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侃欺骗

段跃 彭建梅

在但丁的九层地狱中，

骗子在第八层受折磨。

在现世的滚滚红尘中，

骗子的待遇又是如何？

在我们的灵魂深处，

欺骗真的是无所谓吗？

请看，本期“我们的精神家园”

栏目特别专题：信任与欺骗

“一上街就受气，一出门就受骗”。在很多人看来，现在的社会，满街都跑着骗子。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依赖欺骗可以摆脱困境。但当困境消失后又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欺骗使诚信变得微不足道了，人们交往的语言和行为由此变得像黑暗中的摸索，不论在哪，不论干什么都是满腹狐疑，真累！有人开始意识到，当信任被损害时，整个社会都会吃苦头。

对欺骗的需要，对信任的需要同时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让人犹豫，叫人为难。

因为找不到一种明确的感觉，我们走进了匆匆忙忙的人群。

“欺骗增加了欺骗者的力量，减少了受欺骗者的力量，并在不同程度上改变着受欺骗者的选择。”

卖假酒者说：骗一把是一把，这是小人物发财的绝招。

一年前，他曾因为倒卖假茅台酒被公安局拘留了一个星期。在狭窄阴暗的拘留室，他这个堂堂的大学毕业生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小偷流氓挤在一起，他说这是他一生中从没受过的羞耻。我心里暗暗期待，但愿我们的谈话能充满悔恨自新的气氛。

问：当初为什么想起来卖假酒？

答：想挣钱，再说哪儿的酒不是假的？据我所知，如果按照纯茅台的酿造方法，一年酿出的酒只够出口和国宴，哪有内销的份儿？其实谁都知道，摆在商店里的多一半都是假的。许别人卖，为什么不许我卖？

问：可这样做不是就把别人坑了吗？

答：您又外行了。假酒有两种，一种是害人的，就是有对人有害的成分；还有一种是不害人的，喝了不碍事，就是档次不高。我这回没判刑就因为没从酒里检验出有害的成分；要不，我非挨枪子儿不可。这回也是我不好，太大意，竟想着对方是朋友，很多事没防备，要不，也进不了班房。

问：那么你认为，这件事应该算你受了骗，还是你骗了人？

答：都不是，只是做了一笔不成功的买卖。以后不论是谁，亲是亲，钱是钱，分清楚点就没这事了。其实微生意本身很简单，只要你明白两块钱比一块钱多就行了。最难的是人际关系，现在都说无商不奸，一点不假，跟生意人打交道就得防一手。为什么做生意老得请客吃饭？就是图个信任度，一吃一喝感情就近了。可实际呀，未必，您听说过“扎钱”吗？就是把钱骗来后，再通过吃吃喝喝变成经济纠纷，就算打到法院，骗钱的人也不再是骗子了。现在不少人都这么干，我们叫流寇生意人，他们一般都是从欠债开始，骗一次补一个窟窿，第一个窟窿补上了，又骗第二笔，补第二个窟窿，越补越多。终于有一天，补不过来了，趴下了。不过，这样干容易出事也容易逃事。

问：难道你就不希望在一个相互信任的环境下正正经经地做生意？

答：那当然。我羡慕西方人，他们做生意讲信誉，有规则。可中国不行，我只知道还得往前走，却不知道怎么走下去。当官的有权，什么都不怕。我们这些小人物有什么？骗一把是一把，这是我们发财的绝招。不瞒您说，上个月我又做了一批酒，差点出事，这回有了经验，没叫人抓住。这叫吃一堑，长一智。

“欺骗和暴田径一样，是对人蓄意侵犯的一种形式。”

广告商说：欺骗是弱者的专利，商人的最高境界是诚实。

“如果今天你不向我提起，我真的很少想什么关于欺骗的事。”当我走进一位开业两年的广告商的家时，这位虽无名气，却越干越火的年轻人劈头就对我这样说。

“难道你就没有受过骗？没有骗过人？就没有因为欺骗吃亏或占便宜？”我毫不示弱地问了他一大串问题。

“骗子和商人不是一回事，当骗子只能骗到钱，不能当商人；当商人，要自己挣钱。挣钱不是骗钱。挣钱很过瘾的，骗钱很累。劳动得来的钱，和骗来的钱感受不一样。欺骗的价值尺度是不劳而获，那不会使人获得正常的心理。

