就径直奔大殿后边去了。那里有他的两间净室,一间卧室,一间书房。鸿安掌灯走进书房时,书侯先生正坐在椅子上,望着书桌对面的墙壁出神。这面墙只挂了两幅字,显得很空荡。这两幅字,一幅是横匾“同心革命”,其中“革命”二字是书侯先生的手笔,苍劲有力,而“同心”二字则是孙中山先生手书,字体不大规范,体势倒也奔放。另一幅是于佑任先生的条幅,联文是:野老生涯非革命,鹰隼情怀自有诗。墙里角还挂着一柄样式小巧的倭刀,四年来一直挂在那里,下午却被摘下来,放在了书桌的右上角。
“该吃晚饭了。”鸿安把灯放在书桌上,试探着说。
“把那两幅字摘下来!”书侯先生说,眼睛仍然痴痴地盯着墙壁。
“字挂得好好的摘它干什么?”
“……”书侯先生嗫嚅一下,没发出声来,那痴茫而又执着的样子,似乎是在透过厚厚的墙读一幅不可思议的书法极品。鸿安不再言语,悄悄地端过一只凳子踩上去,小心翼翼地把两幅字摘下来,放到书架上。收拾好了,鸿安转过身来,看到书侯先生的目光已移向那把倭刀,眼窝里似乎还飘动着复杂的火焰。鸿安迟愣一下,又把沉甸甸的倭刀拿起来,放到了墙角。然后才问:“我把晚饭给你端来?”
“不吃了!”
“好好,不吃就不吃,都多大岁数了,还跟个孩子似的。”鸿安转身出去,掩上了门。
鸿安来到厨房里,一个人吃起了晚饭。一边吃,一边猜想着那个日本人此行的目的,心情倒越发沉重了。吃过晚饭,涮过锅碗,天已黑透,天宇和大地都静寂下来,山风吹着林子发出幽幽的唿哨声,在道观四周回荡,仿佛一声无始无终的哀鸣。这声音鸿安听得多了,已无什么感觉,但今天听起来,心底竟滤出一层凄清的回味。他想了一下,便又朝书侯先生的
书房走去。
走到大殿边上,鸿安听到呜咽的风声中还夹杂着人的哭泣。他的心猛一紧缩,加快了脚步。哐当一声将书房门推开,果然见书侯先生伏在书桌上呜呜地念叨着:“书癞……书癞……”
鸿安的心发颤了,和书侯先生相交多年,还从未见他哭过,而“书癞书癞”的呼唤更让他不知所措。鸿安知道书癞是一位前清时的人物,好像还是书侯先生的老师。可书侯先生从来都不提他,遇到书法中人询问,他也回答得很含糊。可一到高声呼唤书癞的名字,就说明书侯先生的心情已非常矛盾而糟糕了,而且是非有一阵子疯癫不可的。五年前,书候先生刚搬上山来,当时的长淮警备司令部就强行封闭了他一手创办的小店小学。那一阵子书侯先生就经常呼唤书癞的名字,整个人都陷进了疯疯癫癫,忽忽如狂的境地,半个月后才清醒过来。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鸿安在门口迟延了一会,小声问。
“没什么,没什么,我想起了书癞上人。”书侯先生说着,止住哽咽,直起身,又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转过脸,望着鸿安问:“鸿安你说我是不是老了?心肠软了?”
“人老了,心肠软了,也是常事么,先生你就不用伤心了。”
“好,好,来,鸿安,去替我研一碗墨,一大碗墨,我要写字。”书侯先生说着,抓起桌上的两支松墨和一只硕大沉重的砚台,递了过来。
“好的,我这就去研。”
鸿安研好一碗墨,端进书房时,书侯先生已端坐椅子上,闭目养神,双手翻放在膝盖上,像一尊人定的佛。鸿安轻轻地走到书案前,将墨碗放下,就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从外边掩好了门。
鸿安在院子里查看了一圈,又在三清像前各烧了一炷夜香,就关上大殿门,回到自己的卧室。此时鸿安心情很乱,他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百无聊赖,就搬出《南华经》来,就着烛火念了一段,仍然心不在焉,便索性脱衣上床了。辗转反侧一阵,一直未听到后边有什么动静,也就渐渐进入了梦乡。夜里,鸿安睡得很不踏实,醒来了好几次。他有意侧耳倾听,都没听到什么动静,便确信书侯先生是写过字,上床睡了,这才睡得比较香甜。
可是天亮之前,鸿安却被一声清脆的碎响惊醒。一醒过来,他就判断出声音是从书侯先生的书房传出的。鸿安一骨碌爬起来,连灯也没顾上点,披上袄子,拔开门就朝外跑。转过大殿山墙,只见书房里果然还亮着灯,昏黄而刺眼。鸿安跑过去,推开门看时,书侯先生已斜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大张的嘴巴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一碗墨已经写尽,墨碗扔在地上,碎成了片片。惊醒鸿安的正是碎碗的响声。鸿安惶惑地四下一扫,就把目光定格在了墙上。白天还挂着两幅字的那面墙壁,出现了一个约四尺宽,一丈长的黑色方阵,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核桃大小的楷书。方阵最右边,竖排着几个拳头大的字,鸿安轻轻地念出来,是:革命军邹容。这就是书侯先生一夜之间所写就的。
鸿安愣了好一会儿神,才将目光从墙上移开。他心里清楚,这无疑是书侯先生书法中的神品,将价值连城。鸿安一低头,又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件奇异的东西,书案中央竟竖立着一支硕大的铜笔!鸿安知道,早在前清的时候,书侯先生就有“铜笔书王”的美誉,传说他能用一支粗重的铜管软毫写蝇头小楷。可鸿安从未见书侯先生用铜笔写过字,也未见过什么铜笔,没想到铜笔的故事竟然是真的。
鸿安绷紧了心弦,又往书桌前凑了凑。只见这支铜笔有人的手指粗细,比通常的大管狼毫还要长一些,铜管中央还锈刻着两个弯弯曲曲的很古怪的字。看着看着,鸿安想到了书侯先生挺直的脊梁,他甚至感觉到铜管沉甸甸的光泽里有一种逼人的力量,和书侯先生如雷的鼾声混和在一起,把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在宁静的夜里显得分外雄壮。鸿安注意到,笔头已经秃了,样子也粗野而雄霸。鸿安不明白,这笔是书侯先生一夜之间写秃的,还是原本就是这样,反正他无法相信墙上的楷书方阵是用这支又重又秃的铜笔写成的。鸿安缩了回来,铜笔上像是附着了一种神圣而巨大的力量,拒斥凡人靠近。
鸿安惶惑地抬起头,再朝墙上的字看去时,发现每一个字都铁一样坚硬而厚重,闪烁着宁静的大美之光。这瞬间,鸿安忽然心生感动,觉得有幸和书侯先生生活在一起,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鸿安眼睛湿润了,他轻手轻脚地去到里屋将被子抱出来,盖在书侯先生身上,又将灯台拨暗一些,才走出屋去,从外边轻轻地带上了门。
绕到大殿前边,书房的灯光看不到了。阴冷的风吹在身上,寒意直往骨头里渗,鸿安却并不觉得寒冷。他抬头望了望,只见天空阴沉而黑暗,像一块巨大的磐石,低低地压在屋顶之上。
回到床上之后,鸿安再也睡不着了,他的胸膛里开始有一团红红的火焰,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铜笔、书癞、书侯先生学书时的故事,一件一件地在脑子里旋舞着,再也挥斥不去。
