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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屈的大清河

1995-03-31曹无为

清明 1995年6期
关键词:阿部七爷肋条

曹无为

齐家屯自古民风剽悍。即便是在最混乱不堪的民国年间,只要锣声一响,一切散兵游勇草寇毛贼也都不敢轻易近屯。齐家屯四周围着一圈不知何年何月由齐氏家族的先人们夯筑而成又经许多年风雨剥蚀现已不甚齐整的寨墙。寨墙并不算高,有的地方已经坍塌,可在这一望无际的千里大平原上,它凸兀而立,仍显得很巍峨壮观。大清河从村子的南边走过,风平浪静时,轻轻欢笑着像一个少女,胆怯羞涩婀娜多姿;春汛涨水时,急流汹涌,又像一个后生,刚烈勇猛桀骜不驯。

这一晚,齐家屯笼罩在焦躁肃杀的氛围中。

杀!还是不杀?七爷见二先生急匆匆地走进大门,撩起蜀布长衫,着一双滚着白边的敞口布鞋跨进厅堂,便嘴里念叨着说了这么一句,好像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询问刚在身边站定的二先生。

在齐家屯,七爷对任何人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要问谁给的这种权力,回答是绝对的一律:祖宗给的。一代一代传下来,齐家屯的老少爷们还就信服这个。可这一回,齐七爷却犯了难。因为七爷要杀的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人。具体地说吧,令七爷举棋不定的是,要杀的是一个日本入。这日本人犯了哪条哪款竟然落到齐七爷的手中?说来事情也真蹊跷,自打开了春,就盛传日本人要打北边过来。怎么过来?是骑着毛驴赶着大车过来,还是用脚板量地皮一步一步走过来,是乘着下蛋的大铁鸟飞过来,还是开着喷火的乌龟壳冲过来?齐家屯的老少爷们不知道。同样,日本人什么时候过来,今年?抑或明年?白天?抑或黑夜?齐家屯的老少爷们也是不知道。但日本人在北边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齐家屯人却听说了不少。

口口声声说不能当亡国奴从北平逃回来的二先生的大小子,闲时对七爷说,日本人先弄了个满州国,接着又要弄个华北自治,其实就是一块一块地治咱们。日本是小国寡民,中国太大了,他一下子吞不下去便分而治之,按时间先后由北向南一步步地来,什么“大东亚共荣圈”,什么“日中提携”,全他妈鬼话。末了,二先生的大小子对七爷说,咱得提防着点,弄不好,就给他妈的日本人一锅烩了。

七爷听了,初时也还真紧张了一阵子。可七爷的那根弦紧了三四个月之后,却未见日本人的影子,也自然就放松了。猛不丁听说日本人占了县城,七爷还真吓了一跳,本打算立即召集齐家屯的头面人物认真商讨一下对策,却又一想日本人占了县城总得耽搁那么几天才能顾及到近郊的屯子。也就那么缓了一缓,翌日凌晨,露水还在草尖上打滚时,日本人就到了齐家屯。

齐七爷听了总管麻六隔着木屏门的报告后,一把推开宠爱的小老婆鱼儿,急匆匆地披衣套鞋,从睡房里闯出来大声问,日本人现在到了哪里?来了多少人?麻六轻松地说,七爷,您老甭急,只来了仨人,一官一兵一翻译,别看他们肩着洋玩艺儿,个儿却似个矮冬瓜,咱齐家屯的爷们只需打个喷嚏或者吆喝一声,保准要吓得他们心惊胆战。现儿个仨人全在街筒子口找人套近乎呢。七爷听了,心下略松得一松,准备先洗了脸吃了早点再说,忽儿又忖,谁知这日本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能从东洋三岛蹿到咱齐家屯来,自然有他们的妖道法力,倒也大意不得,当下吩咐麻六说,别胡嚼了,小心没大错,你领我去看看。

七爷一眼看到的情景,还真把他迷惑了。这情景怎么也难让七爷把这些和蔼可亲的日本人与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联系在一起。这一迷惑,到底还是铸成了齐七爷思维判断上的终生大错。此是后话,姑且搁过不提。齐七爷到底看到了什么?齐七爷看到那个日本官儿正用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糖果并且躬下本就不高的身子,把糖果递到住在街筒口肋条家的儿子二旦的胸前,嘴里还一个劲地叽咕,你的,米西米西,小孩,你的米西米西的有。肋条的儿子二旦今年刚八岁,哪里经过这个阵仗,吓得直往后退。一旁瘦得跟个虾米似的翻译急了,赶忙哄着二旦说,小鬼头,不要怕,太君请你嚼糖。二旦还是不愿接。日本官儿用手拍拍二旦的小脑袋瓜子对虾米翻译说了一串日本话儿,翻译赶紧把他手中的糖果接过来,送到肋条的屋里。

随着七爷的出现,这时的齐家屯各家各户似乎才刚刚醒来。很快地就有一些人随着七爷围上来看稀奇。麻六迎着刚从屋里钻出来的翻译向他介绍说,这是咱们齐家屯的七爷l翻译官一怔,转身向日本官儿嘀咕了几句。日本官儿用双手拄着东洋刀,一双蛇样冷凝的目光,盯着七爷说,你的,良民的干活。七爷一见日本官儿冲自个儿说话,赶忙上前一步,双手一抱,作上一揖道,太君,进屋坐坐,弄点吃的。翻译官脸上有了笑意,紧赶着把话译了过去。日本官儿眼珠一转,果断地挥挥手说,齐家屯的大大的好,良民大大的有;溜达溜达的,开路!言毕,转身扭头跨步便走。本来到此打住,七爷也就不要在这么个夜里踌躇了。偏偏就在日本人要走未走之际,二旦的姐姐水花儿从屋里一头撞出来。二旦的姐姐水花儿一直隐在屋里听着外面的动静,连翻译官进屋时也没发现她,这时一听日本人要走,生怕失去了看稀奇的机会,便冒冒失失莽莽撞撞露了面。她也是仰仗全村的人都在这儿,怕什么怕,可她哪里知道这日本人是好对付的?水花儿一露面,当下就把一官一兵一翻译的腿给拽住了,特别是那兵,后来知道他叫吉田昭二,更是一副饿狼刁羊的神情,恨不得一口就把她吞了下去。那官儿稳了稳神,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八格!然后又气恨恨地说,开路的有!所有人都看到那兵狠狠地往肚子里咽了一口唾沫,恨命般地甩了甩腿,踢踢踏踏地走向屯外。不一会儿,屯子外面,人喊马嘶,接着大地上便旋起一阵烟尘。日本人挟风绝尘而去。