“当然有人想骗我，但都没得逞。一个商人总是被人骗，怕人骗，还算什么成功的商人？可以说，经商的确给行骗以无限的机会，诱惑很多。比如这只小笔，在你手里写一千个字也就是50块钱，但在我手里写不到10个字，就可能骗来几千几万。有时苦呵呵干一年，也不如跟人耍个小猫儿腻更来钱。但人的信仰不同，人对利益的理解追求也不同。我追求商业的最大利益，比如，源源不断的客户，源源不断的项目。这就要求商人必须以客户至上为原则，必须懂得为消费者提供安全和保护。所以，在我看来，经商中最愉快的经验是别人信任我。所以，一般情况下，我都是用信任对付欺骗。当然这需要你自己很强，你的产品很强。丰田汽车公司的经验一直很让我钦佩，他们推销自己的产品时，从来都是把世界上最优秀的产品统统摆在你面前，让你自己选择，一旦你有心想买，他又会有一整套维修、保险、服务跟上来，他比你想得还周到，你能不买吗？一件商品，如果你见到它就爱不释手，用得着骗吗？有个作家说得对，‘世界上最狡猾的是天真。

“所以，我倒觉得，靠欺骗捞钱的人，挺可怜，那是人发觉自己不行的时候想出的一点小花招，凭这点他们可以在强者的面前取得一点平衡。欺骗是弱者的专利。商人的最高境界应该是诚实。

“顺便再说一句，现在很多人，一提起欺骗就像惊弓之鸟，对所有事全不信了。我认为这是大惊小怪，没什么了不起。受骗的人不愿再受骗，骗人的人害怕被人骗，这本身就是种约束。只要真正的商人越来越多，欺骗就会越来越少。”

“假定人们都设想不存在诚实的义务，并按此想法行事；有多少时间各抒己见，就有多少时间言不由衷。那么，从交谈中还能有什么乐趣，聆听别人叙述时，又怎能不满腹狐疑呢？”

修鞋者说：既然欺骗没法治，还是由他去吧，反正我不骗。

满大街都有修鞋摊，据说骗人的很多。有时，你花了两块钱刚修完一只鞋，骑车到家的功夫，鞋又张开了嘴。所以我很想问问那些修鞋的人，欺骗到底好不好。在北京的槐柏树街，我坐在了一个中年男人的鞋摊前，他低着头听我说完了来意，再抬起头来冲我憨憨一笑。

记者：你受过骗吗？

修鞋人：没有。（他摇摇头，但很快又点起头来。）有，有，去年我从杭州往北京来，住的旅馆说包住，包车票，这不是省事了吗？我交了钱定了三天以后的车票。第三天，我去取票，他们说没买到，再等两天，结果我等了一个星期，补交的住宿钱都超过了车票钱，我想是上当了，只好夹着包走了。

记者：你就没去告？也不跟他们说道说道？

修鞋人：一个舍家在外的人，没根没底哪说理去？自己认倒霉就是了。反正现在谁骗人，谁吃香。这是没治的事情。刚来北京时就有人告诉我，粘鞋的胶兑点水，能降低成本。我说那还结实？他们说，都那么结实，你干什么？中国人多，北京人多，一天坑10个，几年都坑不完，瞎操心。照这么说，咱们中国有生不完的人，也就有骗不完的人。

记者：你听他们的话了吗？

修鞋人：那怎么行？我可不想骗人，要遭报应的，我还想踏踏实实地多活几年。

他的回答让我半信半疑，世界上哪个骗子会对人说，我是骗子呢？不过当我看到他那粗糙而憨实的脸时，还是相信了他。

提菜篮的老人说：别把每个人都当骗子，其实还有些人乐意受骗，追着赶着叫人骗。

在一家很大的副食店里，我叫住了一位提着菜篮子的老人，他很热情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问：您觉得买菜时是不是需要随身带个袖珍秤？

