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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令依旧

1994-03-31

清明 1994年2期
关键词:小芹秃子桂花

老 加

秀娥

做姑娘时的秀娥,一年中最开心的日子,是她那些追逐乡村草台戏班子走街串乡的时光。这自然是秋后农闲季节里的事。

皖中一带,民间的黄梅戏十分盛行。在村子里随便搭起一个土台,一群白天还在土里劳作的男人、女人,脱掉沾满泥迹的外衣,穿上简单的戏装,脸上涂满油彩,走上民间舞台,便成为一个艺人。于是,那些天上人间的故事,譬如《珍珠塔》、《杜十娘》、《董永与七仙女》,便常常使村姑秀娥以泪洗面。

这一年,安徽刚刚解放。

翻身解放后的秀娥对于乡间草台戏的迷恋更加有增无减。大李村的人都说,秀娥长得就像戏上的人。细挺的鼻子,弯眉大眼,扑闪闪的灵动异常,如在说话。唯有那双大脚片子让人难堪。小时,只要母亲一抱起她的双脚,拿起裹脚布,她就像杀猪般地嚎叫起来。爹说,算了吧,穷人家的丫头,脚裹得那么小,叫她咋干活?

于是,秀娥这双免遭劫难的脚,在初解放的日子里,使她能够洒脱而自如地奔走在乡间小道上。秀娥追随的是享誉柿镇四乡八村的民间剧社,“金铃铛”戏班。

秋天的夜晚,凉风习习。秀娥盘腿坐在村头戏台的最前排,水汪汪的两只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戏台上的业余演员,为他们扮演的那些角色,为那些天上人间不可调和的悲剧,感伤不已。

终于有一天,欷献而去的人群走散之后,秀娥来到后台。她走到一位正在拿草纸擦脸上油彩的演员面前。她认出他是金铃铛戏班的台柱子,扮相清俊的台上小生姚春。秀娥说:俺也想唱戏。

小生停止擦脸的动作,那对还原本色的眼珠子翻了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秀娥,说:你会唱啥?

秀娥扯起嗓子,放声高唱了一句:树上的鸟儿……

小生挥动他那宽大的袖袍,掩嘴一笑,说,罢了——你那嗓子,像小公鸡儿打鸣似的。你要一唱,非把小孩吓得尿湿了裤子不可。

小生姚春说得抑扬顿挫,犹如戏台上的唱白。秀娥失望至极。小生又说:你这副破锣嗓子,就别想着唱戏了。给俺做媳妇吧?俺是姚庄的。

秀娥说:俺晓得,可是俺早订了婆家啦。

小生说:不怕。政府反对包办婚姻。

反悔退婚和与金铃铛戏班的业余小生偷情,使秀娥一度成为柿镇乡众人瞩目的人物。舆论对他们褒贬不一。

但是他们鼐到了政府的支持。乡公所里一位背匣子枪的妇女干部,亲自给他们送去了画有双“喜”字的手写结婚证书。

这是柿镇乡第一对由新生政府发给结婚证书的男女青年。大李村流浪汉牛秃子返回村子的那天,正赶上秀娥出嫁的热闹场面。

大李村的人记得牛秃子小时候并不秃。满头的黑发,像一个盖似地罩在他窄瘦的脸上。惟有这一点是他身上最具有光彩的地方。十四岁的那年,家里人把他送到城里的宁丰米行当学徒。那时候他不叫牛秃子,叫牛桩。

牛桩在米行的岁月可以说是暗无天日。天不见亮,就被老板娘像喝狗似地吆喝起床,搬米、过秤、采买,一天下来,连个放屁的工夫都没有。

一天夜晚,牛桩躺在米行的米袋上,被厨房里鸡汤的香气撩拔得难以入眠。老板和老板娘都到剧院看戏去了。他悄悄地从米袋上的脏被窝里溜下来,钻到厨房,揭开煲汤的砂锅盖,用汤匙舀了一点,嘘口气,尝了一口。

这一尝就难以自持。他完全沉醉于鲜美的鸡汤之中,留恋忘返。待后来发现老板娘就站在身后时,为时已晚。也许老板娘已进屋多时,一直在欣赏他偷喝鸡汤的贪馋相。他放下汤匙,老板娘冲他笑笑,再喝啊。他摇摇头。老板娘端起砂锅,把滚烫的鸡汤,从他的头顶上浇下来。

他抱住头,嘴里发出凄厉的嚎叫。那一头黑发,活脱脱地从他的手中剥落下来。

这是他进米行第二年的事。伤愈之后,他的头上变得癞癞疤疤,紫红发亮。唯有脖颈地方留有几撮杂乱无章的黑发。牛秃子的外号,就是这个时候得来的。

牛秃子又在宁丰米行做了两年。

满十七岁那天晚上,他提着一把雪亮的利斧,撬开了老板娘的房门。这一天,米行老板外出采米未归。

老板娘竦然坐起,在惊慌中拉亮电灯,看见是自己米行的伙计,不禁咧嘴一笑,说:哟,秃子啊。老板娘斜眼看着伙计。咋的,熬不住啦?想在老娘这里开荤?

牛秃子脸上冰冷如霜,低声命令老板娘:脱!

老板娘下地趿了鞋,扭着徐娘半老的腰肢,风情万种。她娇声嗔道:脱就脱,还提着个斧子干啥?怪吓人的。

她躺在床上,皮白肉多的身体散发着刺眼的白色光芒。见半天没有动静,她侧过脸招呼他:来呀,你这偷嘴的猫,老娘教你。

牛秃子一步步走近雕花的架子床,突然挥起手中的利斧。

一声要命的尖叫响过之后,老板娘摸摸自己的脑袋。头还在。只是一头青丝,被齐刷刷地剁了下来。

牛秃子左手提着自己仇人的头发,右手拎着利斧,走出宁丰米行。然后就在这个城市失踪了。

牛秃子这一去就是许多年。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牛秃子在村口拦住了姚庄的迎亲队伍。他对头顶红头盖的秀娥说:秀娥妹子,听说你出嫁了,是大喜啊。你秃哥也没啥送你的,这里有一副镯子,你戴上吧。

此时,秀娥正躲在红盖头下作出嫁时的例行哭泣。一边是离开爹娘,告别少女生活;另一边是要作如意郎君妇,那泪悲喜参半。秀娥掀起头盖的一角,看见了一张吓人的脸,她赶忙放下头盖。

牛秃子说:妹子,我是牛桩啊。

秀娥想起村里关于牛桩历经磨难的广泛传说。他脸上顺顶而下的癞疤证实了传言的真实性。顺藤摸瓜,秀娥还能与牛秃子沾上一些表亲哩。秀娥涕泪涟涟,伸手接了镯子。那镯子是玉的,翡翠色,凉凉的,沉甸甸的。

秀娥与乡村戏班小生姚春的婚后生活宁静美满。

随着农历大年的趋近,风雪不断,金铃铛戏班走街串乡的露天演出越来越少。而婚后的秀娥显然对于民间小戏的热情锐减,专心致力于家务和农活。同时尽量缠住姚春,不让他外出。她怕她的小生在外面惹出什么偷香窃玉的风流事来。她只希望像戏中所唱的那样,将男耕女织的生活过下去。

金铃铛由于台柱子小生的缘故,甚至在正月期间也只演出了几场。村民们对此很是失望。

春节过后,小两口回娘家。想到那份镯子的人情,秀娥便和小生提着酒、纸烟和红糖,去看牛秃子。

牛秃子住在一个四面透风的破房子里,这是他过世的父母遗留给他的唯一祖产。村里人念他曾经苦大仇深,如今浪子回头,落难归乡,便要分房子分地给他,他没要。他说没准哪天他又要去逛荡。

岁月如水流走,日子平静和缓。忙过春夏,转眼又是秋。

农历九月九,重阳节。这一天是柿镇的大集,方圆十几里的人都往镇子里涌。

秀娥便要姚春陪她去赶集。那时节的人还不够开化,两口子行路是一前一后的走。姚春是学过戏的,走路自然是有些风摆

杨柳,兰花指微微上翘。秀娥挎着篮子,跟在后面稳步而行,看着曾是四乡名人的丈夫,回想他那些浓妆演出的风光之夜,不禁心中甜美如蜜。

走到街口,他们看见牛秃子笼着袖子,耷拉着秃头,穿了件破袄,腰里扎着个布带子,也晃到镇上。夫妻俩便站下来,陪着他在街口说话。

牛秃子忽然放低了声音,挺神秘的样子对他们说:昨儿晚上,我在芡河堤上,看见白马了。

俩人摸不着头脑,姚春说,你说啥?