哪里知道日本人是带着兵来的,就隐在屯外。

七爷麻六肋条与齐家屯的老少爷们无不额上浸汗,悬到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慢慢落到腔子里。日本人要收拾咱们齐家屯还不是水牛拔萝卜悠着来。七爷略定了定神,就莫名其妙地骂了二旦的姐姐水花儿一声“祸水!”水花正值二八年纪,明眸大眼,挺鼻樱口,圆脸乌发,窈窕挺拔,花骨朵般惹人疼惹人怜。七爷骂这一句,是下意识的本能,还是七爷饱经风霜历多识广已经预感到在水花儿身上要敷演出一个惨痛的故事来?但七爷骂出“祸水”二字时,水花儿却的的确确懵懵不知为何挨骂,当下就羞红了脸复又一头钻进屋去。七爷幽幽郁郁掉头往家走,围观的人顿时散去。

日本兵吉田昭二斜背三八大盖,跨着马刀,随阿部一雄长官出了屯子,攀上东洋马,向县城方向疾奔而去。吉田昭二是骑兵联队的士兵,自打从本土九州进入支那,就一直随阿部一雄同中国军队作战。遗憾的是吉田昭二同中国军队从没打过什么硬仗,常常是步兵联队在前面攻坚执锐,待到骑兵联队上阵时,只不过耀武扬威一番之后,战场上胜负就已分明。吉田昭二因为中国军队的不堪一击,而生出非常轻蔑支那人的情绪。吉田昭二更因为中国百姓的温良驯服,而觉得十二万分的没意思与莫名其妙。吉田昭二每到一处,在伺候好了阿部一雄之后,便总要寻机出去释

放体内的能量。吉田昭二非常奇怪中国人的冷漠与不反抗。吉田昭二的行动都是单来独往,而且每次都能让他憋劲而去畅快而归。每次,吉田昭二悠哉悠哉地到了一个距驻地不远的村子,将三八大盖随便往土墙上一拿,就可以满村子寻找一个花姑娘,任意发泄一通。吉田昭二不知道糟蹋了多少支那姑娘。这在本土是绝不可以的。但在支那国土上他却可以恣意妄为。他从未遭到过支那人的反抗与联队军纪的暗示或警告。吉田昭二的欲望膨胀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对女色的需求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不可扼止。在支那女人惊恐的表情与支那男人胆怯陌生的眼神中,吉田昭二的征服欲与感官的快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吉田昭二的身子随阿部一雄长官进了县城,但他的魂却丢在了那个齐家屯女人的身上。天皇陛下的武士们,在支那的国土上挥刀持械地演练跃马杀人游戏演练得累了,现在都已早早地睡熟了。唯有丢了魂的吉田昭二由于受到兽欲的侵扰此刻还在不停地翻烙铁,他睡不着觉,他眼前一直晃悠着齐家屯街筒子口破草棚中的那个支那女人。吉田昭二睡不着觉,索性偷偷起身,穿衣、套马,潜出驻地;一路急如星火地往齐家屯赶去。

吉田昭二把战马系在前不久曾系过的树林子里,悄没声地摸进了齐家屯。吉田昭二没料到齐家屯的齐七爷与二先生岂是等闲之辈,在屯口早就伏下了暗哨。吉田昭二从马上一落地,暗哨就发现了他。

吉田昭二一脚踹开肋条家在风中摇荡如帆的朽门,冲进去挥刀大叫,开路开路的。肋条与肋条老婆赶紧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却还是一人挨了吉田昭二一刀背。吉田昭二嫌他们的动作太慢,没有日本武士的军事化速度。由睡意朦胧中逐渐清醒过来的肋条搓燃火绒点亮了一盏菜油灯。肋条老婆则搂着儿子二旦死不松手。他们如此磨蹭,吉田昭二急了,一刀吹在炕沿上,用手一指门外狂吼道,开路!开路的!肋条终于明白了,这日本人要他们出去。肋条不知道来了多少日本人,也不知这日本人深夜来此意图为何,就赶紧带着老婆孩子往外走,想着早点躲开这个凶煞星。吉田昭二把肋条与肋条老婆轰了出去,却一把扯住了水花儿与二旦。吉田昭二冲肋条夫妇狞笑着叫喊,快快的开路,死了死了的!手无寸铁的肋条与肋条老婆被吉田昭二撵逼着出了家门。肋条老婆号天抢地的哭声惊醒了沉睡的大清河与静寂的屯子。

吉田昭二让二旦立在墙脚下,为了寻求强烈刺激,他要二旦亲眼目睹他是如何对待水花儿的。这个念头是吉田昭二看着肋条点亮菜油灯的一霎那间闪出来的。念头有了,大日本皇军自然应该马上付诸实施。

吉田昭二逼向浑身颤抖的水花儿,用左手拍拍水花儿的脸蛋,同时扔掉右手的马刀,把水花儿压倒在炕上。其实这个日本人一闯进门,水花儿耳边就响起了七爷在早晨的骂声。水花儿知道这日本人是冲她来的。她水花儿唯有一死了之。水花儿挣扎了几下,就再也动不了了。水花儿眼中流下了屈辱的泪。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当吉田昭二立起身来,正往上提军裤时,突然感觉到少了什么,定定神,屋中走失了那个支那男孩与那把马刀。吉田昭二加快了整理衣衫的节奏,但他还是来不及了。

