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的天平

许晓凤

立过冬的天幕上早早地就挂上了暮色。这是快下班的时候，她有些心神不宁，她想他该来一个电话了，这么想着办公桌上的电话铃骤然响起，电话里传来的正是她期盼已久的声音：“一切都办妥了，很顺利。我马上要见你，下班后把孩子安排一下，我在离你家不远的‘玫瑰山庄。快！越快越好!”她很激动，心怦怦跳个不停，刚想说什么，那边的电话已挂断了。

她从电话里听出他那抑不住的激动，她想他办了三年的出国签证终于办妥了，他终于如愿以偿了。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辉光．她百感交集，真心为他这几年的拼搏有了如此的结果而高兴。暮色渐渐地浓重，思绪也随之飘出很远很远。但再次响起的电话铃声将她的思绪打断，这次电话里传来的是女儿略带哭的声音：“妈妈你快回来，家里停电了我很害怕。”她的心像被什么猛戳了一下，慌忙安慰女儿：“宝贝别害怕，千万不要害怕，妈妈马上回来。天还没全黑，你要是害怕，就站在阳台上等我，妈妈马上到家。”她急忙放下电话，匆匆骑上自行车往家赶。

道路两旁的路灯在暮色中闪烁着让人温暖的晕黄，下班的人流、车辆象洪水一样奔涌，她无法把自行车的速度骑快，心急如火，她要争取早几分钟到家，十岁的女儿胆小怕黑，黑暗中孩子会产生恐惧，会产生幻魇。一路上她的脑海里反复出现黑暗中女儿那双惊恐的眼睛。

终于到家了，但她家的窗口没有象往常那样亮着温黄的灯火。自行车还没锁好，她急忙向楼上大声呼唤：“宝贝，妈妈回来了，别害怕，妈妈回来了。”然后她三步并成两步一口气冲上六楼。黑暗中她亲了亲女儿流满泪水成湿的小脸蛋，捋捋女儿被风吹的散乱的头发，把孩子搂进怀里问道：“你怎么不点上蜡烛?”“我点了，我要在阳台上等你回来，风总是把蜡烛吹灭。”她一阵心酸，她知道风吹灭了蜡烛后，女儿的眼睛一定盈满泪水。

关上门窗多点燃几根蜡烛，女儿继续写作业。屋里有了光亮就有了温暖，她看着专心做作业的女儿，心里一时纷乱如麻，不知道怎么去赴约。她准备做晚饭了，一阵钻心疼痛使她打了个踉跄。疼痛来自左边的膝盖，她捋起裤管，殷红的血已渗到衬裤上，她想起刚才上楼时心急火燎地，在楼道里摔了一跤，一定是那时把膝盖摔破了。

她给受伤的膝盖抹上一点眼药膏，轻轻地放下裤管，忍住了要流下的泪水。赶快做饭，女儿一定饿了，一想到还要去赴约，一丝内疚涌上心来，她改变主意了，今晚不能去。就在这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开门一看，进来的是同学萌，她没想到萌这个时候会来，萌神秘地笑笑说：“有人打电话给我，说你今晚需要帮忙。”她怔怔地看着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萌揽过她手中锅盆，催促她快走，想着他还在“玫瑰山庄”等自己，她只好粗略地修饰一下，心情不安地去赴约。临出门看见女儿睁着惊疑的眼睛问她要去那里。看着女儿和那桌上摇曳的烛光，她犹豫了。她想真不该这个时候离开孩子，在停电的晚上，在北风呼啸的冬天，她应该守在自己的家里。

带着疲惫焦虑的心情走出家门，仰头怅望那高寒中的星星一闪一闪，一弯残月悬挂在天边。离婚四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夜晚离开女儿，孩子太小了，她不想让孤独占据她童年的梦境。

远远地她就看见他伫立在风中，手持一束红玫瑰，那艳红的玫瑰象一团火影印在空中，一股暖流漫过她的心田。“玫瑰山庄”的红玫瑰厅里典雅精致，九十九朵红玫瑰分插在九个花篮里，淡淡的花香泌人心脾，舒曼的《梦幻曲》悠远而宁静，轻柔飘渺弥漫在朦胧的灯光里。“亲爱的，这首梦幻曲是舒曼送给爱妻克拉拉的，清纯而幽雅，今晚要它伴着一个求婚者的心律，和这枚水晶钻戒一起献给我爱的人。”他轻轻托起她的手，庄重地给她戴上莹光闪闪的水晶钻戒，热烈的目光烧灼在她绯红的两颊。在红艳艳玫瑰的衬托下，她见自己的脸庞在幽暗的镜光里显得格外端庄秀丽。他抚摸着她额头上细细的皱纹，为她擦去挂在眼角上的泪珠，深情地说：“原谅我这个迟到的求婚者，衷心的感谢这几年来你对我的理解和支持。”

她心醉了，泪眼婆娑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在她孤独，沮丧，心灰意冷的时候，是他向她伸出了一双温暖有力的手，使她走出了那段人生路上的泥泞沼泽。