昨儿晚上,我看见了白马。牛秃子从袖子里抽出笼着的手。秀娥发现那双手也是疤痕斑斑,不像是烫的,很像是刀伤。牛秃子用手比划着说:

那马通身雪白,站在河堤上刨蹄子,马尾像大扫把一样长,摆来摆去。抬头的时候,长长的马鬃在颈子上一根根乍开,竖起来,极威风。还咴咴地长啸两声。后来,那马奔白马垱,一晃,就不见了。

秀娥先自忍不住笑起来,打趣道:俺秃哥啊,你是在说梦话吧。是没睡醒还是咋的?

牛秃子小而细长的眼睛闪闪发亮,不像是没睡醒的样子。他一本正经地说,白马挡的白马现身了,等着吧,要出大人物了。

秀娥不想听他疯话下去,悄悄牵了牵姚春的衣角。做小动作本是姚春的本行,他立即会意。两人一齐说:秃哥,有空上家里坐吧。便先走了。

白马现身,要出大人物了。

牛秃子仍在后面絮絮叨叨地说着。

走远了,秀娥问自己的男人,你说那秃子说的是不是疯话?咱这地方,哪来的白马?

皖中地区,属于江淮流域的丘陵地带,以水稻作物为主,耕作用的是水牛,没有马,也没有骡子和驴。

倒是姚春觉得这事有点儿怪。因为那时白马和白马挡的传说,在这一带生长得还很鲜活。

那是一个带大刀穿白袍骑白马的土匪头子的故事。

那是在鬼子进驻之前。他带着一群乌合之众活跃于皖中丘陵地区低矮的山岗间,以及网一样纵横交错的河汊和密密的杂树林子里,打家劫舍。灾荒年头,也劫富济贫。所以在乡村老年人的口头传说中,白马土匪并不显得那么令人憎恶。后来,日本鬼子来了,这帮土匪掉转枪口,保卫家园。白马土匪的大刀队、快枪队,成为当地日本驻军最为头疼的一支武装力量。

再后来,在一次突围的道路上,那匹和其主人一样带有传奇色彩的白马一头栽倒后,再也没有站起来。在枪战的硝烟散尽之后,善良的村民们怀着敬意,把白马葬在一块向阳的坡地上。这块坡地后来就被叫为白马垱。

白马挡地处大李村和姚庄之间,紧挨着芡河。

秀娥两口走进嘈杂热闹的集市。他们穿行在人、禽、畜、农俱和各种沾着露珠的新鲜蔬菜之间,很快把一个流浪汉的胡言乱语置之脑后。

不久之后,就有娘家村子的噩耗传于秀娥耳中。一个晨起拾粪的老头,发现大李村村长被人暗害于芡河堤上。

这位四十出头,不久前在打土豪分田地斗争中走在最前列,在群众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农村干部死相悲惨。他的胸、腹和颈部,分别被利器砍伤,致命处是由于喉部的那一刀。

村长倒在血泊之中,脸上充满了疼痛和疑问的表情。他的身旁附有一张粗糙的黄裱纸,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白马现身

底下画了一把木工用的斧子。

那时候,白马再现的传说已在这一带被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人在夜晚长久地站在芡河河堤上,希望能一睹白马的风采。不过,以后再也没有人看见过。

村长也是在眺望和等待白马再现以证实传言之虚的时候,被人暗害的吗?不知道。

接下来,又有两名柿镇乡的干部被害。其伤口和留下纸条的内容,与大李村村长之死完全相同。显然系同一人,抑或同一伙人所为。

这是蓄意与新生政府作对的暴力犯罪行为。

其时,乡村传说的内容开始逐步深入。闪闪烁烁模模糊糊的传说说,有一个斧头队,应白马之召,站出来,杀富济贫。

柿镇乡出现了匪情。

事实上,柿镇的情况与当时全国的形势是一致的。那些在国民党执政时期饱尝甜头的惯匪,那些国民党溃逃台湾前遣散潜伏下来的武装游击人员,趁着共产党新生政权立足未稳之际站出来,疯狂捣乱,以图颠覆新政府。

湘西、四川、广西……各处匪患成灾。

毛泽东主席在北京下令剿匪。

县委接到柿镇乡的紧急报告后,立即派出县大队的一个连,来柿镇剿灭持斧杀人的歹徒。

姚庄驻了县大队剿匪连的一个排。带队的纪姓排长住在秀娥的家里。

村里的年轻人也被发动起来,组成了一个基干民兵班,配发了步枪,与部队协同行动。

黄梅戏小生姚春被任命为民兵班长。毕竟他是学过戏的人,身手灵活,而且见多识广。

县大队剿匪部队和民兵分成若干个战斗小组,在乡村的庄稼地、河道和杂树林子里,巡察敌情。

乡村如一张拉满弦的弓,随时准备出击。

丈夫要打仗了。这在刚解放的皖中地区不能算太突然。

但毕竟是打仗,不是闹着玩的。每次出门,秀娥总是要拉拉姚春的衣襟,摸摸他身上冰凉油亮的枪,再牵着他的手,嘱他要把眼放活一点,腿要快一点,听到枪声就趴下,别挨了坏人的黑枪。

说着,就有些眼泪汪汪的。

纪排长是个魁梧的北方汉子,和姚春年龄相仿,打仗的年头也有姚春唱戏的历史那么长。大军渡江之前,随部队留在本县,保卫新生政权。

纪排长的嗓门和他的身体一样粗壮厚实。说话的时候,屋子里会发出嗡嗡的回声。他仰头哈哈一笑,对秀娥说:嫂子,那几个鸟人,头都不敢伸,不怕。有我姓纪的在,保你男人没事。

姚春听了也笑,一摆水袖,走个之字步,翘起兰花指,回头对妻子半白半唱道:娘子——为夫浑身是胆,智勇双全哪!

秀娥这才放开手,对纪排长说:长官,俺家春就交给你啦。

纪排长不再跟这个漂亮的农家小媳妇计较,领着民兵班长姚春出了门。

中午,他们结伴行走在芡河河堤上。河堤上的草叶渐显衰黄,厚厚的草茎杂乱地蛰伏在板结的沙土地上,在人的脚下发出虚弱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河堤的两侧,零散地生长着一些榆树、红柳和檀树。秋后的四野,遍地水田,浑水汪汪。在收割后的稻茬上顽强地生长了一些回青的禾苗,浑白的水面被点缀上些许盎然的绿意。嫩黄的雏菊花,沿着路面寂寞地开放。舞台小生最是会感时伤怀,他肩挎长枪,面对此时萧索的秋景,不禁想亮起嗓子,来上一段。

但是他打住了。他感觉到背后纪排长捅了自己一下。他们看见一个人耷拉着脑袋,两手笼在破棉袄袖里,散散漫漫地迎面走来。

稍近,姚春认出是大李村的牛秃子。他蓦地想起牛秃子所讲的那个白马再现的疯话,脑海深处的某根弦忽然被弹响。他探手抓住了紧贴胯部的枪托。

恰在此时,牛秃子也正抬头。他看见了警觉地抓住枪托的姚春。在即将与两人擦

肩而过的时候,牛秃子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柄雪亮的利斧,劈面向姚春砍来。

乡村戏台的小生功夫在这命系毫发之际被姚春发挥得淋漓尽致。本能的反应使他飞身一跃,跳下河堤,滚过覆满衰草和雏菊的堤坡,利利索索地落进河里。

最初,姚春甚至没有感觉到芡河秋水冰凉的寒意。

牛秃子的那一斧,带着布匹和肌肉撕裂的锐响,落在了纪排长的身上。

纪排长扑倒在地。斧刃划破他秋日的夹衣,从左肩伤及前胸。鲜血汹涌而出,溢出纪排长捂胸的手指,洒落地上,犹如艳红的野花。纪排长咬住牙,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

及至惊魂甫定,姚春湿淋淋地爬上河堤。凶手牛秃子早已夺路而逃,不知去向。姚春满面愧色,站在秋日料峭的寒风里,两眼茫然。被河水浸湿的衣服紧贴肌肤,透出彻骨的寒气,使他有些瑟瑟发抖。

纪排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捂住胸口,对站着发呆的姚春说:把枪捡起来。

姚春如梦初醒,重新背上摔倒时丢在堤上的长枪,扶着纪排长走回村里。

毕竟是草莽之徒。牛秃子心慌意乱中的那一斧,砍出了他蓄谋已久的险恶企图。原先云遮雾绕的假相忽然被揭开。对于牛秃子及其过从甚密之人的调查,使案情进展神速。

县里也传出了相关情报,原来牛秃子手提利斧,怀揣仇人的青丝,离开宁丰米行之后,流落到皖西的大别山,进山当了土匪。后来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头目,他的秃头斧头队是那里山区一支远近闻名的嗜杀匪帮。