二
书侯先生自幼天分极高,十二岁时就已念完了《四书》。这年柳绿花红的暖春时节,一天下午,小书侯正携着一册自抄的唐诗坐在学馆外的草地上吟诵,忽然来了一个模样古怪的人。来人高高的个子,穿着一袭灰潆潆的僧衣,脖颈上挂着一串硕大的牛骨串珠,沿腰一圈系着些鼓鼓囊囊的小口袋,一头蓬乱脏污的头发。这个人来到山坡上,往地上一坐,念了两声阿弥陀佛,就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一只乌黑的陶碗,叫小书侯给他弄水喝。小书侯不大愿意,但还是接过碗,回到学馆里去舀了一碗水。回来时,看到那个人正一页页地翻看他钞的唐诗,便叫了声“先生”,将水碗递过去。那人接过碗,头也不抬,就一口饮了过半。然后将水碗放在地上,继续翻看诗册。看完后那人问是谁钞的,小书侯答是他钞的。那人不再说话,从腰间的口袋里拿出墨和砚来,示意研墨。小书侯研了一池墨,那人便提笔在诗册首页写下一行字,然后就收拾东西,高念佛号,往茅仙道观的方向去了。
小书侯拿过诗册,只见上边写了一行古里古怪的篆书,自己不认识,心里产生了一种很神秘的感觉。他目送那人的背影远去,直到转过一个弯,看不见了,才飞跑进学馆,去问老师。老师一见,眼睛就睁大了,连问字是谁写的,人哪里去了。小书侯说是个模样古怪的和尚写的,写完就走了。老师说:“是书癞上人,这个人是书癞上人,当朝最有名的书家。王公贵族出百两黄金一个的高价买他的字,他还不写呢,书侯你好福气。”说这话的时候,小书侯瞅见老师眼里涂上了一层受宠若惊的色彩,便问书癞上人写的是什么。老师指着那行字,一字一板地说:“此子大可造就,指点得法,书可传世。”然后又变换一种口气说:“这种体叫草篆是介于草书和篆书之间的一种字体,是书癞上人的独创,也只有书癞上人能写,我有幸在鸡鸣寺里见过……”小书侯已怦然心动,一直到老他都清楚地记得当时内心里那种奇异的感觉,他没等老师说完,劈手将诗册夺过来,撒腿就朝外跑去。
一直追到茅仙道观门口,才将书癞上人
追上,他正坐在悬崖顶上,向着远方眺望。听到小书侯气喘吁吁的声音,书癞上人回过头,呵呵地笑了。小书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朗声说:“小学生张书侯恳请上人指点!”书癞上人又呵呵地笑了,问:“是谁叫你来的?”“是我自己要来的。”小书侯回答。书瘢上人沉吟片刻,说:“那好,老师考你一个问题,要是答好了,就指点指点你。”书癞上人说着,用手朝寿州城方向一指,“老衲今天打城里来。你们寿州出了个孙状元,状元府好阔气哟,房屋连片快占了半条巷子。老衲去讨口饭吃,竟赏了一个元宝。孙状元在当朝做礼部尚书,更是了得,门人弟子数不胜数,大门口车马喧闹,跟赶集的一样。说说看,你是愿学孙状元呢,还是愿学老衲的样子?”“小学生愿跟上人学。”小书侯脱口说道。“为什么?”书癞上人问。“状元及第固然荣华富贵,状元府固然高大轩宏,可是百年之后呢?谁还记得孙状元?状元府亦成寻常巷陌矣。而唐朝距今一千多年了,我们却仍在学习颜柳二公的书法。”小书侯回答。
“嗬,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识见,不简单,不简单啊,老衲收下你这个学生了。”说完书癞上人慈祥地摸了摸小书侯的头,又说:“行到这里有座山,老衲还以为山上有庙,想进来借宿一宿。哪知是座道观,自古僧道不相容啊。老衲又渴了,你进去讨碗水来。”说着又掏出那只乌黑的陶碗,递给了小书侯。
小书侯应了一声,接过碗,欢天喜地地跑进道观,讨了一碗水。出来时,只见悬崖上压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片,纸片上直直地竖立着一支硕大的铜笔,书癞上人已不见踪影。
小书侯失手将陶碗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愣了愣神,他才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小心翼翼而又无限神圣地将铜笔捉在手上,揭起那张纸来。只见上边用肥厚的隶书体写着一则偈语:
笔有铜可立,骨有铜不屈;
字欲有铜,江苏梅镝。
小书侯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这年夏天他在父亲陪同下,带着书癞上人的铜笔和偈语荐信,千里迢迢前往江苏,拜梅镝先生为师专学书法。梅先生不是书法家,却是一个书法收藏家和鉴赏家。小书侯十二岁时进梅府,离开时已经二十二岁。这十年学书生涯,书侯先生很少对人提起,别人也无从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书侯先生古怪而执拗脾性的养成,跟这十年学书大有关系。后来书侯先生名气大了,书法界便渐渐流传一些他当年学书时的事情。
据说,小书侯一进府,就写了整整一年“永”字。开始,梅先生让他随心所欲地写,也不规定写字的数量。几个月后,小书侯开始烦了,梅先生又让他临帖。每天上午专临柳公权的“永”字,下午则临颜真卿的“永”字。梅先生派一名懂书法的侍女在内室里监督。小书侯的书房和内室之间隔着一扇窗子,窗上挂着水晶帘,窗台上则放着一小碗黄豆。小书侯每临写一个“永”字,都要递进窗去,侍女鉴定认可了,便伸出手来,从碗里拿掉一粒黄豆,一天须写完一碗黄豆,方可休息。晚上,小书侯还要到梅先生书房里,去跟他念书。一年的“永”字,写得小书侯刻骨铭心,永志难忘。又过了两年,单调而枯燥的笔砚就将小书侯的目光磨砺得冷峻而犀利了。这几年里,他还跟着梅先生读完了《史记》、《庄子》、《易经》、《六祖坛经》和李卓吾和尚的几本书,内心里也在起着深刻的变化。到了第四个年头,梅先生将小书侯领进了藏帖楼里。梅先生的藏帖楼珍藏着古今书法名家数以千计的书帖手迹,一直秘而不宣。他的规矩是帖不下楼。偶尔有幸上得楼来的人,也只能作短时间的赏玩。据说,小书侯在藏帖楼上一住就是六年,足不下楼,饮食起居都在楼上,整日价揣摹习练,如痴如狂。梅先生十天半月才上楼一次,平时经常见面的人只有一个口齿木讷,神情又非常严肃的侍女。
书侯二十二岁那年,书癞上人结束了浪迹天下的云游生活,回到了南京鸡鸣寺。梅先生从书侯数以万计的书法习作中精选了两幅,带着书侯前往南京请书癞上人鉴定。路上,书侯兴高采烈,成名成家的辉煌理想像路途上的斑斓风景一样,一页一页在眼前不断闪现。
然而书侯成家的路却依然很漫长。书癞上人已双目失明,并且态度极为冷淡。他连面也未给书侯见,只让梅先生传话要回他的铜笔,并建议书侯回去温习时文考功名。“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书侯在极度失望和痛苦中逼问梅先生。
“我也不懂,上人太古怪了。”梅先生说,“书侯,当年上人曾把他和孙状元做比较,你说你要学他,不学孙状元,原因是颜柳二公流芳千古,而孙状元却不足百年,是吧?”