二旦在前,齐七爷与麻六居中,肋条夫妇殿后,一行人刮风般地卷了进来。看着赤身裸体青一块紫一块仰卧炕上昏迷不醒的水花儿,再看看这迈着罗圈腿狠琐不堪的矮种日本人,没待齐七爷吩咐,麻六与肋条大吼一声,冲上去就丢翻了这个狗杂种。二旦看看正趴在姐姐水花儿身上哭的娘,双手拖着吉田昭二的马刀走到他面前,艰难地托起来,照着吉田昭二的屁股扎过去,虽然因为年小力弱,仅在吉田昭二的屁股上隔裤划破了一层皮,但也足以让吉田昭二吃惊的了。

吉田昭二的三八大盖原先靠在屋外的土墙上,此刻却惦在身穿长袍马褂的齐七爷手中,如一支拨火棍。吉田昭二虽然是天皇陛下的忠勇武士,也只能束手就擒。

齐七爷逮着了吉田昭二,捆了个结实,关在齐家祠堂的后院,却不知如何处置。齐七爷便招来号称“小子房”的二先生谋划对策。已进子夜,鬼子丢了人.自然要寻,那时再想法儿就迟老鼻了了。必须赶前儿。

二先生以塾师为业,但二先生授业课徒之暇,三教九流天文地理兵工政经之类,则也多有研习。所以,我们就不能把二先生当成一般意义上的塾师看待。更何况二先生还极有眼光地省吃俭用供自己的大小子在北平读书见世面。二先生是值得自豪的。二先生知道七爷唤自己定有大事相商。不是大事,七爷是不会在深更半夜找他的。时局吃紧,号称“小子房”的二先生的份量在齐家屯就陡然高了许多倍。

二先生弄清了事情原委,沉呤片刻开口道,七爷,论理总没有跑别人家撒野的道理,按齐家屯千百年来的规矩就该千刀万剐了他。但这日本人着实厉害,飞机大炮坦壳车不说,听我大小子说,光那在海上跑的船艇就有齐家祠堂屋脊的十几倍高,动硬家伙,咱们可不是日本人的对手。

七爷打断二先生的话问,那怎么办?总不能放了这小鬼子?放了他,我如何面对祖宗与齐家屯的老少爷们?

放?万万不能!二先生加重语气说,放了这小鬼子,等于纵虎归山,可是,藏是藏不住的,这等妖魔,不知祸害了多少姑娘媳妇,唯有杀之深埋方不留后患。

七爷说,我也是这般想法,只是如何应付日本人的盘查呢?

二先生说,自古用兵之道,讲究个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谁闹得清?思谋着,咱不能坐以待毙,而要以进为退,搅浑了水,把事儿闹大些,他日本人初来乍到摸不着底细又岂奈我何呢?二先生附在七爷耳根如此这般说出了自己的锦囊妙计。

齐家屯身处乱世,又多受燕赵文化熏陶,自不乏慷慨悲歌之士。当夜便有十几个黑衣短靠的敢死之士潜入了县城,干出番惊天动地的事来。勇士们出征时裹腹之物便是吉田昭二的那匹纯种东洋马的后臀。剩下的,齐家屯每户均分得一块,并传七爷的话,必须在当晚煮熟吃尽,马骨将随被处死的吉田昭二深埋了事,鞍具抛入大清河,三八大盖与马刀归七爷掌握。一切收拾妥当,勇士们出发了。

麻六领头肋条副之二先生家的大小子为谋士,一行人潜入县城,隐身贴近陋部一雄骑兵联队驻扎的县府后墙根,本想攀援而上,却不料听得墙里战马嚼夜草之声不绝于耳,哨兵的吆喝声也是此起彼伏。按怒火中烧的肋条的意思,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去杀他个痛快再说。麻六毕竟在黑道上走过多年,在七爷家看家护院也有年头,自是知道事关重大,不宜莽撞,个人生死事小,齐家屯近千老小的性命疙瘩均在此一举。麻六轻声问二先生家的大小子,家驹,你说咋弄才妥?

家驹道:出征之前,老父曾叮嘱过我,偷袭鬼子不成,宰掉几个汉奸也好,日本人不是弄了汉奸县长吗?咱就去把他给杀了,事儿也不小,足够鬼子乱上一两天的了。

肋条觉得不过瘾,鼻孔中就不自觉地重重地“哼”了一声。

麻六一听却当即赞允,一挥手率众夜猫般又蹿向县小学。日本人来后,原国民党县长

不予合作,被鬼子杀了,县府衙门也拱手让给阿部一雄作了司令部,伪县长只好屈尊暂居县小学内。

伪县长本就是个集流氓地痞于一身的恶棍,绰号老刁。老刁为虎作伥,现在又随着日本人奸淫烧杀无恶不作。仅仅因为他有二十来个人与几杆破枪几把砍刀,就被阿部一雄收编了。因县内头面人物在日本人进县城前,已逃得一干二净,国民党县长为守土有责才留下被杀的。阿部一雄也是无法,临时找不到合适人选,才以老刁为一县之长,也是权宜之计。也合该这小子恶贯满盈。晚饭之后,翻译官来到老刁的住处,向老刁转达阿部一雄决定明天下乡征粮的事。正在说着,两个日本人押着个姑娘进来,说是长官让翻译官问问,她的什么的干活?如不是抗日分子,就留下来做随军慰安妇。

虾米翻译官点点头打发走两个日本士兵,扫一眼姑娘用对襟短褂裹起来的丰满的身姿,再看看姑娘齐耳的头发与俏丽的脸蛋,浑身便不由一阵燥热,下身也变得艰难起来。再扭头看一眼老刁,却见老刁的双眼像刀子一样已经把姑娘的上衣下裤刮了个一干二净。翻译官看这姑娘是流亡学生的模样,他历来就喜欢学生,哪里还禁得住这股邪火。恰好老刁正用眼神看他,两人不觉哈哈一笑,当下遣散卫兵,对姑娘细细盘问起来。

姑娘显然是怕连累别人,抵死不肯开口。一边不断地问,一边就是一声不吭。翻译官与老刁真有点怀疑这姑娘是哑叭了。也就这么一折腾,时间就过了半夜。见实在问不出什么,虾米翻译官与老刁县长一错眼神,老刁便知趣地说,兄弟你占先一步,随后咱再来,今晚咱好好乐乐。