答：需要带，因为骗人的事太多，不得不防。但我从来不带，也不知怎么，这一带的人都相信我。前几天，我买了条鱼，十几块呢。当时我没带钱，就跟卖鱼的商量，能不能让我先把鱼拿走，明天再送钱来。没想到卖鱼的答应了，可能是他看我面善，不会骗他。第二天，我给他送来钱，他对我笑了笑说，一猜你就会守信用的。

问：您认为，通过什么能知道谁在骗人，谁没骗？

答：这很难说，有时互相看着顺眼就能互相信任，可能也是种缘分吧。但是我觉得有一种欺骗是明确的，属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种。你知道现在小烟摊上都卖的礼品烟吗？四五十块钱的希尔顿只卖20多，包装和真的一样，里边的烟是假的。买的人都明白这里的事情，为什么还买？人家说，买的就是假，不是自己抽，送人情用不是便宜？你再看街对面那块牌子，写的是“高档衬衫大甩卖，10块一件”。您说被甩卖的东西怎么可能是高档的？10块钱一件能是什么好货？刚才有个老太太还挺得意，说，你看我10块钱买了件高档的。您说这不是追着赶着让人骗吗？

辞谢了老人，我顺便去看一位在电视台当记者的朋友，我向他谈了这几天的所见所闻，他颇有感受地对我说了一句话。

“如果谎言像真理一样，只有一副面孔，我们就可以与之相处得好些。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承认说谎者所要说的反面是确定无疑的真理。但是，真理的反面有千万张面孔和无边无际的旷野。”

一位记者说：为什么老有骗子？因为傻瓜层出不穷。

去年，到广东出差，前后十几天，遇到了3件骗人的事，如果不是我走南闯北，机灵点，早让人坑了。所以你问我为什么老有骗子，我就想告诉你一句话，因为傻瓜层出不穷。不信我把在广东遇到的事说一件给你听。

那天，我走到佛山的一条小街口，忽听有个小青年向过往的人们喊。“嘿！一毛钱，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快来看呀！”只见大多数人依然匆匆而行，也有几位好事者朝青年指引的方向走去。

我的同事说：“走，去看看。”我说，不去。可话音未落，我已经被连拉带扯地拖到了看热闹的人群中。

天气很好，太阳暖融融的，在一块空旷的沙石场上，有人用草席围了一个圈。这草席的建筑有进出口各一个，进口有人负责收钱，出口有人负责把守。

我的同事掏出两毛钱就要往里闯，我赶紧把她拦住。然后绕到出口处，询问一位出来的大姐，而大姐莞尔一笑说，你看看就知道了。我又拦住一位大哥，结果还是同样的一句话，还是那张神秘的笑脸。

侦察未遂，我又回到同事身边。看到我支支吾吾的样子，她果断地塞给我一毛钱，返身冲入那草席的围墙。

当她走出围墙的时候，我简直大吃一惊，在那平时不苟言笑的脸上，凝固着一丝诡秘的笑容，这笑容我刚刚亲眼见到，每个走出围墙的人，不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丑是俊，是老是少，一律挂着这可怕的笑容。

在去车站的路上，我使出全部智商也没能知道围墙里发生的事情。坦白地说，我不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可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话，你进去看看就知道啦！

我还是跑回那片空场，把钱交给看门人，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沸腾，我一定要看个究竟。排了很长的队终于轮到了我，我咬咬牙、摸摸脸，尽量使脸部的肌肉松弛，可心里却怎么也克制不住怦怦地乱跳。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伸进脑袋，睁大眼睛，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在一米见方的草席中央，土地上放着一个普通的脸盆，里边有一寸来深的清水，脸盆的中央端坐着一只土绿色的小乌龟，细细的脖子伸得老长，正眼巴巴地望着我。

回去的路上，我和同事谁也没说话。我只是觉得不对劲儿，想起了一个朋友说过的一句话，人啊，一想占便宜就离吃亏上当不远啦！

说到这里，我又觉得上当的人并不都傻，他们也有聪明的地方，这就是，当他们受骗之后，不是首先声讨骗子，而是想多拉几个垫背的。一毛钱不算多，谁也不会为一毛钱大动干戈，而主家恰恰利用了这种聪明，踏踏实实地骗了人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