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把窝居山上的各路匪徒打得七零八落。牛秃子趁乱离开匪群,在皖西转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便回到自己的皖中老家,寻求发展。

县上还说,也许牛秃子有更大的背景,现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一个嗜杀的家伙是不可能封刀太久的。他刚一回到家乡,就开始发展自己的党徒,总共不过二十余人。全是周围一些被革过命的豪绅之子,另一些是从前恶迹颇多的街混儿。一帮亡命之徒。

此时全国各地匪患不断。牛秃子认为时机已到,便匆忙上阵,重组建斧头队,喝了鸡血酒,先杀村干部,以泄部下的私愤。同时杜撰了一个自马现身的荒唐传说,以此蛊惑别人,又为自己打气壮胆。

有几个人先吃不住劲,弃斧投降,悄悄到乡政府坦白认罪。

牛秃子纠结另外十几个亡命徒,沿芡河向西,狼狈溃逃。

纪排长住在秀娥家里养伤。他坚持轻伤不下火线,不离姚村去县医院。

秀娥熬药煲汤,床前灶下,忙得团团转,对伤员关怀备至。

秀娥水汪汪的圆眼睛四周,蒙上了青晕。丈夫临阵的飞身一跳,使这个朴素的农家妇女感到脸上无光。原先对自己男人的担忧被愧意取代了。她隐隐感觉到,丈夫那小生式的漂亮一跳,此刻正被村里人传为笑谈。

有好消息传来。牛秃子斧头队在芡河桥附近遭到伏击,全部被歼。匪首牛秃子却漏网逃脱。

在随后的一个晚上,秀娥挎着竹篓到门前的草垛前拽草烧饭。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云,满天的星光灿烂,夜色明净。稻草堆上散发着温暖的淡淡的香味。秀娥一边拽草,一边想着一些家务琐事。

身后突然扑腾一声响,吓她一跳,她转过身。

秀娥看见一个黑影跪在她的面前。

大姐,救救我!那个人气喘吁吁地说。

你是谁?秀娥问。也许两个人都觉得声音有点耳熟,只是突然之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别管我是谁,我给你钱。

那人把一卷钱塞给秀娥。将来我还会报答你的。会给你许多钱。那人说。

那个在夜色中闪闪发亮的头顶,使秀娥一下子明白了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她接了钱,把他推进草垛下的一个狗洞里,又扯了些草堆上去,盖好。

这时,有几个战士跑过来,他们没问。她也没说。

等战士走远,她把钱掖进裤腰,掠了掠头发,端起草篓,进了屋。

她的男人,那个曾经让她十分倾心的黄梅戏小生,坐在床边与纪排长说话。秀娥从纪排长的枕头下摸出手枪。她知道那枪平时就放在那里。

秀娥不说话,拉着男人往外走。

秀娥把姚春拉到草垛边,扒开刚刚堆上去的乱草,牛秃子仍蜷伏在狗洞里。能依稀看见他翘起的屁股和弯曲的腿。秀娥把手枪递给姚春,对他说:这是牛秃子,你看咋办?

姚春握着枪,听说是牛秃子,双腿不听使唤地打起颤来。秀娥说:你已经丢过一回人啦!

蜷伏在狗洞里的牛秃子已经明白了把他藏起来的那个女人是谁。他还明白,秀娥把他藏起来,是为了让她男人报那一斧之仇,捡回面子。他在后悔不迭中爬出狗洞,拔腿就跑。

秀娥从姚春手里夺过枪,双手握住,朝着那个奔跑的背影瞄准,照别人的说的那样扣动扳机。她感到手腕的一次剧烈震动,差点儿把枪震脱了手。她把枪握握紧,再扣。还是没中。

她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又一声枪响。她看见那个慌张奔跑的背影应声倒地。

秀娥回过头,不见了姚春(后来才知道他爬在地上),是纪排长站在自己的身后。她的手被他握住。明净的夜色中,秀娥看见纪排长微笑的牙齿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翌年八月,秀娥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娃儿。

八月,乡村里桂花怒放。

桂花盛开,正是一种和平繁盛的象征。县大队的剿匪部队完成任务后早已开拔,离开柿镇各个村庄。农家媳妇秀娥智毙土匪头子牛秃子的故事。也在时间的流逝中很少被人提起。乡村里仍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无奇的生活。

秀娥怀抱婴儿,嗅着飘荡在空气里的馥郁的桂花芬香,对姚春说,就叫她桂花吧。

一个大清早,姚春被小桂花尖锐的哭声惊醒,搅了他的好梦。他恨恨地骂了句:杂种!

孩子闹夜,秀娥睡不好,正心烦意乱之际,听了这话,立即予以还击。

你说谁是杂种?秀娥把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大声反问姚春。

我说这个小崽子是杂种。

你今天倒给我说说清楚。你凭啥说她是杂种?她又是谁的杂种?

两人索性披衣坐在床上,展开争吵。

我说她是那个姓纪的杂种,姚春说。原来他早就心有介蒂,趁这个大好时机把心里的怀疑统统地倒出来。他回忆说,击毙牛秃子的那个晚上,他回去倒在床上只是装睡。他知道她和纪排长在外面呆了很久。秀娥回到房间时,他眼睛悄悄睁开一点缝,看见她的头发上沾满了草屑。而且宽衣上床之后,她突然嘟嚷了一句:我的钱!又穿上衣服跑了出去。

我知道,你的钱原先是塞在裤腰带里的呀,姚春说。你一定是把它丢在草垛那里了,又出去把它捡回来。你不脱裤子钱怎么会掉?

秀娥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这个猪!你算算那晚到咱桂花出世有几个月?十一个多月。你要不懂,去问问你娘。

姚春还不服输。那你们怎么在外面呆了那么久?还又出去捡钱?

你以为把人打死了就可以不管啦?我不是出去捡钱,是把那钱交给纪排长。他说你留着花吧,我才留下了。

姚春立马变了战术,换上一副笑脸。人家纪排长不是比咱有能耐吗?桂花能攀上他作爹,还不是她的福气?

歪理就是这样。乍听上去是这么回事,仔细一想,总觉得在哪儿有点不对头。秀娥也懒得细想。桂花吃完奶睡着了,她又赶忙补了个回笼觉。

以后,姚春总爱到处说他自己不是桂花的亲爹,秀娥就当没听见。村里人也不觉得这事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谁做爹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桂花渐渐长大,村里人爱逗她:桂花,到城里找你爹去呀?

桂花说:俺爹下地去啦。

都说:那不是你爹。你爹在城里做官呐。

桂花

当公社的那位上了年纪的老书记员,踩着乡间阡陌草茎上的露珠,一路向她走来的时候,桂花还不知道,一条无限光明的坦途,正在自己的面前徐徐展开。

那时候她十三岁。正弯腰撅着屁股,在母亲们干活的田头拔毛依。春天的毛依,还有生嫩的刺玫杆,清甜可口。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

老书记员站在田头,面对一群在生产队农田里干活的妇女,高喊一声:谁是姚桂花同志?

秀娥直起腰,答了一句:她是俺家丫头。

桂花从田埂那头跑过来,说:我就是姚桂花同志。

年老的老书记员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这么小的丫头啊?书记员说,公社要开四清动员大会,在全公社两三千名中小学生中,排中了桂花,作为青少年的代表。坐主席台,还要发言哩。稿子都准备好啦。书记员牵起桂花的手,说,咱们走吧。

村里人看着这个穿花夹衣的小女孩,踏上了去镇上的道路。一个婶子说,这么小的娃儿,要在台上尿急了,咋办?

连她母亲秀娥也不禁为她担心。春风打湿了她的眼睛。她看着女儿渐去渐远的身影,内心里忽然产生了当年送丈夫出门打土匪时的那种心境。她担心女儿会有意外之灾。

但是,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桂花踏上了去镇上公社的道路,同时踏上了一条乡村的政治之路。由于她天性敏感,后来她逐步成长为乡村政治舞台上的一颗耀眼的新星。

很晚了,不见桂花回来。秀娥对姚春说,他爹,你去路上迎迎咱桂花吧。姚春半躺在竹椅上,手捧着茶壶,嘴里哼着风光一时的昔日小调,他对秀娥的话不屑一顾。公社会派人送她回来的。姚春说。

娘,俺回来啦。桂花终于回来。由于一路奔跑而显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在确认了她是一个人走了五、六里夜路之后,秀娥问她,你不怕天黑有鬼吗?

不怕。桂花说,老师说没有鬼,那是迷信。

那你不怕有狗咬你啊?

