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舞台
1995-07-15于飞
于 飞
没看到《婺源县乡土建筑》之前,已先去看了婺源县的乡土建筑。虽是匆匆来去,毕竟有了身历其境的亲切。
两百多幅照片、两百多幅测绘图;文笔很流畅,描述很细微,但追随作者的脚步,从青山绿水间白墙黑瓦的古村落中走过,却觉得很抑郁。
……眼前实景也教我们惆怅。格扇上、梁坊上和外面门头上,不论木雕、砖雕,凡是人物雕刻,头颅统统被砍掉,这是二十多年前那一场文化大革命的孽迹。
……现在,另一个劫难的威胁越来越强,我们看到,有些住宅的护净和退步门已经没有了:被卖掉了。一旦卖掉,它们就会飘洋过海,远适他乡。在家乡,它们留下的是一块空白。
不是故宫,不是颐和园,不过乡村的几所老房子,值得让人如此伤感么?如果不是因为它承载了一部社会变迁史,恐怕不会惹起这样深长的牵挂。旧文化的完结早是不可挽回,令人困惑的是,新的文化是否已经建立?历史是否在这里留下了一个空白?当然,这“空白”,也是历史。
婺源位于江西东北部,北界安徽,东邻浙江,是个鸡鸣三省醒的地方。在未曾划归江西之前,它一直是徽州六县之一——民国以后,才有属赣、归皖、再属赣的几番变更。因此,婺源的历史和文化与整个徽州的历史和文化是一致的。
徽州山多地少,耕不能自给,作为一种生存的选择,男子不得不外出经营四方。但致富以后,他们却依然没有办法改变家乡所固有的不利于农业生产的自然条件。不过只身远行的商人并没有脱离宗法制度,在族规的束缚下,他们“把眷属留在农村老家,把在外面积攒的钱财带回来。无土地可买,就用来建造祠堂、庙宇、牌坊、文阁、住宅、园林、书院、学塾、道路、桥梁、亭子、义冢等等,甚至官署、城池、文庙、学宫、试院、考棚的修建也由他们捐资”。
婺源县的山野里,散布着这样一些大小村落,它们的自然条件很恶劣,人们外出谋生,村落反而富了起来,造了些上好的住宅。但这些住宅却是外来的,型制和风格都不植根于这块土地,不是乡土的产儿。
建筑与环境并非融合无间,只是由于经济力量的支持,移植来的建筑风格竟保持下来了,虽然格外程式化,格外缺少创造力,但依然精致一一峨峨的石门罩,必是雕镂华丽的。“四水归堂”的天井,“四合头”的院子,月梁、额枋、琐窗、门扇,本色的大小木作,必是雕刻细密的。喜鹊登梅、鹭鸶戏莲、仙鹤凌云、凤穿牡丹,琪花与瑶草,英雄与神仙,吉祥的图案,吉祥的故事,不厌其烦的细节安排,温暖着一团清冷的富足。通常的三开间正房,左右各一条夹弄,两边厢房,合抱一个小小的天井,本来就嫌吝啬的阳光,更被撕成一条一缕。楼上楼下,屋里屋外,这四布的木雕小品,便在纷披着的明明暗暗中融融浮荡着生意。生存中的企盼与寄托,在一代又一代恒久不变的气氛中,也逐渐程式化了。
住宅到底太小,虽然细节的精致充满奇巧,但过多的精致挤在一起,未免堆砌。把这样的匠心用到修建祠堂,拥挤着的精巧,就有一回放肆的快乐。建于乾隆年间的汪口俞氏宗祠,以精雕细镂著称。从歇山顶三牌楼的五凤楼门起,而两廊,而享堂,而寝堂,凡木构件,都布满雕刻。万象更新、双凤朝阳、福如东海、福禄双全、瓜果石榴、飞禽游鳞,八骏图、暗八仙,山水小景、瑞应故事,百余组图案,在黝暗深邃中荧荧煌煌着一小片一小片的光烂。更有享堂前檐枋柱间的一对雀替,原是雕成一对狮子滚绣球,柱子上的狮子顶住枋下玲珑剔透的一个绣球,它支撑着的厚重便也化作飞动的轻盈(文革时狮子和绣球都被凿坏了,整个屋檐因此而向一侧倾斜)。无所不在的装饰中还藏了一个炫奇斗巧的故事——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传说——反正祠堂以恢宏的气势接纳了所有的热闹。庄严与肃穆中,加进了热烈与精致的俗气,变得亲切而可爱了。不过昔日这一座一座装点繁丽的大房子似乎不大有田园山乡的质朴,倒像是出外经商的游子发达之后剪贴给家乡的一角富丽。
