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嫂子
1995-03-31车晓勤
车晓勤
三嫂子是个麻子,又黑又麻。三嫂子嘴皮溜,出口成章。上帝造人不亏人,三嫂虽麻,可身材极好。美人肩,柳条腰,高高的个子,不胖不瘦,光看身材不看脸,棒极,准得后面跟个加强排。三嫂虽麻,却有个极雅致的名字——张菊兰。这同心乡方圆几十里,谁不知省植棉模范赵玉梅的独生女张菊兰?乡亲们提到她都会说:“那女子,嘴一份,手一张,唉,只可惜……”
光阴似箭,冬去春来,转眼张菊兰已是22岁的大姑娘了,可仍待嫁闺中。其实,谁不想攀省劳模做丈母娘啊?可是相亲的小伙子只要一见到张菊兰的脸,便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她那脸上的麻子凹连成片,使得鼻子和嘴的位置都显得不怎么周正了,让人看不下去。一日,张菊兰突然对母亲说:“娘,我要自己找婆家去,不管我咋做,你都别拦我。”乍一说此话,赵玉梅看着自己的闺女,半晌儿没有言语。
邻村赵庄有兄弟俩,自幼父母双亡。弟弟赵君法生得英俊魁梧,排行老三,人称赵三哥。哥哥赵君并四十多岁,害麻疯病多年,身上总是流黄水,成年累月也不出门。村里的乡亲都惧怕麻疯病的传染,谁也不上这兄弟俩这儿来,廿岁的赵君法也因此没有媒人上门提亲。
一日,张菊兰托乡武装部长搭桥,约赵君法初十夜晚在小赵庄村头棉花地边见面。赵君法一听说是张菊兰约,心里就打了退堂鼓,可不去见面又摄于张部长的威严,所以他的心里好像十五只桶打水一般。
初十眨眼就到,下晚吃过饭,赵君法和哥哥打了声招呼,就朝村头的棉花地走来。六月乡村的夜晚,太阳落尽,地气就上来了,伸展了一天的庄稼借着湿润的地气正在蕴积与修正,不怎么亮的月光给庄稼和田野刷了一层迷朦色。赵君法觉得这周围的迷朦和自己的心情一样迷惑着呢。迷迷惑惑,赵君法来到了棉花地边,他顺着田头的小路来回走了几遭,怎么?还不见张菊兰的面?赵君法有些火了,他一扭身就下了田边的小路。突然,一声轻柔的呼唤拉住了他:“是君法吗?……”赵君法停住了脚步,转回身子,只见月色中,田边上高大的棉株旁站着一个窈窕的女子,淡色的褂子,深色的裤子,两条粗粗的辫子长长地垂在胸前,夜风中还飘来淡淡的清香。那清秀的身影与迷朦的月光交相辉映,使赵君法感到到了仙境一般。他一步一步朝张菊兰走来,快到张菊兰跟前时,张菊兰又开始说话了:“君法,我托张部长给咱俩搭桥,是看上你为人忠厚,勤劳,能干。你如不嫌我丑,咱俩就两家人合在一起过。成亲的事不要你操心。成亲后,我让我娘托人把大哥送到麻疯病医院去治病,再请张部长把你送到部队去锻炼几年。你看行不?我这晌儿不要你回话,你想一想过几天给我回话好吗?”一番话字字如伏天的清风掠过赵君法的耳畔,他愣住了,他没想到张菊兰竟是个胆大、心细又温柔的女子。他不知该说什么,当他再抬眼望去时,眼前的张菊兰已走出十几米远了。月色中,赵君法只看到一个苗条的身影在轻盈地渐渐远去。
一个月后,赵庄最穷的小伙子赵君法娶媳妇了。三间破旧要坍的草屋翻盖了厚厚的新草,破烂的墙壁经过了修补又粉刷了一层厚厚的白石灰。白墙,黄顶,墙上贴着大红喜字,怪耀眼的。赵君法身穿新衣,跑进跑出忙着给乡亲们递烟倒茶。就见他胸前戴的红花一会儿闪进,一会儿闪出。丈母娘赵玉梅笑吟吟地站在屋前帮着招呼前来贺喜的乡、县干部。这一天的赵庄可热闹了,处处飘荡着欢乐的笑声。乡邻们都纷纷传言,“赵庄有了个省劳模的丈母娘,这回也该咱们风光风光了。”
入夜,闹腾了一天的人们散了,赵君法晕晕糊糊地走进自己的新房。房内两只喜烛一跳一跳地烧着,红被子、红帐子,加上新娘子张菊兰身穿的红衣服、红裤子,和她头上一掀一掀的红盖头,使得小草屋充满了喜气。赵君法醉眼朦胧地就要揭盖头,张菊兰用手挡住了赵君法的手,一句柔柔的话又飘了出来:“君法,先把喜烛吹了吧。”还没等赵君法抬嘴,张菊兰就一口气吹灭了蜡烛。随即,赵君法感到一个柔柔软软的身子拥住了自己。第一次和女人接触的赵君法,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升到头顶上了,他撕拽着张菊兰的衣服,俩人一起拥倒在床上。赵君法火烧火燎地对着张菊兰的脸,眼,鼻,嘴,没头没脑地亲着,一边亲,一边褪着自己的衣服和裤子,眨眼功夫,就褪了个精光。穿着内衣的张菊兰在赵君法的主动进攻下,慢慢柔柔地牵引,赵君法攒了廿年的精力,洞房花烛夜的晚上得到了全面地宣泄,一场奋力激战后,疲惫的赵君法抱着仍穿着内衣的张菊兰睡着了,睡梦中,他的嘴还不时地亲着张菊兰的脖子、耳后,仿佛还在巫山云雨似的。当晨曦透过窗户上的喜字,照在新床上的时候,赵君法醒了,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熟睡在他枕旁的张菊兰的那张脸,一股深深地沮丧与懊恼涌上了他的心头,他跳下床,迅速穿好了衣服。一星期后,赵君并住进了全省最好的麻疯病医院。