“嫁给我吧，做我的妻子，哪怕是浪迹天涯我也要使你快乐。”她深情地点了点头，深深地依在他宽阔有力的怀抱。清醇的香槟酒使他们暂且忘却了白日的纷繁，冬日的寒冷。在红玫瑰的烈焰中，在舒曼的钢琴声中他们神迷心醉了。

午夜的钟声将他们从美妙的梦幻中惊醒，他们走出了温馨怡人的“玫瑰山庄”时，已是万籁俱寂。寒风吹醒了他们的微醺，冷月的清辉洒向她手中的玫瑰。她问：“你打算几时走?”“我们马上结婚，在这个学期开学前到校。结婚后你立即办陪读手续，尽快过去，我们在美国度蜜月。”她急切地问：“那孩子呢?和我一起去吗?”“孩子先别带去，放你妈妈那里，不行的话请萌代照顾一下，等我们稳定下来再说吧。”一阵沉默，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忽然间她觉得手中的红玫瑰在缓缓地飘向夜空，象那高寒中的一颗颗星星。

他先打破了沉默：“亲爱的，我需要你助我一臂去拼一拼，我们都不年轻了。你的口语好，去了以后可先找份工作，不要多长时间就可以把孩子接去。”她有点茫然，搞不清这“不要多长时间”是一年还是两年，一想到和女儿分离，她的思绪就出现了紊乱迷惘。“不行!”她断然地说，“孩子太小了，不能离开我，再说也没人能替代母亲的位置。”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空旷的马路寂静无声，只听到鞋跟敲打着路面。

他们停下来，气氛一时很尴尬。路边一株孤零零的小树被风吹的东倒西歪，她把小树扶了扶，她担心风再大一点会把小树给吹断，她真想给小树找根木桩支撑一下，她心里在想：“我的女儿，也是这风中的小树吗?”

快到家时，她让他不要送了。月光下他热烈地亲吻她被风吹得冰冷的脸，深情地说：“我爱你，更需要你做妻子的温柔体贴。我们都即将步入不惑之年，亲爱的，别让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去闯那个陌生的世界。”他有些凄然地对她说。黑暗中她的眼前不停地晃动着那寒风中的小树，心里象塞上了一团乱麻，她脉脉地看着她爱恋的人，多么希望他能理解她此时的心情，一个母亲的心情。她对他说：“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认真地考虑一下。”

来电了，远远地就能看见六楼自家窗口的灯光。进门后她急切地走到床前掖了掖女儿蹬开的被角，摸摸熟睡中女儿的额头，她看到孩子的眼角还挂着两滴晶莹的泪珠，心里一阵酸楚，觉得今晚有点对不起孩子。躺在女儿的身边，手摸着女儿光洁柔嫩的小脸，小胳膊，辗转难眠往事如潮。

女儿娇憨活泼可爱，银玲般的笑声常在她孤寂的心里，绘出一幅冬天的童话。她能象模象样地学赵本山，有时冒不迭噜着嗓子乱吼帕瓦罗蒂的“我的太阳”。清冷的屋子里有女儿的笑声歌声，到处溢满了春光鸟语。

一个炎热的夏夜，她突然发起高烧，深更半夜去医院不方便，那时女儿只有八岁，焦急得直掉眼泪，她想出把毛巾放在冰箱里冻一冻，拿出来给妈妈降温，整夜里她倒水喂药轮换毛巾忙个不停，累得满头大汗，天亮时妈妈的烧退了，女儿笑了。

看着女儿一天天健康长大，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在延续，在涌动，心里充满了欣慰。女儿的身上有一些令她担心的缺点，任性、粗心、散漫、胆小娇气。做数学题常把乘法看成加法，看电视害怕恐怖的画面，怕黑暗怕电闪雷鸣的时刻。象电影蒙太奇的重叠，眼前出现了和女儿分离后的画面：一双忧伤盈满泪水的眼睛；一张失去笑容和欢乐的小脸，久久的凝固在她眼前。投有母亲呵护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寒风中的小树又出现了，它变成了一棵歪脖子树，女儿那张纯真可爱的小脸蛋变成了《北京人在纽约》中王启明和郭燕的女儿玲玲，那个怪戾、自私、冷漠刻薄的小姑娘……

她打了一个寒颤，一个惊心的寒颤。她再也无法入睡了，起身来到桌前的灯下，缓缓地把手上的水晶钻戒取下，放进那精美的小盒子里。正是夜深如海的时候，风呼呼地刮着，把玻璃窗吹得达达直响，梦中的女儿仿佛受到了惊吓，伸开双手紧紧地把她抱住，小嘴里喃喃呼唤着：“妈妈、妈妈。”她搂紧女儿，任清冷的泪珠一滴一滴滚落，她知道自己已经永远永远地失去了他。外面的风呼呼地吹，这个冬季的第一片雪花，飘然而下。

责任编辑：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