这里老刁一带上门走出去,那虾米翻译官就解开皮带放好手枪敞开白衬衫把姑娘扑倒在炕上。不料翻译官却遇到了看上去一脸憔悴疲惫不堪的姑娘的拼死抵抗。翻译官一怒之下,甩手抽了姑娘三四个耳光,被打得晕头转向的姑娘也不示弱,双手挥舞着把翻译官抓得挠得皮烂血淋不说,还在他肩上狠狠咬下了一块皮肉。翻译官痛得浑身直颤抖,担羞成怒,便用手卡住了姑娘的脖子。倘不是担心日本人还需要这姑娘,虾米翻译官非把她的脖子给卡断不可。

老刁本就嗜淫成癖,这回忍痛让了一步,心下好酸,但又不敢得罪这个日本人面前的红人。心下毕竟按捺不住,复又蹿至门前,听得里面扑腾翻滚成一片的“打麦声”,便觉好笑,遂凑到窗下窥视,这一看却差点笑掉了大牙。那翻译官弓着细腰骑坐在姑娘身上喘气如牛,就是上不了手,急得眼珠都快爆出眼眶来了。老刁终于还是老刁,野性难改粗鄙天成,当下一膀撞开屋门,反手掩上也不及上栓,就纵步上前,三两把就扯下姑娘的衣裤,并喝骂道:我就不信一个臭娘们还治不了。

姑娘至此,突然破口大骂:畜牲!禽兽!猪狗不如!你们就不是中国人?你们家就没有姐妹?姑娘泪下如雨地作着最后而无用的挣扎。

战争使人性异化。要么升华。要么堕进深渊。翻译官忽听姑娘开口,吃了一惊,不但丝毫没有唤醒他灵魂深处的良知,知其不是哑叭之后,反倒兴趣大增,一个失去理性的高级生物,其行为自是猪狗不及的。老刁一边纵声狂笑,一边用双手在姑娘身上拼命掐捏着。姑娘的呻吟哀泣与泪水,更强烈地刺激了他们那野兽般的欲念。

姑娘已被剥得一丝不挂,手脚无力而徒劳地踢蹬挥舞着。就在两个畜牲得意忘形之际,忽听身后有轻微的异样响声。麻六率先蹩了进来,利刃凶狠地扎进了正俯身炕前作恶的老刁的后背,穿心而过。县长老刁沉闷地哼了一声,便一头砸在炕沿上,随即倒地而亡。等到虾米翻译官觉得气氛有点异样,猛地回过头来,早有一人挥起一拳把他从姑娘身上击落下来,又见寒光一闪,肋条的大砍刀旋飞了他的头颅。肋条尚不解恨,复又一刀砍下了瞪着一对惊惧的眼球的老刁的脑袋。

二先生的大小子,在身躯杂迭刀光血影之中,猛一眼看见姑娘,便觉有些面善,再又细瞅,禁不住大叫一声,白姗?怎么是你?

迷离懵懂的姑娘一愣神,赶紧羞涩地以碎衣掩体,颤声道,家驹,你来了?你知道我被他们逮住了?你来救我?是不是?姑娘一头扎进家驹的怀中,饮泣道,父母兄弟一家四口全被鬼子杀了。我来寻你,却被鬼子抓住了,迟一步,就要给他们糟蹋了……

麻六在旁一听,知是齐家驹在北平的恋人,今晚凑巧被他们救了。鸡已啼二遍,天就要亮了。麻六吩咐肋条等人,把两颗脑袋用树棍穿上带走。又转身说,家驹,快让姑娘穿上衣服,此处不是说话处,还有事要办,回齐家屯之后再细述吧。姑娘的衣裤已零碎不堪,齐家驹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姑娘穿上,扶着遍体鳞伤的她随众人一道出门上路。

踰城而出时,麻六从肋条手上取过两颗头颅,纵身上了城门楼,扯下鬼子的太阳旗,把老刁的脑袋竖在旗杆顶端;把虾米的脑袋竖在楝树棍的顶端,然后把两颗头颅插在城门楼之巅。做完一切之后,麻六复又点了一下人数,率众疾回。麻六与齐家驹都没有注意到,落在队伍尾巴上的肋条,随众走了不几步,又转了回去。这一转,就把齐家屯未来的悲剧情节推向了不可避免的绝境。

阿部一雄就是那个在太行山被八路军炮弹炸死的“名将之花”阿部规秀的族弟。阿部家族从明治时期即是名门望族。既是这场大东亚圣战的倡议者之一,更是积极的参与者。史学家总是把历次战争视为绞肉机。在中国战场这架绞肉机上,族兄阿部规秀的死,就大大激发了阿部一雄内心深处对支那人的刻骨仇恨。他既藐视支那人的软骨症,又仇恨支那人狡猾而顽固的反日行为,他自始至终就把大和民族侵略者的强盗行径与王霸理论强加于中国人,他不知道他最终得为他今日野蛮地闯入别人家园的罪恶行为而付出血的代价。尽管阿部一雄的胸膛里蓄满了对中国的仇恨与蔑视,但他毕竟是清醒的入侵者,他尚懂得屠杀与恐怖并不是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控制整个支那的最好办法,所以,他总是将仇恨埋藏于心中,不动声色地以一副伪善的面孔出现在别人的国土上。中国的领土太辽阔,唯有以华制华才是上策,军事策略总归要服务于政治策略,阿部一雄司令长官深刻地洞察其中的底蕴。

伴随第三遍鸡啼声,阿部一雄被一阵杂乱的枪声与呼喊救火声惊醒了。他感觉是自己的部队受到中国抗日武装的袭击,便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原来被他杀死的县长的木床上定定神。

谷寿正夫少佐进来报告说,长官,一名身穿黑衣面蒙黑布手持大砍刀的支那人,袭击了骑兵联队,马棚被焚,烧死战马两匹,伤十几匹,砍死哨兵一人,后被巡逻队发现打死在县府后院外。