不怕。桂花说,狗一叫,我就蹲下来哭,狗就不咬了,自己就跑啦。

秀娥又好笑又心疼,伸手把女儿揽在怀里,桂花抬起头,看着娘说,娘,我够勇敢吗?秀娥说,够,够,俺桂花是好样儿的。

桂花刚读高中时,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便开始了。此时的桂花,已是一个眉目清秀,身材壮实的成熟的农家姑娘。人们从她圆圆的、水汪汪的眼睛里,能依稀辨别出她母亲秀娥当年的风采,至于父亲姚春那种忸怩作态的戏台做派,她已抛却殆尽。完全出落成一个风风火火,泼辣干练的红卫兵小将。

桂花既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村里的人都说,莫非她身上真的流着那位高大魁梧的英雄排长之血?

这倒提醒了桂花。她决定瞒着家人,到城里去找自己的生身之父。此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向他要一顶军帽,一套绿军装、一根武装带。这是当时的青年人最时髦的装备了。没有这套军装,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红卫兵战士。除此之外,并无他求。

听说,当年的纪排长,如今已做了县委的大官啦。

桂花风尘仆仆地奔赴县城。没曾谋面,但这不能成为阻止桂花前行的理由。县委大门的警卫见到这位雄赳赳气昂昂的女红卫兵小将,目不斜视地直往大院里面走,也不敢妄加阻拦。

桂花一头撞进县革委会的大门。

一个身材白胖,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的年轻人,放下手中的《毛主席语录》,眯着眼睛看她,问她找谁。

我找纪书记。桂花说。

你是他什么人?

女儿!桂花十分肯定地说。

白胖的年轻人眼里闪过一种奇怪的亮光。没听说他还有这么大的女儿。他低声咕哝了一句。然后他对桂花说,纪书记今天不在,你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

桂花面对生人不好开口。想了一下,又不甘放弃这样一个机会。我想要一套军装。桂花一咬牙就说了出来。旧的也行。她怕他为难,又补了一句。

年轻人嗤地轻笑了一声,说这个嘛,是小意思。他让桂花等一会儿,自己起身出门。

桂花站在县革命委员会的办公室里左右睇视。她嗅着空气里的各种书籍的霉湿气味,和桌上一溜儿排着打开盖儿的墨水瓶里散发出的奇异的芳香,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

没过多久、胖年轻人便抱着军装返回办公室。帽子,上下军衣,武装带。超出桂花期望之外的是,还有一双解放鞋。虽然都不是全新的。那条军裤还是脏兮兮的、好像刚从谁的身上扒下来似的,但桂花已经满足了。

要不在这试试看,合不合身?年轻人盯着桂花的胸脯说。

不啦。桂花抱起军装,护住胸口,转身就要走。

喂,等一下。年轻人拦在门口,说,你给纪书记留个条子吧,回头我好向他汇报。

桂花接过年轻人递过来的纸和笔,在办公桌旁坐下来。现在,需要她正视传说了,那一段往事属于母亲。传说本来都是闪闪烁烁的,从来都没有人把事情的本末告诉她。她默认了传说,坚信当年在姚庄打土匪的纪排长就是自己的生身之父。本来她也无所求,只不过是因为她实在太想要一套军装了。况且,那时候的桂花,心地单纯,对于革命的一腔激情淹没了她对于社会生活关系基本意义的追寻和探求。她未必知道名义之父和生身之父的本质区别。

她咬着笔帽,沉思良久,决定把她孤身闯县城之前就想好的话写下来。她想像纪书记听了她的话,一定会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悲喜交加。于是她写道:

爹:

我是你没见过面的女儿桂花呀。我娘叫秀娥,住本县柿镇公社姚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她……

桂花写着,突然有点感伤起来。随即警告自己这些话说得太温情脉脉了,小资产阶级情调太重。于是把信纸撕下,揉成一团,顺手丢在地上,提笔另写一封:

纪书记: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是你18年前在本县柿镇公社(那时叫乡)打土匪时,留下的革命果实。

我娘便是击毙匪首牛秃子的农家妇女秀娥。

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

此致

革命的敬礼

红卫兵小将

姚桂花

×月×日

桂花奋笔疾书,写得激情澎湃。既然军装已经拿到,就没有必要再提这件事了。她把信推给白胖的年轻人说:你看成吗?

很好!年轻人一笑,把信收起来。

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县革委会这位年轻干部的微笑,给桂花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的笑是把嘴角撇到一边,所以一边的腮显得很肿大,另一边的腮突然瘪陷下去;一只眼睛挤到中间,很小,另一只眼睛被挤开,显得白多黑少,眼眶很大。她记住的是一副被扯开的五官。

那时候,桂花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一个陷阱。

桂花谢别白胖的年轻人,出了门,就躲进了楼道里的女厕所,换上军服。她把换下的衣服裹在一起,拎在手里,把那双鞋底快磨穿的黑布鞋扔进了便纸篓里。她在洗手池墙上的镜子前照了许久,对自己十分满意。感觉自己像换了个人似的,彻底去掉了娇骄二气,变得飒爽英姿。正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一个偶然的机会,桂花从母亲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只油漆剥落的梳妆盒里的最底层,翻到一副用红布裹着的玉镯子。她拿着玉镯去问秀娥:娘,咱家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不许你动它!秀娥伸手把镯子夺过来。桂花说,谁送你的?是俺爹吗?秀娥手扶玉镯,睹物思旧。在她看来,人已死,就一了百了了。而年轻时的许多好时光也已一去不回头,心里不禁就有些酸酸的感觉。玉镯冰凉如旧,通体的翡翠色依然鲜艳欲滴。秀娥讪讪地说:不是。你爹才不会送我这么好的东西。

是县上的那个纪书记?

别瞎扯了,是那个牛秃子。

桂花立即严肃起来。娘,那是一个杀人犯,坏蛋啊。你怎么能收他的东西?

秀娥把镯子放回梳妆盒里说,那时候他还没杀人。

桂花说:他以前就杀过人。

秀娥说:以前的事我不知道,我不管。

桂花说:我不许你保存坏人的东西。这种首饰本来就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是四旧,要破!

桂花说着就来抢梳妆盒,秀娥死死地抱住不放。母女俩在房间里争来扯去。毕竟是女儿年轻力气大,桂花最后占了上风。她一把推开母亲,秀娥往后一仰,头撞在床角上,鲜血流了出来。

桂花顾不了母亲,抬手狠狠地把梳妆盒砸到地上。年久朽坏的小木盒立即四分五裂,那对玉镯子也碎成数截。桂花还不解气,又踏上一只脚,狠狠地踩了几下。

母亲秀娥看着变得陌生了的女儿,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桂花狠斗自己亲娘脑子里的私字一闪念,对封、资、修的东西决不心慈手软的故事,随即被公社广播站传遍了四乡八村。

桂花成了一方名人。

此时,学校已开始停课闹革命。桂花回到了农村这个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

在那个年代的乡村夜晚,最热闹的,要算晚饭之后的批斗会了。

那些地富反坏右,黑五类,白天与村子里的人一同下地,晚上胸前挂着牌子,站在一条长凳上,低垂着脑袋。

姚庄全村的二百多号男女老幼,在晒场上席地而坐,聆听革命道理,努力把坏人批倒批臭。

生产队的晒场上人影绰绰。只有两盏黯淡的马灯放在条凳的两头,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们微微冒汗、低头认罪的脸。

已是初夏时节,人们都是汗衫短打。唯有桂花仍穿着那身不变的绿军装,腰扎武装带,高挽袖口,露出一截被晒黑的结实而革命的手臂。她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带头高呼口号。

这些天,村里的饲养员宝柱被队长特许不参加批斗会。因为生产队的母猪要下仔了。

乡村正度过又一个充满革命激情的夜晚。

——打倒地富反坏右!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饲养员宝柱慌慌张张地从养猪场跑出来,越过一片芳草萋萋的坟地,赶到村头的晒场上。他在上句口号刚落,桂花的另一句口号还没有呼出的那个短暂的间隙,向全村人报告他的好消息。他扯起嗓子高喊一句:

——花母猪下崽啦!

这时候,村子里的人们已完全沉浸在一种忘我的境界中。被煽动起来的政治热情已使他们一时难以认知宝柱那过于实际的现实。况且他们本来就对口号的内容从没深究过。他们把宝柱的这句话当作新的口号接受了。

两百多只手臂同时对着黝黑的天空举起,高呼:

——花母猪下崽啦!