三年过去了,草屋檐下的冰凌换了一茬又一茬,门前的柳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三哥去部队三年只来过一封报地址与部队番号的信,此后就是三嫂的望穿秋水,不见鸿雁捎书来。当最后一茬秋桃绽绒后,三嫂拾掇好家中诸事,便踏上了去舟山群岛探亲的路程。
赵君法在舟山群岛中的小星岛的部队营房里已度过了三个冬秋。三年转逝,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赵君法的肩章已经从列兵换成了一杠一星,他带领着一个排的战士驻守在小星岛上,日夜监测与守卫着雷达观测仪。小星岛三面环海,一面是山崖,地势呈一坡倒。这样的地形,一遇海潮与风暴,海水便会像野兽一样朝岛上卷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冬季有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其余几乎月月要与风暴海潮搏斗。雷达观测仪就架在山崖上,和部队的营房座落在一起。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陆地的送淡水船给小星岛送来了排长夫人张菊兰。张菊兰的突然到来,使赵君法茫然不知所措,可全排战士却在张菊兰下船的那一刻儿,看到了张菊兰笑出层次的脸。大家伙儿顿时明白了排长平时从来不谈家乡,不谈家庭的原因。
夜深了,排部办公室的灯光还亮着。这是一个套间,外屋是会议室,里间小得只放下一架双人上下床,一个小桌子和一把椅子。赵君法平时就睡在这里。三嫂子从包里拿出带来的东西:有赵君法平时爱吃的炒红竽干,有两双鞋垫,三双布底鞋,还有两条纱裤子。三哥面对不停絮叨的三嫂子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面带喜色的三嫂子;三嫂子也一字不提三哥三年只写了一封信儿的事儿。要换岗了,赵君法收拾了一下床铺,把被子拉开铺好,又反复整理了一下枕头与被子,对三嫂说:“路上累了,你先歇着吧,我去查岗,下晚就在一班歇了。”说完,门一拉,便走入了黑夜之中,把寂静与空宁留给了初来乍到的张菊兰。
夜更深了,海浪冲撞着礁石,发出哗-唰的声音,海鸟时有一两声幽幽的鸣叫。三嫂子面对着这陌生之地的冷清与空寂,和衣斜躺在床上,眼泪顺着她的眼角哗哗地流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突然一个极响的劈雷把三嫂子给震醒了,她一个猛子从床上跳下来,就听见屋外狂风卷着暴雨,呜-,哗-,唰-,屋檐下已哗哗地流起雨水来。“一班、二班快到山崖上去,三班留守营房!”赵君法在营房前大声喊着。三嫂子拉开灯,找见赵君法的雨衣穿在身上,拉开门扑向屋外的雨雾之中。雨夹着风,裹着海浪像连绵不断的山峰向山崖上的雷达观测仪卷来,三嫂子裹在战士们中间一起朝山崖上的雷达观测器冲去。大伙儿围起手臂,靠向雷达观测器。赵君法首先爬在雷达观测器的底架上,战士们都纷纷学着排长的样子,几个一排地层层围在赵君法的身后。人墙,一层层地阻挡着席卷底架的海浪,风浪,雨浪。暖暖的雨衣披在了赵君法早已淋湿的身上,咔嚓,一道电闪,赵君法看到了张菊兰那张斑驳陆离的脸。他摔了摔脸上的雨水,大声喊道:“你来管什么劲儿?快回屋里去!”张菊兰没有声响,只是更紧地挽起她两边战士的臂膀。呜-,哗-,啪-,一个巨大的浪潮卷过来,撞散了围在观测仪周围的人墙。张菊兰尖厉地喊声,像刀一样划破夜空,“大家快拢过来!快……!”一个胳膊,二个胳膊,三个胳膊,许多条胳膊紧紧地挽在一起,大家随着海潮的冲卷,一会向东,一会儿向西,可是无论如何,战士们的胳膊始终是紧紧挽在一块儿。