阿部一雄着好军装,领头来到被乱枪打死的袭击者身边,转了一圈又一圈,没看出个什么名堂。这时,谷寿正夫少佐双手捧着死者遗下的大砍刀递呈过来说,请长官检验。阿部一雄在接近柄端的刀背处看到了“齐家屯家宝铁匠铺制”几个凸凹乌黑的字体。阿部一雄沉吟片刻,用脚把死者的脑袋拨弄到视线可触及面部的位置,细一端详,就觉似曾相识,后来就终于记起,昨天到城郊一个村子展示

皇军军威,当他掏出糖果递给一个精光屁股的小猴头时,站在孩子身侧的一个始终瞪着一双警惕眼睛的瘦长男子,似乎便是躺在脚下的这个人。怒火一下就从阿部一雄的心底蹿了上来。

恰在这时,谷寿正夫少佐把刚得到的消息又作了禀报:军曹吉田昭二失踪。刚任命的县长老刁与翻译官的头颅被人割下竖在城门楼上。被俘的支那姑娘也不知去向。

瞬间,一个个事件就在阿部一雄的脑中连缀成了一条直线。这条线像钢丝锯齿拉割得他浑身都疼。

躺在地上的肋条,只想着替女儿水花报仇,以泄心头之愤。肋条在齐家屯怎么的也算是一条好汉,打小接触濡染的都是一些侠义肝胆之士,这就注定了他身体中支撑着的是宁折不弯的铮铮硬骨。肋条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屈辱。水花儿被侮,他在齐家屯已没了人前说话的份量与那份坦然,活着不如死了强。这么想着的肋条,便乘麻六率众急急返回齐家屯时,偷偷滑溜了下来,返身爬过城墙,直奔县府大门。其实肋条是在大门口杀了因曙光初现而放松警惕打起瞌睡的哨兵之后,正准备潜进去,忽听巡逻士兵的脚步声遂不敢贸然闯入,才折身从后院翻进去点燃了马棚的。巡逻兵在前门发现了被杀的哨兵,即鸣枪示警。枪声惊动了后院墙外的另一支巡逻兵,这一队士兵三人正在跷足观望,等着确定下一步的行动方向,所以当肋条办完事又翻墙出来时。正好就做了这三个鬼子兵的活靶,顿时被乱枪从院墙上打了下来。肋条死了。死了的肋条没料到,正因为他的死,却给大清河边的齐家屯惹下了塌天大祸。

按七爷与二先生预先的谋划,由麻六带人到城内一搅和,让日本人以为是八路军游击队或其他的什么抗日队伍如朱占魁等,进城袭击掳走了吉田昭二并杀死了人,这样就可转移目标,至少怀疑不到齐家屯这边来。因为昨儿个,那个掏糖果给孩子吃的鬼子官儿还说齐家屯的大大的好,良民的干活脚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七爷与二先生怎么也没料到,肋条那倔种为了替女儿报仇竟来了这么一手。肋条搭上自己一条小命不算,还置齐家屯近千老幼于死地。

七爷与二先生一直焦急地等着夜袭队的归来,除了怕他们有个闪失之外,还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肋条。当七爷的眼光在披着一身露水与征尘的夜袭队十几个人身上扫了两个来回之后,终于焦急地问道,麻六家驹,肋条呢?怎么不见肋条?

刚刚归来的小队伍这才惊慌起来。因为怕遭到埋伏,行进时,小队伍一个人跟一个之间的距离撒得很开,所以问到队尾一个人,也茫然不知肋条是什么时候弄丢的。七爷的心,顿时就一沉。七爷本来打算告诉肋条的消息是:他的女儿水花儿不堪凌辱与羞耻,已于丑正时刻投大清河自尽了。现在,七爷脑中想好的许多宽慰的词语都用不上了。七爷也无暇考虑肋条的行踪了。肋条一旦出了事,齐家屯跟县城不过相距十几华里,鬼子兵眨眼就到。七爷此刻担忧的是齐家屯近千人性命已很难安保无虞。

七爷与脸上变了色的二先生一筹画,当即吩咐一个后生赶快潜进城去探听消息。其实,七爷与二先生遣走了这个后生之后,就再也没见着他。原因是,当后生急匆匆往城里赶时,刚到城边,顶头就撞上急驰而出的阿部一雄的骑兵联队。后生赶紧往路边闪让,但已避之不及。队伍前面的小野小队长猛地勒住马缰,用生硬而怪诞的中国话问后生:你的,什么的干活?哪里的来?后生赶紧一边揣摸着日本人问话的意思一边比划着回答,太君,我从齐家屯来,进城去。后生的话刚落音,伴着小野小队长一声“八格”的怒骂,但见寒光一闪,后生的脑袋便从腔子上滚落到城壕中了。

七爷与二先生刚来得及与屯中的青壮年把一部分妇女儿童送过湍急的大清河,钻入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就听到齐家屯北面来自县城方向一阵急风骤雨似的马蹄声。七爷与二先生吩咐过了河的妇孺听到枪声赶紧跑,跑到别的屯子里再也不用回来,给齐氏家族留点根苗。七爷与二先生在恍惚中都深刻地知晓由于肋条的失误,齐家屯的劫数到了。

在劫难逃。二先生幽叹道。

七爷则用前所未有的嗓门向所有留下来的男人女人老人孩童吆喝着,快跑!捡得一条命是赚的,别给齐家屯丢脸。“哄”一声,人群像炸了窝的马蜂,片刻间即四散逃逸。

鬼子兵果然训练有素,但见谷寿正夫少佐马刀一挥,骑兵从两翼散开,仅一会功夫就把齐家屯围得铁桶相似。南北两个寨门口有重兵扼守,轻重机枪数十挺分别架在寨前寨后。寨墙上只要有人一露头,“砰”一枪,就会被揭去天灵盖。寨内人已插翅难逃。

