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种
1996-12-31金萍
金 萍
那年离乡 出国,我的学费和机票弄得我家家徒四壁,母亲蹬着脚踏车借光了所有熟识的面孔,终于塞满我的皮箱。担心行李超重会被罚款的母亲,吆喝着一家人扛着我的行李去街道居委会过磅秤,横称竖称总是超重两公斤,母亲让我开箱捡几样卸重,我咬着牙捡出浓缩了我二十年来笑脸的旧相簿,又捡出最上层一个土头土脑的蓝色印花布袋,再称,总算和规定重量不差多少了,母亲却说:“罚便罚吧,带上这秤你饿不着肚皮。”母亲不理会我是否乐意,硬把那只又长又难看的蓝花布袋放进了我的皮箱。
花布袋里是一把秤,是外婆乡间几代开中药铺的黎家专门称药材的一把老药秤。
我的家乡出国的人不多。对照着某本出国指南给我打点行装的母亲,不知何故固执地认为我学会炸油条、蒸小笼包或是熬鱼子粥会在日本活得方便些,从我拿到留学签证开始,母亲便连日领着些油面大腹脾气好的红、白案小城名师傅来我家启导我速成,然而我永远掌握不好明矾面粉白砂糖的比例,常常一失手发出的面,要么硬似橡胶,要么酸如烂梨。屡屡失望的母亲最终觉悟我没有估量明矾分量的那份手感,下决心寻一把合用的秤给我专称明矾,好让我在日本炸出松脆可口的一流油条来。
为了寻秤,母亲特意返乡,央外婆清晨站在晒谷场里传话,要一把留东洋的好秤,傍晚便有许多乡人们送了各式各样的秤来,从称整只猪的大磅秤到称黄瓜茄子的菜秤,乌溜溜堆满外婆堂屋,散发着各种乡下早集的气味,母亲逐一拈起秤砣又逐一放下,歉意地告诉乡人们我需要专称明矾的秤。不知明矾是何物的乡人们喝完外婆手泡的枣茶,收捡起各自的秤渐渐散去后,给母亲的肚脐带打过节的接生孙婆婆告诉母亲,乡里称明矾的秤只有一把,那就是黎家药铺的那把称了几十年药材的秤了。
这药秤据说从黎家老大爷开始捣弄草药时便早晚不离手,一个秤砣每夜擦得通体乌黑透亮,一管秤杆也是银线毫厘不差滑不溜手。托这药秤的福,黎家的药铺从山沟里开进了城关镇。乡人们吃不惯西药,常是拈一张郎中开的处方来药铺剪药,药多一钱少一钱也有治坏人的风险,黎家的药秤自然极准确,甚至有娴熟的乡人从集市里称些糖果点心也特意绕到药铺趁人稀时复一复秤,在乡间,黎家的药秤最是公平。
黎家孙媳妇说,文化大革命时黎家所藏药材药书被悉数抄光,店堂里药箱药柜也被捣烂,连黎记招牌也被破四旧的红卫兵们劈成散柴了,唯这药秤黎家人拚死没上缴,趁月黑风高之夜用几十层油布纸裹好埋到山里才得以完整保存。
孙婆婆的药秤故事弄得母亲激动不已,母亲相信如果我能带着药秤称明矾泡面粉和砂糖,一定能炸出日本人也嘴馋的油条。母亲连夜赶去黎家准备用高价买药秤,不想黎家人一听说要让药秤远洋日本去发扬光大,万分爽快地便把药秤赠给母亲,叫东洋鬼子见识见识咱们这药秤就是药秤,童叟无欺。黎家爷爷边说边把秤送给母亲时狠掉了几颗老泪。日本的斤两你又不懂,带上这秤走嘛,就如吞了秤砣一般踏实,母亲这样对我说。
过海关时行李稍重倒也没罚款,检查行李的官员、被我皮箱里这把药秤弄得神情很紧张,他们把我唤到一边仔细看护照上的照片,又仔细询问我乘几次车来京,父亲是从事什么的之后冲我说:“满像古董的,弄过去唬弄日本人吗?”我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他们我带这药秤是专为炸油条的,只好对着蓝花布袋露出的秤杆挤出一笑。那秤杆尾端似是镀了银,镌刻着久远年代的几个银字沉甸甸的。
日记册里挤扁了我的心事的红、白案速成心得并未帮我在日本生活得更顺畅;过海关差一点被疑为古董的药秤伴我一住东京好几年,也没能好好称过一样东西。只因我把课余饭后的时间除却睡觉都用来赚日币了,多洗几分钟盘,便多几块钱孝敬母亲,又哪里会有情趣寻些明矾泡面粉来满足黎家老秤的虚荣呢?更何况认识的日本朋友也无一对我可能炸出的可口油条感兴趣,且不说我打工过的每家料理店老板都没有卖油条的新创意,连横滨中华街头偶尔撞见几根油条也乏人问津。我感叹着中日一衣带水饮食有异,快快收藏起黎家老药秤。
直到某个懒洋洋的午后,我教某位日本老夫人中国俗语“公不离婆、秤不离砣”,讲得口干舌燥满怀感触,日本老夫人就是无法了解秤砣和自己及“主人”(日语丈夫)的关联,我愤然从一大堆捡来的漫画书里翻出久违的蓝花布袋,从中摸出那只著名的“公平砣”,用它敲了敲秤杆,又心胸澎湃地讲了一大串动人的日语。只见老夫人眼睛晶亮着迷地盯住药秤,脸上一片当年初嫁的笑。老夫人惊叹这药秤是她生平所见最中国的物品,她诚挚恳求我借用她几天以便和“主人”确实体悟中国俗语的意境。我早已视这药秤形同“鸡肋”,乐得顺手人情慷慨相赠了。
一晃数月,日本老夫人寄来一帧明信片,是老夫人银婚纪念照片翻制而成的。细瞧,两位鹤发新人围坐满绽花束,缤纷花丛里竟是我那黎家老药秤,秤还是那秤,和纸相对、花影相托倒是一派冰清玉洁的素雅景致。再细瞧,见那秤砣秤杆各系一粉色小卡,分别注写着老夫人与“主人”的名氏……
(晴摘自《讲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