“是啊。”
“上人说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重的名利思想,是弄不得书法的。”
“可我却是拿着他的铜笔和荐诗才奔到您的门下的,这到底是为什么?”
梅先生笑而不答。
二十二岁的书侯在鸡鸣寺的僧寮里长啸了几声,将一直珍藏的铜笔掷还给梅先生,就直接从南京回皖了。当时,他心里立下鸿愿,既要考个状元,又要成为名震华夏的书法家。
回到家里,书侯一边练字不辍,一边温习《四书》和时文,第一次应试就考中了秀才。可接下来的道路就颇为乖舛了,那时主持安徽学政的是翰林出身的姚大人。姚大人一向以写馆阁体的文章和字体而闻名。应试的秀才投其所好,人手一册《馆阁体范字汇编》,细心揣摩习练。有朋友也给书侯买了一本,他翻看几页就弃掷到了火炉里,考试时仍用他自成体阁的字体答卷。结果连续两次参加乡试,均未能中举。第二次乡试结束后,姚大人迁调回京了。临行时托人给书侯捎来一本《馆阁体范字汇编》,并说他对书侯的文章极为欣赏。姚大人的赠书和口信给家人带来了巨大的喜悦,而书侯自己却坠入了忽忽如狂、神思恍惚的境地,老是看到巨大的“馆阁”二字在眼前旋转,转着转着就变成一扇巨大的磨盘,直要把他十年辛苦不寻常所写就的书法,也把那颗桀骛不驯的心碾成齑粉。这样折腾几天,书侯刻了一方“书癞上人门下走狗”的章,又自制一支很大的笔,写下“馆阁”两个大字。然后咬破手指,用鲜血钤下了一枚印章。后来书侯先生经常对人说,“馆阁”二字是他的第一件作品,同时也是他与满清王朝绝裂,并走向革命的开始。
书侯直接从安庆乘船前往南京,内心里已立下誓愿要追随书癞上人,出家专事书法。可是,命中注定,书侯的书法之路仍不顺畅。当他赶到鸡鸣寺时,书癞上人已经离开了人间。默立在书癞上人的房间里,书侯心里被一种说不出的大痛苦压抑得非常沉重。
书癞上人的房间空空荡荡,除了一床一案一椅外,别无他物。书案中央直直地竖立着那支硕大的铜笔,孤标独立,显得有些怵目惊心。书案对面的一面白墙上,潦潦草草地写着一则偈语,字体是上人所独创的草篆体,看得出写字的手已经虚弱无力。字的体势虽已虚枯,但却有一脉临风而舞的仙佛之气飘逸而出。
书癞书癞,无书不癞,
书侯书侯,无书可侯……
书侯喃喃地念叨着,不禁联想到了上人
那孤标特出的瘦硬的灵魂。
三
鸿安失眠的时候,书侯先生倒睡得分外香甜。在书写《革命军》书墙的过程中,他终于将盘亘在脑子里的老矶谷的形象驱赶走了。
书侯先生是1912年从日本回国的,回国后就断绝了和那个岛国的音信联系。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生活的日渐封闭,老矶谷的形象早已变得非常遥远而模糊。可是那天下午,随着中年日本人的到来,老矶谷的音容相貌却又异常鲜活地跳了出来。他精瘦的身子,挺直的腰板,紧绷着的脸,长如卧蚕的眉毛都非常逼真地呈现到了书侯先生眼前,尤其是老矶谷那横霸不可一世的神态,再次刺痛了书侯先生的心。而且,突然之间逼到眼前的老矶谷眼神里比三十年前分明多了几分轻蔑,多了几分幸灾乐祸,这更让书侯先生有些惶然不知所措。跟那个日本人谈话时,书侯先生嬉笑怒骂,好歹还可以对老矶谷置之不理;而当日本人告辞的时候,老矶谷的形象便顽固地占据了书侯先生的脑海,挥之不去,怒之不退,以致在鸿安眼中,书侯失生竟有些失神而不能自主了。
书侯先生流亡日本五年,绝大部分光阴都是在南方小城奈良度过的,寓居在一位叫小原的朋友家里。在书侯先生的感觉和记忆里,奈良的天空永远是阴沉沉的,经常飘着细微的雨丝;同样阴沉灰暗的街道永远人迹稀少,偶尔经过窗下的行人总是步履沉缓,木屐敲打在闪着雨水光泽的青石板上所发出的清响,会在书侯先生的耳际回荡良久,陪伴着他的沉思和苦想。他的生活也极为简单。每天必做的事情是教授朋友的儿子学习中国书法,除此之外,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盘腿打坐,研读古文《尚书》,在书页的天地头上记一记读书心得。同盟会的活动,他很少参加,除非有不可遏抑的感情冲动,一般也不写字。偶有作品问世,都交给书界同仁于佑任保存,从不出卖。流亡日本之前,书侯先生曾在国内策动过两场起事,均以失败告终。起事者的汩汩鲜血流进艺术家的眼眸深处,使他对革命看得淡了、冷了。尤其是日本朋友小原正雄的死,给了他很大刺激,而他又不得不住进亡友家里,每天面对人家年轻美貌的妻子。一种无言的悲哀捆绑住了书侯先生的灵魂,使他无法摆脱。这样,久而久之,奈良特有的冷清氛围就和书侯先生抑塞苦闷的情怀浸润在了一起。这给了他一种深沉的寄托,也使得他的性格愈加孤僻,脾气愈加暴躁了。
事情是从一个秋天的傍晚开始的。当时奈良的天气已很冷清了,而老矶谷却还穿着和服,拖着木屐,手里提着一挂中国提盒。明明是来求人写字的,可他冷峻的脸上却凝固着一层傲慢的杀气。听到敲门声,手拿一册发黄的书帖打里屋出来,书侯先生第一眼看到的正是这种冷峻和傲慢。
“是来找我写字的吗?”书侯先生问。老矶谷没有回答,只是冷漠而严肃地点了点头。“你知道我从不给人写字吗?”书侯先生又问。老矶谷又冷漠而严肃地点了点头,仍然没有回答。“那好吧,就在门口说吧。”书侯先生说,并饶有兴致地打量了老矶谷几眼。
老矶谷还是没有说话,他给书侯先生鞠了一躬,就把提盒放在地上,打开了最上边一格,书侯先生瞅了一眼,只见里边盛着一只古老的中国砚台。接着老矶谷又打开第二格,从里边拿出一卷颜色发黄的字轴,小心翼翼地展开,晃了一下,又重新卷上了。书侯先生的心猛一哆嗦,痛苦地抽搐起来,老矶谷手中的字竟是方孝孺的小体行书《出师表》,这幅字在书法收藏界有一字一金之说。书侯先生寻遍东南半壁江山,只见过一次后人的摹本,没想到真迹却落在了日本,即使这仍是一幅摹本,也是价值连城的国宝。书侯先生眼神有些恍惚。就在他极力控制情绪的当儿,老矶谷已将《出师表》装好,打开了第三格提盒,里边是一支乌黑的手枪。接着又打开第四格,里边是一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将四样东西展示完毕,老矶谷又默默地将提盒叠放在一起,提着向前走两步,放到书侯先生脚下。又退回两步,再次鞠了一躬,才开口说:“矶谷一男,从大阪来,专程求先生写个字,只写一个字。”
“嘿嘿,矶谷一男,”书侯先生冷笑着,绕着提盒走了两圈,抬起头,直视着老矶谷,问道:“古砚台和方孝孺的字怕是你的祖先从中国抢来的吧?”