随后他们便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重大的政治错误。会场突然一片寂静。

只有站在凳子上的黑五类们在掩嘴窃笑。

宝柱也被自己无意间犯下的过错吓得目瞪口呆。他感到自己的双腿都快站不住了。后来,他干脆坐下来,他把头垂到自己裤裆的部位。

还是桂花最先反应过来。她准确无误地把这场重大政治错误的元凶揪了出来。她穿过席地而坐的人群,拎着体弱瘦小、被村里人称作猴子的宝柱的衣领,站到会场的中央。

宝柱听话地站到条凳上,低下头。这时人们才发觉,宝柱长着一副尖嘴猴腮相,本来就很像坏人。

桂花又一次带头振臂高呼:

——打倒反革命分子姚宝柱!

众人齐应。

由于桂花的当机立断,自此,宝柱以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形象,出现在姚庄,甚至到大队、公社的各种类型的批斗会上,接受批判。

白天,他一如既往地喂猪、放猪、清理圈栏,把猪粪送到生产队的农田里。晚上,站在条凳上,挨过难捱的批斗时光。

回到养猪场,常常已是深夜。他点上马灯,挨个察看他那些心爱的、沉沉入睡的猪们。他轻轻地摩挲着在熟睡中显得憨态可掬的猪头,感叹道:

猪啊,俺宝柱眼下已不如你们啦。

秋末冬初是乡村兴修水利的时节。这一年,公社决定对姚庄原有的那口形状如耳的大水塘,进行深挖扩大,变成全大队灌溉水稻田的蓄水库。

姚庄因此变得格外热闹起来。

全大队的民工高举红旗,扛锹挑筐,从各个方向集中到耳朵塘。他们早出晚归,中午的一顿饭,就在工地上支灶起火。一时间,耳朵塘埂上红旗迎风招展,劳动号子此伏彼起。中午的时候,还有炊烟袅袅。

姚庄姑娘桂花在这支劳动大军中还是那么突出,倍受关注。她组成的姚庄铁姑娘突击队是工地临时广播站播出的第一条令人振奋的消息。她们把最难挖的一段工区包了下来。

此时的桂花在政治上已经更加成熟。由于她揪出了姚庄隐藏在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把姚庄的批斗会搞得如火如荼,在随后不久就入了党。而且还是新的大队妇女主任的候选人。

但是,耳朵塘水库工程开工后不几天,她的突击队里的铁姑娘们,发现这位平时爱说爱笑,天性活泼的队长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了。

谁也不知道她的隐秘心事。有一天晚上,母亲秀娥告诉她,县上的纪书记倒霉了。有人看见他在县城被挂牌游街。

秀娥指责她不该跑到县城去找他,还给他留什么信。头天,县革委会来了两个

人,向她调查纪书记早年的生活作风问题。秀娥矢口否认。她以一个中年妇女所拥有的全部生育知识,解释了桂花的出生之谜,说明其中的不可能性。但是没用,来人给她出示了她女儿桂花的两封亲笔信。一封被揉得皱巴巴的,另一封平展如新。秀娥不识字,他们把信读给她听了。秀娥说,桂花还是个孩子,不懂事胡闹。你才是胡闹。桂花不就是你胡闹闹出来的吗?他们嘲笑地说,你认为这是件丢人的事,所以不愿承认。关键时候,你可要站稳革命立场。

他们没有再听秀娥的解释,走了。那时候,桂花正在公社里参加党员大会。他们没有去找她。

此后不久,就传来纪书记下台的消息。秀娥的话从反面证明了她与纪书记渊源颇深,藕断丝连。

是你害了他。秀娥冷冷地对桂花说。

桂花默然无语。她担心此事会影响她无限光明的政治前途。

匆匆丢下饭碗,黄昏已至。村庄沉浸在傍晚氤氲的氛围中。桂花不愿过早地躺到床上。每天都是汗透内衣,使她感到浑身很不舒服。加上心病难解,几天来她在床上总是辗转难眠。

除了工地,她没有别的去处。

桂花挑起泥筐,扛上铁锹,步履滞重地向工地走去。

转过村口,突然有一个清稚的童声叫她:桂花姐!

一个小女孩有些踉跄地向她跑来。近了,认出来是队长家的女儿小芹。还没满五岁。

桂花弯下腰,问:小芹,吃了没?

吃啦,小芹脆脆地答。小芹小手指着耳朵塘工地,桂花姐,俺跟你去那边玩玩吧?

桂花正觉得一个人闷闷的,就答应了。她把铁锹从左肩移到右肩并着扁担扛好,腾出一只手,牵了小芹的手,走向工地。

上弦的月牙儿已悬在中空,工地上散发着新鲜潮湿的泥土气息。那些杂乱排列着的方形泥坑,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得空洞而虚妄。白天欢腾的工地此刻显得格外的冷清寂寞。桂花让小芹站在塘埂上,别乱跑。她说玩一会儿就回。

来来回回挑了两趟,桂花发现塘埂上不见了小芹。

她先是叫了两声,没人应。就有些慌了,扯起嗓子大声喊:小芹——她嘶哑的声音在秋末冬初收割后的荒凉的原野上显得很响,犹如浪一样连绵不绝地推向远方,再细细地传给自己。她不敢再喊了。她放下泥筐,带着哭腔边寻边小声说:小芹,你躲哪儿去啦,别吓唬你桂花姐。

什么时候猴子宝柱出现在工地上,桂花一点儿也不知道。也许他比她更早地来到工地。这也是一个孤单只影,喜欢在夜晚到处游逛的人。桂花想像这个被自己定为反革命分子的村中孤儿,在黑暗处盯住自己的那对小而亮的眼睛,在原野中仿佛两只萤火虫闪闪发光,她突然感到浑身冷汗如注,寒冷异常。

但是,此刻她孤苦无助,只有他来帮她了。宝柱小声安慰她,别急,慢慢找,不会跑远。

耳朵塘离村子有一里多路,小芹不会自己一个人跑回家。宝柱打着手电,陪她在塘埂上找了一圈,没有。就又下到池塘下的土方坑里,挨着找。他们希望小女孩躺在哪里睡着了。

当他们发现小芹的时候,两个人都吓坏了。桂花一屁股坐在潮呼呼的泥土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小芹死了。一处土墙塌陷下来,整个儿压住了小芹,只有一只小脚露在土外。

桂花想不到死竟是这样容易。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就这样消失了。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一处被挖空、潮湿松软、墙一样竖立的极易坍塌的土方之中。

宝柱接过桂花的铁锹,小心地把小芹刨出来,伸手摸摸鼻息,说:没救啦。

赶快回去告诉队长吧?桂花的声音细若蚊鸣。

这样恐怕你也活不成啦。宝柱说,谁能说得清你是不是有意的。

宝柱又说:有人知道你带她出来吗?

桂花摇摇头,说没有。

宝柱说:把她埋了算啦。反正也救不活了,我不说你不说,连鬼都不会知道的。

桂花听任宝柱在堆土的埂堤上挖了个大坑,把小芹掩埋起来。再把上面的土弄弄平,消踪灭迹。

做完了这一切,夜色已深。桂花感到又冷又累,她已没有力气走回村子里。她坐在塘埂上,大口地喘着气。宝柱站在她的身边,浑身也在瑟瑟发抖,犹如一株随风摇曳的瘦树。

桂花说;宝柱哥啊,你救了俺一命,桂花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宝柱站在深秋的夜风中,他自上向下,俯视着这位丰满壮实,在乡村政治生活中红得刺眼的成熟少女,许久没有说话。

他突然不再发抖了,像一只狗一样轻捷地一跳,把她扑翻地在。

他撕扯着她的衣服,喘着粗气,哼哼唧唧地说:俺不要你来世做牛做马,俺要你现在就来报答。

桂花已无力反抗。她甚至连一点反抗的意识都没有。她麻木地分开双腿,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掠过心尖。一股猪食、猪粪混杂的难闻的气味窒息着她的呼吸。她没有闭上眼睛。她看着遥远的天空,那种深不可测的钢蓝色,那个行将降落的孤独的弯月亮,那些明明灭灭的星星,渐渐觉得灵魂已从自己的体内有如一阵轻烟飘散开来。身体之上,那个颤动不止的躯体瘦弱如棍。寒气逼人的土地硌着她的肉体,她听见身下的土地发出阵阵轰隆隆滚滚而来的鸣响。尖利如刀的夜风抽刺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肤。身边,红旗犹在,猎猎作响。想到自己的政治生命就自这个寒夜嘎然而止,随之而来的将是无边无际的黯淡岁月,桂花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潸然而下。