天渐渐亮了,暴风雨也渐渐趋向温和,晨曦中,三嫂抬起措了大半夜的脸,突然大叫了起来:“君法呢?君法!君法——!”张菊兰地惊叫驱走了战士们的极度疲劳,大家抬起眼一看,全排人都在,只是不见了排长赵君法。“排长——,排长——,”大家的喊声划破了小星岛的黎明,没有赵君法的踪迹,只有海浪慢慢地贴向沙滩,发出唰——,唰的回声。
三嫂子一连三天没说一句话。白天,她就一个劲儿地洗呀,洗,她拆洗了全排人的所有被褥;夜晚,她就坐在营房前的大礁石上望着大海一言不发。三嫂带着三哥留下的衣物要走了,全排战士默默地送三嫂登上了返大陆的船。面对着前来送行的战士们,三嫂子只说了一句话:“兄弟们,要多注意安全啊!”马达声响了,船要离开小星岛了,站在船栏旁的三嫂子突然冲向船尾,对着小星岛周围的海域大喊:“君法——,我走了!君法——,我走了!”站立在河滩上送行的战士们,举起了右手,向大海行军礼。三嫂的喊声伴随着轰轰的马达声渐渐远去了……。
小赵庄的西头出现了一座新坟,那是赵君法的衣冠冢。从舟山群岛回来的三嫂子为赵君法举行了一次隆重的衣物葬礼。那一列不长不短的仪仗队伍,前面是两把锁呐,中间是两把芦笙,然后是堂锣,小刹、小鼓。张菊兰一身雪白,举着赵君法八寸的大照片走在队伍的中间,人们像欢迎前线归来的英雄那样为赵君法举行了葬礼。许多乡亲擦着眼泪说:“多好的小伙子,君法,咋就没了呢?……唉!张菊兰要守寡了……”
打那以后的每一个夜晚,三嫂子家后头总有人唱小曲:“哥哥你走西头,一去不回头,留下小奴家我,独守空阁楼……”每当小曲声一起,三嫂家的灯光就灭了。不知啥时候,村里人突然发现三嫂家的门上锁上了一把四寸长的大铜锁。三嫂又走了,啥时候走的,谁也不知道。
半年后一个彩霞满天的半晌,小赵庄村东头的大路上开来一辆吉普车。这车一进村就朝三嫂家开来。车门开了,从车上下来一男一女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乡亲们看出,那个衣着朴素而又不失富贵气的女人便是走了半年多的三嫂。三嫂这次回来又给小赵庄带来了新闻,三嫂和梁岔轧花厂的梁厂长成亲了,三嫂成了梁厂长的第二任夫人。傍晚时,三嫂和梁厂长以及那个漂亮、活泼的小姑娘带着食篮,纸钱,香烛来到了赵君法的衣冠冢前,只见梁厂长恭恭敬敬地从篮中拿出了一盘盘的点心,菜肴,又插上香烛,燃起檀香,然后和三嫂一道儿向赵君法的衣冠冢三鞠躬。在他俩毕恭毕敬地行礼时,我们发现,梁厂长和三嫂子一样有一张布满凹点的脸。
月亮升起来了,这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又亮。夜空澄静,没有一丝云朵。三嫂家的灯光又亮起来了,灯光下,梁厂长在辅导自己的闺女做作业,三嫂在缝制一件崭新的棉衣。只见三嫂把针往头上擦了一下,戳进棉衣内说:“女她爹,明天你去麻疯病医院给大哥送东西,别忘了买几斤山楂糕带去,大哥最喜欢吃山楂糕。”梁厂长听着头也没回地说:“那是的,我还以为你把这档子事儿忘了呢,哎,上回大哥要吃的炒红竽干,你弄好了没?里面再掺点花生米。”梁厂长边说,边回过头来,冲三嫂子笑了笑,灯光下,我们看到梁厂长和三嫂的脸上都充满了笑意。这晚三嫂家的灯光亮得时间很长很长,当黎明第一声鸡啼时,三嫂家的灯光才熄灭。
又是一个早霞满天的上午,三嫂一家三口人来到了村东头的大路上。梁厂长的自行车前筐里放着一套新棉衣裤,还有两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小包。车后面坐着那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只听小姑娘扬着清脆的声音一连串地喊着:“娘,你回去吧,我和爹一块儿去看大伯。”阳光下,小姑娘白嫩的脸上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直扑闪,小姑娘的笑脸夹在梁厂长和三嫂之间,像一朵绽开的芙蓉花。
打那以后的每天清晨,村里的人都能看到三嫂送这爷儿俩上班、上学去;每天的黄昏,三嫂又站在村头大路上迎回下班与放学的爷儿俩。那天县电视台下来采访,问小赵庄谁家日子最红火,乡亲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张菊兰……。”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