“是的,”老矶谷回答。
“要是我不答应呢?你就冲我开一枪?”
“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到支那去抢更多的更好的东西,然后你就会答应的。”
“嘿嘿,强盗总是很痛快。就冲你对我的侮辱,不,就冲你对中国的侮辱,我倒想开笔了,说,想要什么字?”
“武字。”
“嘿嘿,‘武字,武士道,武运长久。没想到你这样一个有个性的人也如此俗气。”
“是俗气了点,但这却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气脉所在。本人虽是个商人,但我们矾谷家族却是个武士世家。就为了这幅字和这只砚台,我的二十一世祖把他的鲜血和生命永远留在了支那土地上。现在本人的财富虽可以买下数百幅这样的支那字,买下无数这样的支那砚台,但每次翻阅家谱,本人都觉无地自容。三天后是本人的六十寿诞,寿堂上一定要有一幅支那书法家写的‘武字,而且还要是支那书王的字。寿诞过后,本人要面向大海焚烧这幅字,以奠慰世祖的英魂。恭请先生将本人的名字:矶谷一男,以及世祖的名讳:矶谷神秀,都题在‘武字上。”
老矶谷这一通表白之后,书侯先生的心情已非常恶浊了。他连着冷笑了几声,才说:“你要焚烧多少幅‘武字都可以,不过,还是请你们日本书法家去写吧!”“不,一定要支那书王来写!”老矶谷说。书侯先生没有再言语,转过身就向屋里走去。
“嗨,支那人,我们大日本帝国最优秀的书法家昌本奇先生说,只要拿出方孝孺的字,什么条件你都会答应的,我也这样认为!”老矾谷喊道,声音已急躁起来。
“狗日的昌本他错了,你也错了!”说完这句话,书侯先生就大步跨上了台阶。
“喂,支那人,我们矶谷家人决定的事情是不能改变的,尤其不能因为你们支那人而改变。你不答应,我就站在这里,直到你答应为止。”老矶谷像打雷一样吼叫起来。
在门口,书侯先生立住脚步,回过头来,目光在老矾谷身上逡巡一遍,说:“这是你们日本的土地,你想站多久就站多久吧!”说完就跨步进屋,并慢条斯理地掩上了门。
第二天一早,书侯先生打开门时,发现老矶谷还直直地站在门前,一双小而细的眼睛里熬着两窟阴冷、轻蔑而又仇恨的火焰。“支那人,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老矶谷用沙哑的声音说。
就在接触老矶谷眼神的那一瞬间,书侯先生的心肠也如风雨中的石头,变得又硬又冷了,他微笑一下,回敬道:“还是那句话,这是你们日本土地,你想站多久都可以。”
“支那人,我矶谷一定会得到你的字的。到那时难堪的将是你。”说完,老矶谷转过身提着提盒,踉踉跄跄地走了。
老矶谷的形象似乎化成一条长长的梦魇,拖进了书侯先生的精神之中,很长一段时
间,他被老矶谷的身影折磨得情绪烦躁低沉。到了1910年下半年,同盟会总部积极筹划广州起义的时候,书侯先生才振作起来,参与了一些活动。还破例写了许多字,由于佑任先生拿去出卖,所得的钱捐献出来作为起义经费。
这年年底,书侯先生应约书写一幅松尾芭蕉的俳句,共406个字。松尾的俳句于清新雅洁之中弥漫着一种空灵的仙佛之气,投合书侯先生的脾性,因而他不但写得极为认真,还投注了相当大的感情,并从写字中获得了一种来日本后很少有的灵魂上的愉悦。字写好后,还用了一向很少用的“书癞上人门下走狗”的章。一切都妥了,正准备把字送走,没想到孙中山先生竟亲自登门拜访。书侯有些激动,给孙先生沏上茶,借着内心里涌起的激情,他挥毫染翰,写下了“革命”两个大字。写完将笔一丢,说:“逸仙,你的时间太宝贵,有什么事就吩咐吧。”
“好吧,我就不客套了。书侯,你这里我是没准备来的,于佑任偏让我来一趟。你还不知道吧,松尾芭蕉这幅字,买主开价很高,每字一百块银元,406个字就是四万零六百块。这笔钱对我们很重要。现在买主又提了一个附加条件,非要你把他的名字题上去。”孙中山先生说。
“叫什么?”
“矶谷一男。”
“嘿嘿……”书侯先生接连冷笑着,他的心情就像一个灿烂阳光下的行人,突然坠进了无边的阴影之中。
“于佑任说了那件事了吗?”“说了。”
两个人都陷进了沉默。过了一会,中山先生站起来,走到书桌边,拿起书侯方才写字的笔,掭好墨,握在手上.说:“昨天我收到黄兴的一封催款信,信中有句话:多一元钱,则我革命志士即可少流一滴血,起事亦多一分成功之希望——对我来说,为了革命而忍受侮辱已不是一回两回了,但你不同,书侯,你就看着办吧。”说完,中山先生就在“革命”前边又加上了“同心”二字,写毕就告辞了。
书侯先生一夜无眠。那一夜,真不知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下度过的,事后回忆,只记得有一种深及脖颈的窒息感一直伴随着漫漫长夜的流逝。直到黎明时分,清新而宽阔的光辉从东边升起来,书侯先生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浊气。他略略整理一下屋子,就出了寓所,径直往车站走去。天亮之后,同盟会派人来取作品,发现书侯先生的寓所已人去屋空,已经写好的松尾芭蕉的俳句也不见踪影,屋角则多了一摊新鲜的灰烬。而在书案中央,则直直地竖立着一支硕大的铜笔,笔下压着一张纸条,上写:若买主愿意,可以议定之价售出此笔。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老矶谷竟然以四万零六百块银元的高价,买去了铜笔。
四
茅仙道观位于八公山脉西北麓,离八公山脉南麓的寿州城十八里。从寿州城往东约一百五十里处,就是淮河岸边的重镇蚌埠了,如今那里成了侵华日军矶谷师团的总部。以产煤著称的淮南煤矿距离寿州城只有三十多里路程,已于一个月前被矶谷师团一部占领。所以1939年早春,寿州城乡的人心已很浮动了,关于鬼子的种种恐怖传说像春天的野草一样,不容分说地霸占了老百姓的心田。那天下午,当小原直木跨进茅仙道观时,书侯先生很自然就把他和鬼子联系了起来,惊喜之余劈头扔过去一连串的质问:“你是从蚌埠来吧?你也成了强盗?”可是,没容小原直木回答,书侯先生看到他脸上呈现出羞赧之色,就打了一个机灵,突然改口说道:“嘿,就让鬼子见鬼去吧,你是我在日本所收的唯一一个学生,咱爷俩还是来谈谈书法吧。我这辈子交了许多朋友,有前清时的,也有民国的,可真正理解我的,除了恩师书癞上人,就要数你父亲小原正雄了。直木,我们还是来谈谈书法吧。噢,对了,你母亲怎么样?”