腊月的时候,耳朵塘小水库胜利竣工。此后不久,姚庄鞭炮爆响,猴子宝柱喜气洋洋地把本村铁姑娘突击队队长姚桂花迎进了他的养猪场。

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姻使柿镇乡各级领导大为失望。阻挠已经来不及了。生米已做成熟饭,他们放弃了一切对桂花提拔培养的努力。同时匆匆忙忙地给饲养员宝柱平了反。宝柱本是苦出身,父母在解放的前一年相继过世,靠吃百家饭长大,因此,是可以教育好的。

谁也没有把他们的婚姻与队长女儿小芹的神秘失踪联系起来。

那个晚上,小芹彻夜未归,队长一家竟然没有感觉。队长只对其中的一个独苗儿子齐钟爱倍至,对于鱼贯而来的女儿,不过像喂猫养狗地那样养着。活着就行。他们家的几个女孩,小时候,都有抱着小猫抑或小狗,偎着草垛旁过夜的历史。

只是到了次日中午,才发现有些不对头。队长一家慌了,全村都慌了。人们四处呼唤小芹。宝柱和几个年轻男人一起,脱光了衣服,下到附近有水的池塘,连冰凉的芡河,也挨个摸了一遍,但都没有。

久等不回,在村里的墓地里设了个衣冠冢,一家抱头痛哭一场,也就没事了。

此后,一个伶俐可爱的小女孩小芹,差不多渐渐就被人遗忘了。

第二年夏天,桂花生下了一个女儿。

满月的那天,村里的许多妇女去看她。队长媳妇抱起裹在薄包被里的小小女婴,凝视良久,忽然说:真像我家的小芹啊。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

虽是炎夏,刚出月子的桂花仍用毛巾包着头,听了队长媳妇的话,桂花的脸白了

一下,低声说:俺嫂子,那就送给你养吧。

队长媳妇凄然一笑。你这是头胎娃,哪舍得哟。再说,俺家丫头那么多,养不起。

那就叫她小芹吧。桂花最后说。

于是桂花的这个女孩,就有了一个名字,叫小芹。

乡村的岁月一日日地流过去。桂花丰润的身体也一日日地消瘦下去。终于瘦得如她男人一样,棍儿似的。终日里邋邋遢遢,蓬头垢面,昔日的飒爽英姿,早已荡然无存。

有一年的雨季特别漫长。最后终于酿成了一场水灾。

大水过后,耳朵塘的一段河堤被冲塌了。人们在泥土流失严重的塘埂上,发现了裹挟在淤泥中的一件破朽的小红袄,队长媳妇一眼就认出那是她女儿小芹的遗物。

旧事重提,姚庄又一次沉浸在悲恸哀叹之中。

但这依然是一件悬案。无法查证。

只是宝柱媳妇桂花却突然疯了,无缘无故的。

桂花疯得很文静。只是没完没了地在乡间小路上,在一些塘埂上行走。走得很快,风风火火的样子。有时会突然振臂高呼:

——打倒反革命分子姚宝柱!

把行人吓一跳。

小芹

除了白净的皮肤和姣秀的面容之外,整个读书时代,小芹没有什么很突出的、引人注目的地方。

她把书读得一塌糊涂。

由于外婆秀娥的一再坚持,才勉强读完初中。中技没考取,连高中也没考上,又复读了一年,成绩比去年中考还差十多分,只好回到村里,帮着父亲伺候家里的几亩农田。

下了地才知道,干活的日子比读书还难过。再想回学校,过去的老师笑着说,你班上读师范的同学都回来当老师了。你来听他们给你上课啊?就怕你坐不住哩。

小芹只得断了这个念头。村里比自己年龄小的女孩纷纷涌到城市,去做小保姆。小到县城,大到北京,没有她们不敢去的。

小芹倚靠在自家的门楹上,看着那些从城里回家过节的女孩们,全都旧貌换了新颜。烫了头发,穿着裙子,皮鞋跟儿又尖又高,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样儿,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对父亲宝柱说,爹,我也去城里做保姆。宝柱说:你敢。

母亲桂花坐在地上,玩五个小石块儿的抓子游戏。那是她们那代人小时候最爱玩的游戏。先向上抛起一个石块,趁着下落的时间差,把地上散落的四个小石块一齐儿掳进手里,再接住空中的那个石块。桂花玩得极熟练,自己一个人痴痴地笑。

小芹触景生悲,怨道:都是你们害的,书也没念好,哪儿也去不成。

除了去当保姆,你干什么都行。宝柱恶声恶气地说,有本事自己养活自己,何必低声下气地去伺候人?

分田到户,宝柱结束了他较为闲适的职业养猪生涯,自个儿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挑起一家几口人的生活重担。现在,他已显得十分衰老。看上去,至少要比他实际年龄大上十多岁。

宝柱叹了口气,对小芹说:不是爹心狠,城里的男人眼睛都是绿的,像狼。你这么大的女孩儿家,吃了亏找谁?

小芹便去找外婆。

外婆想了想,说:城里人爱吃鸡蛋,你就提上一篮鸡蛋去城里试试吧。

和外婆两家凑够百把个鸡蛋,约了本村的另一个和自己境遇差不多的女孩阿凤,早晨坐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

转到一处像住家的楼前,两个女孩儿把鸡蛋篮子放下来,等着别人来问。一位大嫂下楼倒垃圾,伸头看了一下鸡蛋,问:用粮票换吗?

两个女孩对视了一眼,笑着摇摇头:俺们乡下粮食吃不完。

那多少钱一个?

两个人事先说好,比柿镇街上价高一点就行。小芹说:两毛二。

我要五十个。女人也不还价,蹲下来就挑鸡蛋。

这边大嫂的五十个鸡蛋还没数完,旁边阿凤也卖了六十个。两个接了钱,心里喜滋滋的。又有好几个人围过来,蹲下来挑鸡蛋。

在离她俩不远的一个墙角里,还蹲着一个卖鸡蛋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看到两个从没见过的丫头生意这么好,不免心生蹊跷。就凑过去,问:多少钱一个?

小芹说:两毛二。

老太一翻眼,多皱的嘴角挤出一撇讥笑。笨×,城里都卖三毛。

小芹和阿凤赶忙护着篮子,说不卖了不卖了。等这群人嘟嘟囔囔地走散了,她们立马把价提到三毛。

涨了价的鸡蛋就没有那么好卖了。来了几个人问,都摇头说贵。

中午,整个住宅区显得很安静。城里人这会儿都在睡午觉。两个女孩儿觉得有点儿饿了,但听说城里人宰乡下人,吃东西漫天要价,到时候想吐都吐不出来。再说,自己刚挣来的钱,鲜得宝似的,舍不得花,就忍着饿,等卖完了回家再吃。

有一令穿一身肮脏牛仔服的小青年晃悠过来,他的头烫得卷卷的,像个女人。他站在两个女孩面前,两手插在裤兜里,一条腿一闪一闪地抖来抖去,脸上挂着奇怪的笑模样,说,卖蛋?

两个女孩儿一齐点头。

卷毛笑得更怪了。噢,两个乡下妞,来、卖、蛋。

他把后三个字咬得很重。女孩听出他的话说得不对头,就别过脸,不再理他。

卷毛继续涎着脸,说,你们的蛋没我的蛋好。卷毛做了一个很下流的动作,你们不信?我掏出来给你们看看。

小芹悄悄把篮子拎到手上,冷不防把剩下的鸡蛋泼到卷毛的头上,骂了句:龟孙子,叫你掏!

然后拉起阿凤拔腿就跑。

卷毛一脸、一身糊满蛋清、蛋黄,也顾不得去追,直骂乡下妞真他妈的凶。

两个女孩儿丢了篮子,空着手慌慌张张地跑到长途汽车站。正好有一辆车要开,售票员站在门口,招呼她们说快上快上。小芹说去柿镇吗?售票员说去。

两人就上了车。

掏钱买票,才发现比来的时候多了一块多钱。小芹问为啥回去的票贵,售票员说,你没见我们这是新车?