日本人显然是担心寨内刁民的埋伏,才没有急着进寨。

齐七爷与二先生心中都明白,齐家屯完了。日本人以这么多——一个大队的骑兵包围了屯子,真的是恼羞成怒如临大敌了。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与其束以待毙,不如拼他个鱼死网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七爷这么想着,从七爷的口中忽地就传出一阵怪异的啸声。啸声稍歇,也就是喝碗凉水的功夫,七爷身前身后很快地就围拢了一群灰头土脸沾满草屑干驴屎的男女老少。这时,七爷已站到齐家祠堂门前的台阶上,紧贴七爷站立的,左有遍身筛糠的七爷的小老婆鱼儿与麻六及庄丁,右有二先生与二先生的大小子齐家驹及北平来的白姗小姐。七爷干涩的嗓子眼里蹿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都要死!随后又说,关键是怎么死?祠堂屋顶上的兽脊在盯着咱,是脖颈伸出去任日本人砍,是胸脯挺出去由日本人捅,还是换个死法?怪我七爷糊涂,以为鬼子不会妄杀无辜。寨门前的机枪炮筒子与寨墙上被打死的十几个尸体,让咱只有背水一战了。躲是躲不过去的。我真后悔,后悔鬼子没合围时,咱为什么不离开屯子为什么不都冲过大清河,投奔吕正操的部队,却期望着同杀人的魔鬼讲道理。在强盗面前难道能讨到什么公道?家驹的话是对的,咱只能是以死相拼了。咱这样干:鬼了进屯以后,由我与二先生出面,想法把鬼子诱到人丛中来,让鬼子的枪炮打不成,咱再与他们拼,能赚一个是一个,死了也不亏。听了七爷的话,众人心中都清楚,最后的时刻到了。

自从踏进别人的家园,日本人吃过不少亏。此刻寨墙里静悄悄的,也并不敢就跃马冲进来或攀援而入。因为无论是阿部一雄还是谷寿正夫们,都知道中国有一出京剧叫作“空城计”,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空城计”之后,很可能就是“十面埋伏”了。

七爷与二先生的谋划本不错,可是七爷与二先生让男子汉上寨墙守卫的决策却是十二万分的糊涂。需知这些东洋强盗踏进中国靠的是钢铁与现代海陆空立体战术,可不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土匪,只凭几支老套筒与箭弩就在那绑票撕票剪径恫吓甚至占山为王。当阿部一雄司令长官看到寨墙上虽然亮得耀眼却无任何远距离杀伤力的镢头铧犁片长矛铡刀猎枪与大砍刀诸般兵器时,开始时愕然良久,继而禁不住纵声大笑。于是,马刀一挥,一阵三八大盖与歪把机枪声之后,寨墙上又增加了二十几个尸体。齐家屯的防御体系不战自溃。幸好在关键时刻,七爷与二先生都有

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心理素质,紧赶着把最后两个绝招交待下去:一是全部扔掉手中的长家伙贴身藏掖好小攮子;二是妇女全部与男人混站一处不要分开。

阿部一雄在谷寿正夫等一群头目的簇拥下,二次踏进齐家屯。他亲眼目睹士兵们用刺刀与马刀把齐家屯已经全部放下武器的男女老少跌跌撞撞推推搡搡地押到了齐家祠堂前面的空场地上。

谷寿正夫们又在玩他们进入中国以来的传统把戏:试图把女人圈在一堆,把男人赶在一起。可是,这回他们却感到事情不那么顺当,尽管马刀挥舞刺刀乱捅,却很难把男女分开。他们不知道,齐家屯的族谱上明晰地记载着明清两代曾先后有28人中过武举,360户人家曾有亲人入过兵营,这将意味着什么?他们也不知道齐家屯自古就有劫富济贫的风俗,仅现在农暇仍操此业的就有七八十人之多,这又将意味着什么?阿部一雄与谷寿正夫们绝不可能知道这些。他们急着要以其强盗的逻辑到齐家屯来加倍地复仇。要复仇,就要杀戮与残害女人们。

谷寿正夫们遇到了前所未见的抵抗,当在刺刀与马刀下又倒下几十具尸体仍不能将男女分开时,屠夫们便有些恍惚了。就在他们束手无策准备大开杀戒时,齐七爷与二先生两人分别诚惶诚恐地走到立在阿部一雄司令长官一则的两个汉奸身边,以极为坦诚而又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麻烦先生你告诉太君,由咱俩分别领着太君从人群中走几趟,把这一大堆人分成几块块,那时再把男女分开就容易了。两个汉奸盯着齐七爷飘逸的髯须与二先生抖颤前倾的双肩,终于还是把他们的意思转告了阿部一雄。阿部一雄转身看着一副可怜相倒霉蛋的齐七爷二先生两个人。齐七爷的脸上很悲惨地被鬼子用马刀割穿了腮帮,血还在不住地往下滴。二先生的背上被鬼子用枪托砸了一记,腰也伸不直了,就那么很痛楚地弓着。皇军威力无穷,大日本帝国如日东升。阿部一雄将视线转向齐家祠堂屋脊上那看上去雄镇四方张牙舞爪实际上则是废瓷残陶一块名字叫“嘲风”的龙的儿子身上,心底骤起的丝缕疑惑,顿时就释然了,遂大声道;哟稀哟稀(没有什么问题)快快的,快快的。

于是,齐七爷蹙额皱眉滴血的脸上升起一股极为复杂的表情,在他的身后跟着一队鬼子兵。二先生那滚着白边的敞口布鞋仍是一尘不染,蜀布长衫裹着一个弯腰弓背但头颅高昂的蹒跚老者,在他的身后也跟着一队鬼子兵。眼瞅着他俩的这般作为,有几个尚未及逃出包围的孩子甚至还咧嘴笑了一笑。