“她老人家身体很好,一直挂念着先生,常常念叨说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队不知惊动先生没有。”小原直木用日语说,然后又改用中文说道:“先生,我们师生有二十六年没有见面了,心里十分想念。学生这次是特地来向您汇报学习成绩的。来的路上,不得不从蚌埠路过了一下。”“当然,蚌埠是交通咽喉嘛。”书侯先生皱了皱眉,然后手一伸,说,“拿来。”
小原直木打开皮箱,拿出几件他自己的书法作品来,铺到桌子上。书侯先生欣赏了一会,点头称赞道:“可以称为书法了,像我一样有种怪异而刚硬的气势,用一句唐人的诗来评价,叫做‘横空盘硬语。不过,我的冷硬风格是别人培养的,而你却是自己长出来的。”“这怕正是中日两国的一点区别吧。”小原直木接口说,说完两人都嗬嗬地笑了。
气氛变得轻松了,两人一会用日语,一会用中文,谈论书法,回忆往事,都小心翼翼地避开眼前的侵略战争。后来书侯先生拿出几件自己的得意之作来让小原直木欣赏,又让直木当场挥毫,写了几幅字,接着又品评了一番。不知不觉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又喝了一会茶,小原直木的神色便有些异常,他偷眼看了几下手表,忽然严肃起来。他站起身,给书侯先生鞠了一躬,说:“先生,学生还有一件重要的使命,如有得罪,万望宽恕。”
书侯先生仍然笑着脸,眼光却在慢慢冷却。他说:“说吧,皇军派你来干啥?该不是又要我老头子写字吧?”
“嗨!”小原直木答应一声,再次打开皮箱,拿出一卷发黄的字轴来,放到桌子上,说:“这是方孝孺的《出师表》,矶谷师团长送给先生的礼物。”接着又从箱子里拿出那支刻有文“书癞”二字的铜笔来,也轻轻地放在桌子上,说:“这个,物归原主。”然后小原直木直起身,又给书侯先生鞠了一躬,用日语高声说道:“矶谷师团长要我转告尊敬的书侯先生:为拱卫淮南煤矿,寿州城我大日本皇军志在必得。但出于对先生的仰慕和尊敬,为了不惊扰先生的安宁,我军一直未向西行动。在去年进行的徐州会战中,我大日本帝国有三万热血男儿葬身在台儿庄。矶谷认为只有焚奠支那书王的铜笔‘武字,才能告慰大日本帝国热血男儿的亡灵。先生如肯开笔赐字,矶谷用人格担保不再西进;先生若不肯动笔,寿州城将成为第二个南京。”
小原直木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话,看到书侯先生兀坐在椅子上,浑如一尊经过无数次风吹日晒的远古石雕,漠无反应,便又用中文喊了声:“先生。”
又沉默了一会,书侯先生脸上才出现几丝冷笑,说:“你干脆叫我支那人算了,这样说起话来方便。”说完就站起身,在屋里踱起了步子。踱了几步,书侯先生的感情又汹涌起来,他立住脚,手点着小原直木说:“荒唐,荒唐,你们日本强盗杀人放火,却偏要把帐往我老头子身上赖!”“先生,你还是写了吧。”小原直木乘机说。“混蛋,别叫我先生,我也没你这个学生!”书侯先生粗野地嚷了一嗓子,又急躁地踱起步来。
过了好一会,书侯先生的步子才慢下来,声音有些哽咽地说:“为什么你偏偏是正雄的儿子,随便换个别人,我也会好受一些。”
“先生,先生!”小原直木呼唤了两声。
这回书侯先生没有再发怒,他转过身,面
对着墙上“同心革命”四个字,陷入了沉思。
“有件事,我想说给你听听。我曾答应过你父亲,这件事绝不告诉你们母子,也不告诉任何一个日本人。他说,如果说了,他的亡魂就没有脸面回日本了。”
“什么事?”
“就是他跟随我闹革命的事。小原正雄爱先师书癞的字,爱得发疯。我认识他时,他在南京已有很大的买卖了,后来,又在安庆开了家公司……”书侯先生说着缓缓地回过头,看了小原直木一眼,又缓缓地说了下去。
“1905年,皖北哥老会总堂主袁世五被捕,关在安庆桌司监狱里。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抓住袁世五,发动哥老会起事。是小原正雄支持了我,他花钱买通关节,让我进监与袁世五会见了几次,以营救他出狱为条件,说动他交出了哥老会的组织和堂口。我在淮河两岸往来穿梭,奔波几个月,终于发动了一万名哥老会众,约定八月十五日前往安庆聚首起事,而实际到达的只有两千余人。那天夜里,我们在城内四处放火,制造混乱。人马分作两队,一队去抢狱营救袁世五,队伍刚到监狱门口,袁世五血淋淋的人头就被从门楼上扔了下来,这队人马就涣散了。另一队由我亲自率领。我们一手举着火把,一手举着木棒刀矛,呐喊着向巡抚衙门冲去。埋伏在衙门四周和房顶上的清兵一排枪弹射过来,队伍就躺倒了一片。如此往返三次,我再也鼓动不起队伍向前冲锋了,哥老会众们嗷嗷乱叫着,开始逃窜。我急了,挥舞大刀,要一个人往衙门里冲。这时,斜刺里窜出一个人来,将我扑倒在地,又拖着我向后退去。等到了安全地带,我才看清是小原正雄,是他救了我。起事就这样失败了,正雄和我一起逃到南京。那时我像疯了一样,对满清王朝恨之入骨,非搞起事不可。小原正雄劝说无效,便卖掉产业,跟我到了东北。他化名石根井次,我化名李凡儒,深入到一座日本人和中国人合开的煤矿,鼓动劳工造反。起事也发动了起来,却遭到矿警的残酷镇压。小原正雄也在起事中遇难,他的肚子中了一枪,每呼一口气血柱就向上喷涌一次。我扑过去,把血洞堵住,他才留下遗言,要我到日本去,教他儿子学习书法。”
故事说完,又沉默了一会,书侯先生才回过身来。充满血腥的漫长回忆已使他的脸色非常疲倦。他静静地盯了小原直木一会,又很不自然地笑了笑,缓缓地说:“直木,你父亲救过我的命,又为我而献出了生命,我还是为他的亡灵写个字吧。”说这话时,书侯先生已有些哆嗦,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一步步朝书案走去。
“不,‘武字上一定要题矶谷师团长的名讳!”小原直木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混蛋,你这个日本混蛋!”书侯先生发怒了,眼神也哆嗦起来。他猛地转过身去,茫然四顾,突然看到挂在墙角的倭刀,便奔过去摘下来,往书案上一掷,说:“这是小原正雄的遗物,拿回去,我从此跟你们小原家一刀两断。”
“是的,不过这刀我并不关心,我关心的是能否完成使命。”小原直木说,语气已出奇的平静。
“你……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书侯先生咒骂一句,便踅回书案边,坐到椅子上,再次陷入了沉默。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对峙了很长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后来,天色渐渐晚了,小原直木起身告辞。“我送送你。”书侯先生说,也跟着走到屋外,并陪着小原直木一直走到了山脚下。