婺源也有文运,却好像多一半藏在了一个秀木环抱的山凹凹里,这便是沱川的理坑。理坑始建于宋,到了明季,很出了一批有名望的大儒、大宫。至今不过二百来户的小村子,就有尚书第、司马第、大夫第、官厅、天官上卿府等若干旧貌依稀的老房子。有了这样一个小小的人文渊薮,婺源作为一个大舞台,就完整了。包括了所有精彩剧目的乡村文化的连台本戏,可以一幕一幕接连演下去——二百年,三百年……。虽然早有了固定的程式,但错错落落的细节的魅力,依然是恒常秩序中一点一点特别的诱惑。
最近的几十年,在探索新路的过程中,这里经商的传统首先被斩断了。探索带来的结果,在很大程度上,是违背初衷的。而一旦没有了经济力量的支撑,老房子与这片土地的分离也就无法避免,它的毁坏也就难以挽回。建筑是以整个文化背景为依托的。经济基础,意识形态,文化结构,居民的素养,等等,如果所有这一切都改变了,原有的建筑,还可能独立存在么?古老的故事,古老的情节,带着搬演故事的人进入历史,孤零零一座旧舞台,如何不颓败?婺源的乡土建筑与婺源的乡民,好像成了相互分离的两部分——对自己的栖居之所,并没有亲情,并没有留恋。如今的居者,早就改变了成分,既不是旧日徽州文化的创造者,也不是房屋的建设者,房子对于今天的主人,只是房子而已,再没有任何文化的意义。更何况房子的旧主人和房子本身所拥有的文化内涵,曾经在很长的时期内,是一份被完全否定的文化遗留。在一场自杀式的文化劫难中,不仅住宅里小木件雕刻中的人物多遭枭首之刑,公共建筑破坏殆尽,村村都有的家谱,也毁于一旦。而劫后余存,却并没有为人们所珍视。
格扇积满了灰尘,布满了蛛网,格心棂子上挂着锄头、镰刀、咸肉和草药,或者拴上绳子晾衣服。厢房格扇前堆积着木柴、躺着肥猪。我们每次照相前都要大忙一阵,清理干净。个别的房主人比较热心,张罗着掸土,刷洗格扇,多数房主人既不帮忙,也不阻止,神情冷漠。偶然有年轻人过来,双臂抱在胸前,冷冷地看一会儿,鼻子里哼一声,不屑地离去。我们很想对村民们说几句赞美这些艺术品的话,期期艾艾,终于没有启口。
但是近年以来,来自研究者、紧接着是外地商贩的赞叹毕竟很有一些了,于是老房子终于有了新的意义:它值钱,可以获得经济效益。整座家祠被当作旧木料出售,雕镂精细的格扇、护净、退步门,三十元、五十元,也毫不痛惜地卖掉了。没有人关心它的历史,也没有人关心它离开故土后的命运。文物工作者未尝不想保护,但在这种情况下空谈保护,倒像是讽刺。
又有有识之士发现了它作为旅游资源的价值。的确,沱川乡的理坑建筑群,古坦乡的汪村百柱祠,清华镇彩虹桥,汪口村俞氏宗祠,还有秋口乡的李坑、思口乡的延村、思溪……,依然反射着历史的余晖。再说这钟灵毓秀之地的人杰,远有朱熹,近有詹天佑,明清两代的学者、名宦,婺源的这一份骄傲,也足以吸引远人。只是,乡土建筑本来应该是一座活的建筑文化博物馆,如果在本土已经不是与现实生活血肉相连的一部分,它也就不再有生命力。更不必说,“旅游开发”对生态平衡、生存环境所带来的种种副作用。不是么,“开发”伊始,黄村百柱祠前一架蕴蓄着诗情画意的旧板桥,已经硬生生改造为钢筋水泥的新拱桥了。
作者在延村搞调查的时候,村里的一位老先生指着到处流淌的雨水和淤积的泥浆说,延村的所有街道,过去都铺满青石板,街巷下面有完整的阴沟排水系统,由祠堂统一管理维修,不论多大的雨,街上都不会存水。现在,青石板破碎了,阴沟堵塞了,四十多年都没有修理了。并且,当年在宗祠管理之下,牛棚都造在村子外边,猪和牛不准进村上街。每月初一、十五,全村人都出来扫街,各有负责的一段。如今这些乡规民约早被废弃,以致到处是牲畜屎尿,没有人管。
……
这段话听来很让人伤心。旧的故事结束了,新的故事还缺少一些必要的情节。新新旧旧之间加进了若干粗暴的编纂,过场戏的交代就变得太长太长。面对这一座似空非空、几乎倒塌、几被尘封的旧舞台,昔日的铿锵锣鼓,零零落落,余音犹在,冷冷清清中偶然还能幻化出一个两个令人评然心动的“半面妆”、“回风舞”。落英也不烂漫了。
但历史不会有空白。“吹作雪”、“碾成尘”,毕竟,春泥前身是落花。
(《婺源县乡土建筑》,陈志华、楼庆西、李秋香著,将由台湾汉声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