齐七爷与二先生就像是玩天罡踏斗游戏,又仿佛在八卦阵中穿行。随他俩人进入人堆,与齐家屯的老少爷们贴身立着的鬼子兵已经不下二百人了。就在众多汉子神情紧张眼爆精光、妇女们也露出生死与共的悲壮之色时,阿部一雄长官陡然感觉到场内气氛有了急剧变化。变化来自何处,他尚不明白,但阿部一雄毕竟是个久战沙场的指挥官,自然知道有备无患的必要性,他急忙往后退了十几步,站在齐家祠堂台阶的最高一级,挥动马刀,大声吆喝,机枪的准备——但是阿部一雄司令长官的马刀却僵立空中没能使劲劈下去,因为他已意识到自己犯了现代战争中“敌我杂揉”之大忌。他的士兵,天皇陛下的那些忠勇无二的武士们正夹杂在一大堆愚蠢肮脏的支那猪锣中间,枪声一响,其结果必然是同归于尽。当阿部一雄长官看到齐七爷二先生麻六家驹白姗肋条老婆等人脸上露出讥笑神情时,他顿时明白自己上当了。他只是尚不明白手无寸铁的中国人究竟想干什么。而他手下的那些忠勇的皇军却仍似木桩一样地夹杂着贴身立在齐家电老少爷们的身前身后,躁热的汗水顺着阿部一雄的脖子溜下来又从脊背上滚披而下直达股沟,他扭着身子,直觉驱使他必须开口说点什么,但他没来得及吐出那尚在舌尖游移不定的关键性的几个日语词汇,下面发生的情节则真正是让他瞠目结舌了,这又是他血战支那以来所未曾碰到过的。但见七爷在人丛中向麻六递了个骇人的眼神,只听麻六一声炸雷般地大叫:杀他狗日的,杀——啊——

沸腾的大清河,盈溢着阳刚之气。

受尽蹂躏与屈辱、忍了天下不能忍的齐氏族人凝聚的对侵略者的仇恨,像火山一样爆发了。顷刻间,挤在人群中的鬼子兵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阿部一雄司令长官与谷寿正夫们不知齐家屯的男人何时手中都有了一把略似皇军都称作“匕首”的东西,女人手中则多了一把剪刀。

陷在人丛中的鬼子兵都挺着坚硬的三八大盖,而且还都受过很正规的刺杀训练,当他们发现眼前的男女老少突然现出异样的神情随之“暴动”发生了时,他们便不待命令就很本能地仿佛出于某种习惯地把手中的刺刀扎进了眼前距离最近的一个人,不管男人女人,也不管老人孩子。

当然,鬼子兵虽然受过正规训练,虽然刺杀技术精湛,虽然有过无数次的杀人实验,虽然刺刀马刀也锋利无比,但问题在于,你小鬼子把刺刀马刀扎或捅进去总要再抽出来,要抽出就必须得有时间,因为,肌肉在接受外物时于霎那间收缩的力量也是不可小觑的。而齐家屯的男女老幼等的就是这个时间差。女人们,有的搂住鬼子的后腰,有的把剪刀扎向鬼子的脖胫,有的干脆就用自己的牙齿咬住鬼子的耳朵或手腕,也有泼辣凶狠一些的,干脆对着鬼子的下处就用剪刀绞起来,你不是因为这个地方才寻女人作贱女人吗,老娘就专门对付你这儿,女人们心下想。男人们要简捷得多,他们径直把小攘子捅在鬼子的腰眼喉管心脏肚子上。

齐七爷与二先生巧妙地用计谋把阿部一雄与谷正寿正夫们逼到了贴身肉搏的境地。场子上但听鬼子兵的惨痛的号叫声与女人们凶狠的怒骂声或遭到杀伤的“哎哟”声,却绝对听不到齐家屯男人们的声音。男人们都一声不吭地在拼死格斗与寻求捅攮子的对象。

实际上从一开始,包围着这群彼此撕缠杀得难解难分敌我双方又置身人群之外的鬼子兵,就纷纷用刺刀把胡乱搅成一团的这一群人中的外围支那人挑死了七八十个。只是到了后来,即中国人与日本人的搏杀到了最惨烈的时刻,敌我双方互相扭抱着撕扯着,像走马灯般地闪跃、又像陀螺一样地旋转个不休。才让这些没有被包裹到人群中的鬼子兵难以轻易下手。但这些鬼子可没闲着,只要一有机会,不是枪打就是刀劈。他们并不是像那些传言中说的那样,是绝对地恪守近身格斗便不开枪伤人诺言的仁义之师。

小野小队长在国内曾是相扑运动员,有着熊一样的身躯与蛮力。格斗一开始,齐七爷与二先生只来得及同时掷出手中的柳叶利刃,刃锋分别从左右两边洞穿了小野小队长的腮帮。小野小队长没空腾出手去取下它们,但他却的的确确表现了大日本帝国的武士道精神。小野用手枪子弹击碎了齐七爷本已苍老却足智多谋的心脏,又用马刀将二先生拦腰一劈为二。肋条老婆与七爷的小老婆鱼儿同时扑上去,但小野的腰太粗,她们使不上劲,因为她们两个人都圈不住小野的腰,她们便顺势溜下来,一个抱住小野的一条腿。小野腿上突然坠上了两个人,便使劲踢脚蹬腿,试

图摆脱。这似乎超越了相扑运动的规范动作,小野很恼火。也就在小野略为一分神的当儿,二先生的大小子家驹从身后把小攘子递了进去麻六从前胸把小攘子穿了过来。小野小队长的熊躯上已经有十几个窟窿,但仍在困兽犹斗,无论如何蚁附而上的齐家屯人是绝不会放过他的。当麻六终于将小攘子又一次刺进小野的喉管时,小野手中的枪还是毫不迟疑地响了。麻六浑身一颤,软软地像风吹般地扑向自己的热土。攮子是从左侧下腭处自上而下扎进去的,小野的喉咙里蹿出一阵古怪的宛如北美阿拉斯加荒原上那头病狼的咳喘声,终于,小野粗重夯笨的身躯轰然一声倒了下来。