“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答案还跟三十年前一样,是吧?”小原直木再次鞠了一躬,问。
“不,不一样了。你明天下午再来,我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说完,书侯先生微笑着对小原直木点点头。小原直木答应一声,就转身走了。
往回走的时候,书侯先生攀登石级感到有些吃力,步履也迈得非常沉缓,细幽幽的夜岚弥漫在四周,竟像从炉膛里逸出来的火焰,烧灼着书侯先生的身体,他的内心里也异常灼热而苦闷,仿佛正烧焖着一个巨大而沉重的雷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訇的一声爆炸开来。
五
第二天上午,寿县县长朱其好和驻防寿州城的安徽省保安第九团上校团长赵达源同时接到了书侯先生的请贴,请他们于当天下午两点之前前去茅仙道观小坐,有要事相商。下帖子请人,这可是书侯先生移居道观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两人不敢怠慢,早早地吃过早饭,带上几个随从,就策马朝茅仙道观方向驰来。
穿过门楼,跨进院子,两个人发现大殿前已摆开一张又长又宽的书案,纸墨都已准备齐全。书案中间竖立着一支硕大的铜笔。书侯先生表情凝重地端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看样子已恭候多时了。道士鸿安站在一边也紧锁着脸,不言不语,院子里凝固着一层异乎寻常的气氛。朱县长和赵团长交换一下眼色,便紧走几步来到书案跟前,分别给书侯先生行了礼。“坐吧!”书侯先生说着,伸手指了指摆在书案边的两张椅子,接着又向鸿安招了招手,示意上茶。鸿安不声不响地退下去,端上两盅茶来,摆在两人面前的小凳子上。
赵团长正了正衣领,侧转身面对着书侯先生,说:“先生唤晚辈和朱县长前来,不知有何吩咐?”书侯先生微笑一下,又点了点头,说:“从前我有个绰号,叫‘铜笔书王,你们都听说了吧?”“听说了听说了,”朱县长说。“喏,就是这支笔!”书侯先生朝竖立书案上的铜笔呶了呶嘴。
“哎呀,这支大笔,怕有两斤多重吧,老前辈用它挥毫染翰,真是千古奇闻千古奇才啊!”朱县长眼盯着铜笔,一连声地喝彩。
“这支铜笔是先师书癞上人用的,我倒很少用它。再说,这支笔早在流亡日本时就已丢失了,如今失而复得,我想写几个字赠给地方上的枪杆子,所以就把二位给请了来,回头我还要跟二位说说这支笔的事。不知二位想要什么文字?”
“先生,请赐给晚辈‘杀逐倭寇,保家卫国八个字。”赵团长说。
“很好,那朱县长呢?”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敬烦老前辈赐‘勤政爱民四个字。”
“好,那我就开笔了。”
说完,书侯先生站起来,屏神静息片刻,将硕大的铜笔抓握在手,掭好墨,抖动手腕,笔走龙蛇地写了起来。
朱县长和赵团长站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案,两人还未充分领略出书侯先生写字的气势和神韵,书侯先生已一气写完,将笔一丢,又从鸿安手里接过一方半尺来高、手掌般宽厚的玉石大印,开始钤章了。两幅字书侯先生写的都是隶书,字体粗朴厚重,莹莹墨光散射着灼人肺腑的力量,尤其是撇和捺,书侯先生写来仿佛一柄柄大刀,颇具直入肺腑的豪迈气势。
两人静静地看着,意犹未了,书侯先生却向后一倒,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双手无力地耷拉着,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两只眼睛也涣散出迷茫的色彩,凝望着门楼屋脊上的天空。就这样静息了一会,书侯先生才点了点头,示意两位客人坐下。然后又招了招手,鸿安便无声地走过来,将两幅字叠好,依次送到朱县长和赵团长手上。
书侯先生向上耸了耸身,又伸手指了指
那支丢掷桌上的铜笔,说:“现在,该说一说它的身世了。”然后又依次在两人脸上扫视了一遍,才用沉缓的语气说起来。
故事说完后,院子里的空气已凝重成铅。这时,小原直木打门楼里走进来,看到院子里的架式,抽身就要往外走。书侯先生见了,一骨碌从椅子上站起来,喊道:“直木,你过来,走到我面前来。在我院子里没人会伤害你!”小原直木红着脸,迟延着,神色紧张地走了过来。书侯先生又高声对朱县长和赵团长说:“这位就是从蚌埠来的特使,你们要保证他的安全。”说完用严厉的目光扫视众人一圈,忽然变了脸色,一字一板地说:“我去有个事,你们谁也不要过来!”说完,书侯先生就站起身,迈开大步朝自己的书房走去。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空气紧张而尴尬,过了一会,后边传来扑通一声惊响,鸿安一哆嗦,撒腿就向后跑去。朱县长和赵团长也想往后去,可看了看日本人小原直木,两人又迟延了下来。
又过了几分钟,满头大汗,怒眼圆睁的书侯先生在鸿安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几个人一见都惊愣了。只见书侯先生的右手包扎着一块白布,布上浸满了鲜血,左手则提着一只手帕,手帕里包裹着一团血红的东西。一路走来,鲜红的血迹滴成了一条红线。
“先生……他把手指剁了!”鸿安用颤抖的声音说。
“先生!”赵团长惊呼。
“老前辈,你这是何苦!一”朱县长叫道。
“来,直木,把这个拿去,去对你们的矶谷师团长说,这就是支那书王的答复!”书侯先生直盯着小原直木,朗声说。
“先生……先生……”小原直木哆嗦着,深深地向下鞠了一躬,半天未能抬起头来。
“直木,你他妈的还是小原家的种吗?来,把这个拿去!”书侯先生用打雷一样的声音吼道。由于用力过猛,鲜血又渗漉出来,嘀嘀嗒嗒地向下垂落着。
“是,先生!”直木这才直起身子,极力控制着自己,向前走了两步,隔着书案将书侯先生的四个手指接了过去,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又给书侯先生鞠了一躬,这才转过身,走了出去。
小原直木的身影在门楼里消失了。书侯先生不禁瘫坐在椅子上,身子也哆嗦起来。
“先生,晚辈送你去医院包扎一下吧!”赵团长抢上一步说。
“不,我不用你们操心,赵团长你记住你是一名中国军人就行了,该说的我已说完,该做的我也做了,你们走吧,好自为之。”书侯先生说着,对着赵团长和朱县长摆了摆手,目光已变得铁一样坚硬。