其实新只是外面。她俩坐的那张座椅靠背海绵垫都掉了,只剩下一个铁圈,硌得背生疼。过道那边的一个老爷子低声说:这是个体户的车,票就是比公家的贵。

但是已经上了车,只好认了。

一路都是同样的乡村风景。碧绿的稻田,金黄的油菜花,灰蒙蒙的村舍,牵着牛、扛着农具走在乡间阡陌上的农人。午后的乡村原野透明纯净,浓艳宜人。道路两边低矮的杨树,疾速地向车后退去。路面颠簸不平,常常颠出一车夸张的尖叫声。两个女孩初战失利,一路无话。

嗨,你们俩,售票员指着小芹阿凤,还傻坐着,到站啦。

两个人下了车,发现这是个完全陌生的乡镇,根本不是自己家乡的那个柿镇。

一问,才知道这不是柿镇,而是泗镇。是另一个县的小镇。正好坐反了方向。

这时天色向晚。小镇的行人稀少,街道清静。两个女孩儿两手空空,内心虚慌,回家的路途遥遥,她们不知该向何处去。就漫无目的地走。

泗镇和柿镇一样小。街道很短,很快就走到头了。出了街,就是广大的农田。有一个很高很高的大烟囱。这是一个窑厂。窑厂的不远处,有一个取尽粘土之后被废弃

而形成的大水塘。几架推土机停在另外的地方,也已掘成了一个大坑。

此时,两个人饥渴交加,浑身的力气都在发现这个路线错误的瞬间消失殆尽。两个人爬在水塘边喝了几口水,然后坐下来,一直坐到夜幕降临。

她们静静地坐着,不说话。

淡淡的岚气自池塘水面冉冉升起,在她们的四周洇散开来。夜霭如一种忆旧的轻细话语,在她们的耳边绵延不绝地絮絮诉说。一阵春夜的小风掠过窑厂层层叠叠的砖坯,扑在她们的身上,使她们禁不住地瑟瑟发抖。就这样坐着,熬过这漫漫长夜?两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孩儿,低声啜泣起来。

小芹想起家中的种种不幸,时日苦度,毫无指望,不禁悲从中来,觉得农村人家的女儿,命如草芥。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止住了低泣,对同伴说:

阿凤,咱们死吧?

阿凤也止住了哭泣,被小芹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吓呆了。

但是对于她们现在来说,也只有死是最容易做到了。

阿凤说,好,咱们死吧。

声音既不悲凉也不慌张。她们牵着手,一齐往水塘里走,就这样平静地去死。她们这样的年纪和经历,对死没有什么深刻的认识,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感觉。诸如人死不能复生这样重大的人类生存命题,连想都没有想过。在她们看来,死不过如同一次游戏。特别是在现在。

她们挽着臂走到塘边,四只脚已踩入水中。小芹忽然止住了脚步,说:阿凤,我想解手。

这也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她们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谁也没有规定人死之前不能解手,需不需要解手。阿凤说:你去吧。

自己继续往深水里走。

夜晚岑寂的野外,女孩儿排便冲击泥土的声音清晰可闻。阿凤说,小芹,水真凉啊。

小芹边系裤子边说,阿凤,等等我。突然噗的一声,阿凤走进了窑坑突陡下去的深处。春水淹没了她的头顶。

阿凤挣扎着冒了一下头,喊一声:小芹,救命!救命啦——

这一声突然把小芹喊清醒了。小芹害怕了。

小芹发呆狂奔,逃离这死亡之水。

后来,小芹都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度过了那个恐怖之夜的。似乎一直是在奔跑。沿着通往省城的那条宽阔无人的石子路,不停地奔跑、奔跑。逃离阿凤,逃离死亡,逃向生。

天亮的时候,她颤抖着汗淋淋的身体,拦住了一辆通往省城的个体户客车,取道回到家。

回到家,她已想好了答对的话。

姚庄刚度过一个对两个女孩外出未归猜测纷纷的不安之夜。许多人来看小芹,阿凤的娘拨开众人,来到小芹的面前,问,俺家阿凤呢?

阿凤没回来?小芹吃惊地反问。我们本来说好,分头去卖,卖完了到汽车站碰头,不见不散。我在汽车站候车室里蜷了一夜。最后实在等不着,就搭车回来了。我还以为她先回来啦,准备好好骂她一顿哩。

小芹也跟着着急起来。喏大省城,到哪里去找。村里人分析,被车撞死的可能不是没有,但更大的可能是被人拐跑了,或者相中了一个男人,就跟着人家走了。这样的事在农村已并不新鲜。而且结局历来大都不差。

阿凤一家只得往好处想。没有人责怪小芹,都道姑娘家第一次出门,都是自身难保。况且小芹在车站等了一夜,已是仁至义尽。阿凤娘抹着眼泪说,就当我没生这个女儿。就当她是以前的那个小芹,打小就被土给压死了。

说得小芹心惊肉跳。

夜深人静的时候,小芹悄悄地抱了自己的两件旧衣服,和一叠厚厚的黄裱纸,远远的往耳朵塘走。变成水库后的耳朵塘依然叫耳朵塘。小芹在塘埂上将衣服和纸点火烧了。她一边用树枝划着不封闭的圆圈,一边絮絮叨叨地向阿凤说了一大堆赔罪求饶、为自己开脱的话,并祝她黄泉路上,一路平安。

再见到阿凤,是在半年之后。

阿凤挺着个大肚子,由一个黑得像炭似的四十多岁的男人陪着,回到姚庄娘家。

小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田里干活。她感到头顶轰然一响。她不信。她从水田里拔出双腿,顾不得洗去双腿上乌黑的淤泥,就往村里跑。

快到阿凤家的时候,她有点儿心虚,便悄悄地躲在阿凤家门前草垛的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朝屋里张望。

她的心堵在嗓子眼里嘭嘭乱跳。

真是阿凤。阿凤胖了。变得白了。烫了个鸡窝头。在大红毛衣外面套了件城里人的西服上装,敞着扣子,正好把尖尖的大肚子挺在外面。

阿凤正跟姑娘们说说笑笑,突然一激凌,回头看见了草垛后面的小芹的半个脸。

阿凤扶着桌子站起来,缓步迎了出去,嘴里招呼道:是小芹啊,进屋里坐呀。

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小芹知道躲不过了,就从草垛后面走出来,不知自己脸上挂的是什么表情,感觉像是中风似的,整个儿脸硬邦邦的。但还得要笑。她知道自己那笑肯定很怕人。

阿凤把小芹拉进屋,递给她一颗奶糖。转头对那个黑男人说,这就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小芹。

黑男人脸上黑得看不出表情。

阿凤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小芹,说:哟,小芹啊,你晒得黑了,也瘦了,可不像上学的那会儿漂亮啦。

小芹想走,怕坐久了自己会哭出来。可是两条腿又挪不动,内心里还是想听阿凤死而复生的历险过程。

阿凤又说:人吧,生死富贵命定的。有的人呢,想死还死不了。有的人,想贵也未必能贵得起来。

阿凤说话变得咬文嚼字了,外县腔里还撇了些普通话。小芹心中此时苦不堪言。想着这话一定是和她男人商量好了说给自己听的。阿凤终于说出了自己那次生还的始终。

原来小芹跑了以后,阿凤继续在水中沉浮,大声呼救。那种求救的愿望完全是本能的。后来就有人把她拖上岸。就是这个黑男人。黑男人是窑厂的工人,未婚。阿凤由生而后怕,感到活着已是万幸。便嫁给了这个救了自己的男人。窑厂感谢阿凤给他们解决了本厂最大的难题,这个四十多岁黑男人的婚姻问题。于是也一并收了她,做了名临时工。

阿凤说:我身子不便当了,他就不让俺干活了,一天到晚闲着,怪难受的。

农村叫说这样话的人是烧包。阿凤不是烧自己,是烧小芹。小芹被炙烤得浑身虚汗淋淋。自始至终,小芹只说了一句话,为啥不打个信来?你娘都急死了。

阿凤冷冷一笑:我娘急啥呀?乡下女儿的命,跟个草似的。我娘有啥急的。

小芹再也受不了了。刚出阿凤的家门,两只眼里的泪,如水一般哗哗地流下来。

阿凤衣锦还乡,使小芹在村子里彻底失去了往日讨人欢喜、能干而乖觉的女孩儿的形象。每天迈出家门,都感到被许多双异样的眼睛看着,许多只手指在背后点戳自己。小芹感到姚庄再也不是自己的村子了,索性抬脚一走了之。

小芹一声没吭,在阿凤返回外县窑厂不久的一个清早,夹着一个小包,悄悄地出走了。

但是,三个月之后,她又回来了。唯一的变化,是变得更黑了。她的出走和归来,

都没有引起姚庄人的明显反应。只是她爹宝柱咕哝了一句:像是从矿上回来的。

事实上,她就是从矿上回来的。

她流落到淮北的一个露天矿区。

那个矿区的最小矿窑的一位窑主收留了她,给她开了和男人一样高的工资,让她住在堆满采掘工具的库棚里。每天,她的衣服、头发、鼻孔和咳出来的痰,都有黑褐色的煤灰,甚至从嘴巴里哈出来的气都是黑的。说话的时候喉咙里发出沙沙拉拉粗砺的磨擦声。但是她咬牙挺着。

夜晚,矿区里到处都是男人的脚步、男人的味儿、男人夹杂着脏字的说话声。她早早插了门,躺在床上。因为累,一闭眼,就睡着了。她细微的鼾声,在堆架着采掘工具的空隙里穿插、缭绕。

这一晚,她刚刚用完水,正端着塑料盆开门倒水,她的窑主突然趁机挤进门来。窑主五十多岁的样子,比一般矿工白净一些。窑主由于紧张而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呼出满口的酒气。窑主说,芹,我想……

我知道,你想喝水。

小芹把脸盆里的水准确无误地灌了他一大口,有一部分流进了脖子里。窑主把水咽进肚里,然后咂了一下嘴巴。

小芹一掌把他推出门去,插上了插销。

她在床上翻来滚去,难以入眠。却听见门外一起一伏,响着男人粗浊的宏亮如雷的鼾声。她下了床,把门打开一条缝,看见窑主直挺挺地躺在沾满煤灰的空地上,睡着了。

她把床上的褥子抽出来,盖住窑主的身体,自己回到库棚里躺下,裹着薄薄的被子,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没有去上工。她找到窑主说,把我的工资开给我。

窑主白净的脸上掠过一丝难堪的红色笑容。昨晚,我喝多了。窑主小声说。

小芹说:把我的工资开给我。

窑主说:小芹,你别走啦。

小芹大声说:把工资给我!