人堆明显地变小变稀薄了。二先生家的大小子齐家驹很优雅地在一个鬼子的肋下锥了一个洞,同时也被冲进人堆的另一个鬼子在大腿根处扎断了动脉血管。换了农装抹了锅灰仍掩饰不了她俊美青春容颜的白姗,一直惊恐地处在人群的核心。齐家屯的男女老少都特别喜欢这个被鬼子杀死父母兄弟全部亲人从北平逃难来的漂亮姑娘,他们在有意识地保护她,他们不愿看到这么漂亮这么有知识的女人死。其实,白姗也想冲到鬼子身边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家驹偷偷给她的剪刀手刃几个仇人,替父母兄弟报仇,可她一直紧张得遍身颤栗,加之又被那么多人包裹着,怎么也展不开身,便显得十二万分地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是一场绝对一边倒的搏斗,齐家屯绝大多数人都倒下了,阿部一雄已经能看清场内稀稀疏疏剩下来的每个人的举动。鱼儿与肋条媳妇毫不犹豫地将剪刀扎进了自己的心窝。倒在血泊中的肋条媳妇把自己的儿子二旦紧紧地裹在了身下。惊恐至极的二旦,禁不住血腥气的冲熏,不知所措地从慢慢变得无力变得冷下来的母亲的怀中挣扎出来,一双浑浊而恐怖的眼睛盯着昨天送糖给他吃的那个手拄马刀立在祠堂台阶上一动不动的鬼子官。越看越怕,最后,二旦将视线落在一双架在鬼子尸体上的滚着白边的敞口布鞋上,没有活力的双脚套着这双鞋还是那么洁净那么从容,而穿这双鞋的人的整个身子已分成两截被累累尸身压在下面。

血红灼热的太阳斜斜地吊在半空中,晃得人心慌。

仿佛是突然间,齐家祠堂前彻底静了下来。被引诱裹进人堆的鬼子全部毙命无一逃脱。齐家驹体内的血已快要流光了,哀伤欲绝的白姗看着眼睛血红渐渐围上来的鬼子,似乎忘却了害怕。她心中只有悲伤。前不久,她全身隐蔽在沙丘中,亲眼目睹父亲被鬼子的坦克车碾死,母亲被十几个鬼子轮奸后用刺刀捅进阴部搅割糟踏而死,哥哥被东北伪军乱枪打死,弟弟被鬼子剁掉双手双脚活活疼死。现在,这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家驹眼看着又要离她而去了。她急乎乎地喊,家驹,你别走,你不能丢下我啊,你快杀了我吧,你不能把我丢给这些畜牲啊!

在白姗的呼唤声中,齐家驹将生命中最后的余力使了出来。于是,阿部一雄与谷寿正夫们便都亲眼看到了这人世间最惨绝人寰的一幕:日本人想捉活的,正在快速逼过来。齐家驹在白姗的额上轻轻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奋力将手中的小攘子从白姗的胸前扎了进去。显然是力气不够,只扎进了攮尖,白姗俯下身子用力一压,只听“扑哧”一声,攮身全部进了白姗娇嫩的躯体,直透攘柄。白姗一头扎在齐家驹的胸前,发出一声沉闷而尖细的呻吟。齐家驹艰难地把左手移抚在白姗的后脑上,然后头颅一仄,双双含愤而去。齐家驹没有闭上他年轻而精神的双目。他终于在没能实现把齐家屯的青壮年组成一支较为正规的抗日武装力量的愿望的深深遗憾中,走完了自己悲壮而辉煌的生命历程。

鬼子兵麻木地从尸山血海中艰难地把他们同类拉了出来。谷寿正夫们欲策马蹴踏支那人的尸体,以泄心头之愤,却被阿部一雄喝止了。谷寿正夫瞪着血红的牛眼,要用马刀劈碎幸存者八岁孩童二旦的脑袋,又被阿部一雄喝斥了一句“八格”给制止了。

二旦被一个军曹提到了身边的台阶上,阿部一雄弯下腰,以极其复杂的心情轻轻抚抚二旦的脑袋,反复说,小孩,害怕的不要。小孩你的不要害怕……此刻,阿部一雄大概是想到了他那本土的月亮、九州的儿子。

开路!阿部一雄在众将官的注视下强迫自己挺直腰杆下了回城的命令。正在要走未走之际,从祠堂深处的一间屋子里,传来一阵呼喊救命的声音,显然是大和民族的高尚语言。两个士兵冲了进去,押出来的正是这次血案的肇端者吉田昭二。本以为死了的吉田昭二却突然活了。原因是齐七爷说要把吉田昭二与他的座椅的骸骨埋在一起,以免被鬼子发现,但在制定决策与执行的整个过程中,有一个环节出了毛病,那就是齐七爷以为二先生肯定会按他说的安排人杀了吉田昭二,而二先生则以为七爷肯定会亲自着人处置了这个吉田昭二,所以,被绑成粽子似的吉田昭二,除了一开始时的丑恶表演引起了齐家屯人的无比愤慨外,在以后这因他而直接引发的充满血腥恐怖的八九个时辰内,就被敌我双方因短暂的疏忽而忘却了。

阿部一雄用冷峻漠然的目光盯着吉田昭二,直盯得吉田昭二双腿发软,跪在了这鲜血浸透的齐家祠堂前。阿部一雄猛地拔出手枪,子弹带着怪异的啸声飞出了枪膛,吉田昭二一头栽在血海尸山中。他们没有带走他的尸体。

半个世纪之后,笔者仔细翻阅了由幸存者齐二旦续修的齐氏宗族族谱和霸县县志。族谱县志上都有一段关于“齐家屯血案”的一字不讹的相同记载,显然,修谱者与纂志者是共同拟定这段文字的。谨摘录如下:

民国二十七年阴历五月初五,日寇驻霸县骑兵联队所属三千余人,由敌酋阿部一雄带领,偷袭我大清河边的齐家屯村,仓促之际,屯人奋起反抗,终因寡不敌众,且无外援加之又有妇女翁稚杂处其间,遂酿成血案。齐家屯村除齐二旦幸免于难和于敌合围之前早一步涉河突出重围之妇孺一百四十一人之外,其余六百七十八人全部受害。中共党员,我冀中群运部部长齐家驹同志与联络员白姗同志也双双一并遇难。齐家屯人历来尚武,重气节,陷入重兵围困之中,尚能机智勇敢地先诱敌入人丛,后群起反抗,痛殴近身之敌,致贼寇毙命者一百七十有八人。为我抗日军民大张旗帜,也为泱泱中华遗下一股浩然正气。贼氛日炽之际,搏杀最惨烈之刻,大清河突然断流半个时辰,继而恶浪滔天,喧啸声直达数十里之外,此情此景,令人骇异之极,亦为世人所未曾经历。果真是天地有知,江河亦为之含悲蓄愤乎?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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