赵团长眼噙热泪,给书侯先生敬了一个军礼,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过身,迈大步走了。“老前辈多保重,朱某也告辞了。”朱县长说。他对书侯先生和鸿安歉疚地笑了笑,跟在赵团长身后走了出去。
六
据1948年修订的《寿州县志》记载,1939年4月4日清明,日军矶谷师团六千余众,兵分三路从淮南庄向寿县进犯。驻防寿州城的安徽省保安第九团上校团长赵达源接到情报后,立即报告了驻在城南五十公里处的迎河集的上司,412旅长龙炎武,龙命赵率部凭城固守。赵团长接命后立即进行周密布署,同时写好了遗嘱,交军需主任方醒初,命他率非战斗人员疏散,并托他将遗嘱转交家人。遗嘱全文如下:“余身为中国军人,奉命守城,已下最大决心,与城共存亡。如有不幸,善后一切希兄妥善处理。余之薪金积蓄,请以一半捐赠茅仙道观,一半给曼玲妻。另有字一幅,亦给曼玲妻。曼玲妻年轻,可不必守。”
4日拂晓,战斗首先在淝河阵地打响。由于冬春无雨,淝河水仅可没膝。日军从东岸涉水抢渡,赵团于西岸凭河据守。双方反复争夺,战斗极为酷烈。战至中午,日军用重炮轰击我方阵地,赵团伤亡惨重,不得不放弃淝河阵地,撤进城中。日军随后跟进,对寿州城形成三面合围之势。入城后,赵团长命令残部凭城固守,同时电请412旅从城南方向展开增援,对敌实行迂回包围,抄敌后路。龙回电,命令赵弃城西撤,同时告知旅部已放弃迎河集,向六安方向转移。增援无望,孤城势唯固守。赵团长与朱县长紧急蹉商,决定将县大队三百余人全部划归赵指挥守城,朱及县府工作人员指挥城中百姓向八公山区疏散转移。在赵团长的垂范和指挥下,我方官兵同仇敌忾,愈战愈勇,屡屡打退日军的疯狂进攻。战至下午4点多钟,城中百姓已基本疏散进山。此时,保九团与县大队官兵已大部阵亡,城外日军也垒尸成丘。约4点半钟,短暂的沉寂之后,城外日军在其酋矶谷的疯狂督促下,从三面收缩到东门城下,开始了又一轮猖狂进攻。我方约二十余名官兵亦聚集东门城楼,赵团长亲自搂着一挺重机枪向敌扫射,边打边大呼:“矶谷老儿,前来送死!”后重机枪筒打炸,日军乘机攻上城墙。赵团长在仅存的六名士兵围护下向西关外撤退转移。撤出城外一里许,来到淮南王刘安墓前,赵团长忽然立住脚步,回过去,看到西关城墙竖起了一面太阳旗,遂用嘶哑的嗓音高呼三声:“耻辱”,然后出其不意,饮弹自尽,时年34岁。
日军于傍晚时分,将寿州城全部占领,并在城中四处纵火劫掠。两天后日军撤出,寿州城几成废墟,文物古迹被劫掠破坏殆尽,滞留城中的两百余老弱病残尽被杀戮,报恩寺里的二十余名和尚也未能免难。寿州保卫战虽仅一日时间,但其酷烈程度实为抗战史上所少见。据悉,事后,日酋矶谷因指挥失当,损失过大而被免职。
抗战胜利后,寿州人民在西门城楼刻石勒碑,纪念殉城军人赵达源。茅仙道观鸿安道士拿出书侯先生留在观里的书法作品,县长朱其好从中剪出“赵团长达源抗日殉城碑”几个字作为碑文,由寿县最有名的刻石艺人,亦曾拜书侯先生为师学习书法的李千驷亲自刻勒。字迹粗砺奔放,浑然一体,书界人士疑是书侯先生特地为赵公所书。据西关下住户称,每当风晨雨夕,碑上字体均呈剑拔弩张之势,飒然欲飞;侧耳倾听似有刀剑铮鸣之声,在城楼之上回荡不绝,亦在城乡传为佳话。云云。
七
4月4日早晨,鸿安特地起了个早,洗漱完毕,在该烧香的地方烧上香,就到厨房里去做早饭。鸿安烧的是山芋稀饭,还加了一些糯米、花生和红枣,熬得浓稠糯腻,香喷喷惹人口欲。烧好后又炒了两碟小菜,煨在井罐上。一切都弄妥了,才去开道观大门。门一开,就听到一团迷雾一样的声音,细细幽幽地堵在东南方的天空,似乎是那地方的天塌了,正在漫无边际地向下漏沙子。鸿安一开始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听了一会,突然周身都恐惧起来,拔腿就向道观里跑,一边跑一边惊叫着“先生先生”。
书侯先生已经起来,正在厨房里用单手洗脸,看到鸿安惊慌的样子,问:“又怎么了?天塌啦?”
“鬼子来了,打起来了,寿州城已打雾了!”
“鬼子来了就打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书侯先生说,声音特别柔和。
“鸿安,你今天的早饭烧得特别好,把我嘴里的涎虫都勾出来了。来,摆桌子,我们吃早饭。”
鸿安答应着,心不在焉地摆好桌子,却一点食欲也没有,只好陪在一旁,看着书侯先生吃。
初次使用左手和勺子,书侯先生有些别拗,但却吃得分外香甜。一边吃,一边还不住地说笑,情绪好得有些反常,远远超出了鸿安的理解程度。连吃两碗稀饭,打了个嗝,书侯先生将碗一推,说:“世事万千,各随其缘,不要强求的好。鸿安,替我泡壶茶,再陪我到道观门口去坐坐。”
鸿安站了起来,依然没精打采的样子。他拿过书侯先生常用的那把紫砂陶壶,泡上雨前黄芽,又要去拿打尘用的蒲团,书侯先生制止说:“不用拿了,从此就不用那个劳什子了。”鸿安也不言语,端起茶壶跟在书侯先生身后朝外走去。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明丽的光辉照耀在蒸腾着淡淡雾气的山林上,别有一番神韵。“太阳很好嘛!”书侯先生站在门口,幽幽地说,还呵呵地笑了几声。然后就走到悬崖顶上,在两棵孤独的柳树中间坐下来,背对寿州城,眺望着淮河北岸空旷的大地。鸿安将茶壶放在书侯先生面前,然后在书侯先生身边坐了下来。
两个人开始很悠闲地说话。事实上自始至终都是书侯先生一个人在说,鸿安只是有一句无一句地应着。看得出,他的心神已被寿州城下的那场战斗给搅乱了,已理不出头绪,对书侯先生所说的事已不再关注。只是书侯先生没叫他离开,他只好心不在焉地听着,而脑子里却一片泥糊。可事后回想,鸿安发现书侯先生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镌刻进脑子里了,甚至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都清楚地记得。
书侯先生说了他与老矶谷的纠葛,以及他十二岁那年遇见书癞上人的详细经过。说完呷了两口茶,书侯先生用手朝寿州城方向一指,才把话题扯到战争上来。“鬼子要来,寿州城是守不住的,再多几个团也守不住。”书侯先生说,“鸿安你说,鬼子来了,我最关心什么?”
“关心你的字呗。”鸿安说。
“对,关心我的字。那天夜里写的《革命军》是我一生中最传神的作品,这面书墙我在闹革命的当年是写不出的,写出来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书墙要是能流传下去,我张书侯就会流芳后世,要是给毁了,我的书法生涯也就到此为止。鸿安你说,要是鬼子来了,你怎么处置它?”