窑主打开铁皮柜,点完钱,又加了一张百元的票子。算你的路费,窑主把钱递给小芹时说。

小芹又回到村子里。黄昏,夕阳垂落的时候,她常常坐在自家的石门槛上,望着乡村远处伸展开来,在季节的转换中悄悄地变更着颜色的广大的田野,长时间地出神,发呆。

母亲桂花悄悄地站到她的身后,靠在门上,双手合着,搓动着小石子。小芹啊,认命吧,桂花突然说。

小芹吃惊地回头看着娘。看见她对自己痴痴一笑。

小芹去了一趟县城,拖回来一台14时黑白电视机。这是姚庄第一台电视机。全村的人都涌来小芹家看电视。小芹只得每天都把电视机搬到门外的空地上去放。

除了新闻联播,什么都是农村人爱看的节目,包括各种广告。每晚七点到七点半,正是村里人吃晚饭的时间,小芹家门口的电视已经打开。中央电视台女播音员邢质斌的声音清脆悦耳,在乡村传得很远。这使人们想起早些年的那种遍及乡村的有线广播。

此时,全村人只有两个人在看电视。一个是小芹,另一个是她的母亲桂花。

随着姚庄第一台电视机的引进,小芹的声名远扬。不久,柿镇街上老字号张记豆腐店老板张聋子托人来小芹家为他儿子做媒。

就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那些年代,镇上所有属于私人开办的店铺都被社会主义公有企业吸收或者关闭的时候,张聋子的豆腐店仍然被特别允准开业。因为人们爱吃张家的豆腐,所有在柿镇当头的人也都爱吃张记豆腐。

曾经有人试着动员张聋子,把他吸引到集体企业去做豆腐。但是没有人能说动他。因为他是个聋子。他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张聋子从来不跟人随便搭话。偶尔和别人说上两句话,声音也大得让人耳朵受不了,只好逃之夭夭。比较奇怪的是,买豆腐时,别人说要买几斤,哪怕声音再小,他也能听得见。有人说那是特异功能。他能根据你的口型,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你所报的数字。

尽管后来柿镇街上又相继出现了几家豆腐作坊。在竞争的过程中,他们悄悄地放出口风,说张家人老的老,病的病,连到井里打水的人都没有。张聋子甩他老婆的洗屁股水泡黄豆,他自己用鼻涕打囟。但是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豆腐生意蒸蒸日上,另外几家依然是门庭冷落。

有一点别人谁也比不了。张记豆腐店卖豆腐从来不用盘秤称,而是用称钩一勾,挂起来吊称。但是吃起来却是松嫩绵软,口感极好,这是绝活。

张家有的是钱。他们拆掉了原有的土坯草房,翻盖了柿镇第一栋二层小洋楼。据给他家盖楼的建筑工人后来说,张聋子付给他们的工钱都是陈年旧票,许多纸币被老鼠啃掉了边角。拆墙的时候,常常会在墙缝里发现卷塞在里面的发黄的纸币。

但是张家的巨大不幸也是柿镇人尽人皆知的。他那喏大的家业无人继承。张聋子唯一的儿子,自小瘫痪,卧病在床。许多年来,柿镇街上没有人见过他儿子长得什么样儿。但是传说他躺在里间的床上,却能根据往桶里倒黄豆的声音,决定泡水多少;能根据磨豆子时间的长短,指点给豆浆打囟。张家的帐目,一直是由他儿子掌管的。

姚庄人对小芹的这场婚姻提议顽固地保持着缄默的态度。毕竟,张家太有钱。还毕竟,那男人是个废人。

村里只有一个人对小芹说:小芹,你别去。

说这话的是村里原先的那个老队长的儿子,就是那个死去的小芹的哥哥,叫齐。在村里,小芹唯一能说上话的,就是齐了。也许是由于那个在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小妹的缘故,齐自小就与小芹有一种别样的亲情。

小芹说:为什么,齐?

齐说:我娶你。

小芹淡淡一笑,说,齐,你养不起我。

小芹跟着媒婆去相亲的时候,是在这一年的夏天。正是七月流火的季节。

小芹满身大汗地踏进张记豆腐店,立即被二层小洋楼楼下的那种异样的凉爽与湿润包围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豆浆水的气味。这使她最初的感觉好极了。也许就是这种最初的凉爽怡人的感觉,促使她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张聋子把她领进楼下他儿子的房间。房间显得很暗。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向她的鼻腔扑来。她站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逐步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和气味。她向床上躺着的那个人走去。

小芹看见了那个人。小芹看见了凉席上躺着的那个只穿着一条短裤的男人,不过是一个苍白得犹如一页纸片儿似的小人儿。人显得异样的细弱瘦长,只剩一副骨架,头发已变成了灰白的颜色,薄薄的,被剪成孩童的式样。一张苍白无血的脸上,一双眼睛黑得熠熠闪光。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芹,那种眼神摄人心魄。

小芹走到床边,伸出手,在那张冰凉而冷峻的脸上轻轻摩挲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会对你好的。

男人慢慢地垂下了眼帘,眼神立即变得像孩子般温柔、驯顺。

这样的男人还祈求什么呢?后来小芹听说,她刚走,他就把头埋在枕头上呜呜地哭起来。

在随后的时间里,小芹完全像一个恪守闺中之规的待嫁姑娘,一门心思帮爹忙田里的农活,料理家务,很少出门。她还尽量回避和齐碰面。

夏天刚过;张记豆腐店要迎娶新娘了。

小芹突然把齐约到耳朵塘塘埂上。初秋的夜风凉爽宜人,四野寂静如水。唯有库塘里的蓄水,在微风的推送下,在岸边发出轻轻的拍击声。水中的鱼类在此时浮出水面,唼喋着水面上的浮游物质。

小芹说:齐,我娘欠了你们家的一条人命。

小芹已从外婆秀娥那里,知道了母亲桂花的所有的故事。

齐吃惊地竖起了耳朵。

小芹说:娘的债,该由女儿还。齐,我为你生个儿子吧。

小芹平躺在初秋的耳朵塘埂上,身子下压着埂上青青的柔嫩的芳草,遥看蓝天灿烂的星斗,倾听着催人入眠的水浪,沐浴着凉爽的风,感觉自己正如一条水中之鱼,快活而自由地嬉戏,沉浮。

姚庄的漂亮姑娘小芹倚坐在张家豆腐店的门口收款结帐的情形,后来成为整个柿镇街最有意味儿的风景。

冬天,她的身子已经明显地挺了出来。她依然坐在豆腐店的门口,面露迷人的微笑,接待进进出出买豆腐的客人。

柿镇上过学的人,都读过鲁迅先生的小说《故土》。他们觉得此情此景,与鲁迅先生笔下的杨二嫂早年的形象是如此相似,因此,小芹在柿镇街上获得了一个十分响亮的外号:豆腐西施。

柿镇人也喜欢把电视机放在门口,特别是那些餐馆商店,多用来作为招徕顾客的手段。腊月的一个晚上,在豆腐店打烊的时候,小芹突然发现母亲桂花正站在隔壁那家日杂百货店的门口看电视。这家电视是彩色的。正是新闻联播时间。电视里播放的是俄罗斯总统叶利钦访华的消息。

小芹走过去,搀住母亲的胳膊,柔声说: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都这么晚了。

桂花自言自语地说;苏联没有啦,修正主义也没有啦,咱们现在还打倒谁呢?

小芹说:娘,我送你回家。

责任编辑:倪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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