“要是你写在纸上,我倒可以埋起来。”
“嗨,还是干脆点,要是鬼子来了,你就把墙给我推倒。”
“那不是毁了吗?”
“对,毁了。毁了也不能让强盗的手玷污它,知道吗?”
“知道,先生,就跟你剁掉手指一样。”
“对,就是这样。要是鬼子不来,你就在书墙前再砌上一面墙,把它埋起来。宝贝总是不能随便让人乱看的,在这样一个乱世,一件艺术品就像一块泥土,很容易就会被毁掉。”
“这个我懂。”鸿安说,并咧嘴一笑。
“懂了就好,中国这么大,却被一个小日本蹂来躏去,什么原因?就是因为许许多多中国人都不知道为啥而活着,而日本人却知道,他们的目标总是很明确。”说完,书侯先生用很柔和的目光看着鸿安,问道:“鸿安你三十几了?”
“三十四了。”
“你一定能再活五十年的,你师鸿渐道长就活了九十多岁嘛。鸿安你知道砌的护墙该在什么时侯拆掉吗?”
“不知道。”
“五十年后。我们寿州每五十年就要出一个书法家,等真正的书法家来了,你就拆掉护墙,让他看我的字,明白吗?”
“明白了,先生。”
“那好,你进去忙你的吧,让我一个人坐一会儿。”
书侯先生不再言语,目光定定地望着淮河北岸的大地,神情变得痴迷起来。鸿安迟钝片刻,就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进道观里去了。
鸿安在道观里有一搭无一搭地做着事情,老是心神不宁。中间他曾出去过两次,看到书侯先生在闭目养神,就没有惊动他。后来,快近中午了,鸿安在厨房里做午饭,忽然听到沉闷的炮声,在东南天际扑扑地闷响起来,不觉心里一阵颤栗,赶紧丢下手上的活计向外跑去。出得门来,只见门口一片空荡,书侯先生已不见了踪影。
“先生——先生——”鸿安呼喊着,拔腿就向山下追去,可追了几十米,鸿安就收住脚步,内心里恍然似有所悟,迟愣了一会,他就转过身,一步步往回走去。
迈进门槛,鸿安回过身,眼噙着热泪自言自语说:“书侯先生他是走了,永远地走了。”说完,哐哨一声关上了道观大门。
八
从此,再也没有传来过书侯先生的消息。铜笔书王张书侯和他的老师书癞上人一样,给后人留下了无数的议论和猜想。
新中国成立后,一切领域都在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书侯先生的书法作品、革命业绩连同他的名声都成了过往时代的老古董,而失去了光泽,渐渐地就被人们忘却了。只有鸿安还深深地思念着书侯先生,但他也成了不受时代欢迎的人,在茅仙道观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清苦生活,默默地守护着《革命军》书墙。
鸿安未能像书侯先生所期望的那样再活五十年,他在《革命军》书墙被毁的那一天死于非命,享年62岁。
那是1967岁5月,寿州城内的红卫兵第三次对茅仙道观采取大规模的革命行动。他们打着红旗,举着红宝书,高呼毛主席语录,气势汹汹地开进道观,不容分说,先将鸿安捆绑起来,吊在道观门口的大白果树上,树下燃起一丛火,开始烤打审讯。与此同时,大队人马则在道观里开始了掘地三尺式的搜寻。鸿安再次经受住了考验,他咬紧牙关始终没有开口,但那面埋藏了二十八年之久的《革命军》书墙还是很快就被发现了。“特大四旧!特大四旧!一个叫邹容的乌龟王八蛋,未经我们革命造反派的同意,居然也敢叫什么“革命军”。当这种叫喊从道观里传出的时候,已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鸿安,突然用打雷一样的声音吼道:“天哪!你睁睁眼吧——”然后竟挣断绳索,从树上掉下来,发疯似地向里猛冲。刚冲到门口,被把门的红卫兵迎头打了两杠子,当时就昏死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鸿安又醒了过来。他觉得火烧火燎,口渴难奈。于是,他挣扎着朝厨房爬去,身后留下一条斑斑的血痕。可是,就在已爬到厨房门口,再爬几步就可以喝到水的时候,鸿安却忽然改变了主意,他调过头,更加艰难地朝大殿后边,书侯先生的书房爬去,爬去。可以肯定,每爬一步,他的血就要流出一线,他的生命便要消耗一分。但鸿安的心里一定焚烧着一团巨大的火焰,在温热着他的头脑和四肢,给他不屈的意志给他向前的力量。鸿安终于爬到了书侯先生的书房跟前,但书房已经不存在了,他堀起的头颅前只有一片狼藉的废墟。《革命军》书墙已被推倒砸烂,房子也坍塌了一半。鸿安就这样高昂着头颅,无言地望了一会,然后又奋起双臂,爬到离他最近的一块砖头跟前,并伸手将砖头翻了过来,看到砖头上还残留着一块白灰,白灰上现有半个“书”字。“张书侯的书”,鸿安念叨了一句,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将下巴搁在这块砖头上。然后,就那样默默地望着眼前的废墟,大睁着眼睛,就那样望着,望着……
第二天,有人进道观里来打秋风,发现一条长长的拐了一个弯的血痕,这个人循着血痕来到废墟跟前,发现了鸿安已经僵硬的尸体。
又过了二十个年头,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绿淮河西岸的时候,一个名叫胡家瑾的寿州人打新疆腹地的劳改营回到了家乡。一年后,胡家瑾拿出一幅题名《革命军》的楷书方阵去参加全国书法大展,被一位日本人看中,以20万美金买去。消息传来,寿州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张书侯以及《革命军》书墙再次成为淮上文艺界议论的话题。关于胡家瑾与《革命军》书墙的关系,也传出种种说法。有人说胡家瑾就是当年砸毁书墙的罪魁祸首,也有人说他当年因为挺身捍卫书墙而被红卫兵打了个半死。至于他后来又因为什么而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同样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从北京载誉归来,胡家瑾再作惊人之举。他宣布要捐巨资,在茅仙道观立一块“赎罪书碑”,背面嵌上他的《革命军》楷书方阵,正面则历数子孙后代破坏历史文化的种种罪行。这一举动再次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却应者寥寥,地方政府和茅仙道观的道士均明确反对,胡家瑾孤掌难鸣,只好作罢。
胡家瑾转而决定要为书侯先生写一部传记。于是,他一门心思泡在图书馆里,查阅历史资料;同时又往乡下跑,四处查访书侯先生的遗作,采访书侯先生的遗闻佚事。可是半年之后胡家瑾又长叹一声,放弃了努力。他发现,不但书侯先生的作品已很难见到,就是辛亥革命的各种文史资料里,对书侯先生也鲜有记载。作为一个革命家,书侯先生其实早已经死了;而作为一个有着强烈艺术个性的书法家,书侯先生还在神州大地某个地方活着。通过口碑和传说,其个性的光辉一直在源源不断地传来。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必要用世俗的文字去惊扰书侯先生的安宁呢?胡家瑾这样一想,就埋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