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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胜于鱼

1994-01-01陈之藩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4年2期
关键词:扁舟教授工作

(美国)陈之藩

每天早晨我在湖边整顿小艇,常有位银发的老教授蹒跚而来。

“早安,”他老远的打招呼。

“今天还出去划船吗?”我问。

“当然,天气真好啊,我太喜欢钓鱼,可惜这湖中的鱼不大。”

“反正你是为钓,并非为鱼。”

“对极了。对极了。我是为钓,不是为鱼。”他一边说着,一边登上小船,带着他的钓具与几本书,马达照例不开,双桨轻轻划破水面,悠然远去。

我抬头目送他远去,眼前的景色,令人欲醉。好像只有华兹华斯的歌声足以形容:

这一幅风光,如梦

山这样清秀

水这样清澄

山与水之间相接了

这山啊

有多高耸入云端

就有多深映入水中

日光直射的水面,是一条银河,其余的湖面是一片澄碧。小舟的影子越来越远,桨声的起落越来越轻,这一叶扁舟终于消失在一片黎明的眩光中,我的思潮好像也冲入一静谧的山谷里。

这位教授在哥伦比亚教书,他是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的。因为我也在宾大上学,所以他每天总好奇的与我谈几句,好像在与我谈话中,还可以寻觅到他的青春。他在哥大教书已三十年了,这几年的暑假常到这湖边来。每天扁舟垂钓,竟日方归,最多能钓上一两条二三寸长的小鱼,而他的享受却是在钓。

能够欣赏钓,而不计较鱼,是会使一个人快乐,使一个团体健康,使一个社会成功的。美国有许多学者,在一个学校工作,一工作就是一生,真是数十年如一日。以宾大而论,今年就要养着一百零八个退休的老教授;这些教授服务于宾大,最少的已有四分之一世纪,长些的有服务四十年的了。并不是美国人的耐性特别长,实是他们在工作本身发现出无限的趣味,感觉自己沉醉于鸟语花香,和山清水媚。至于鱼竿之下是否有鱼,他们反正忘了。

普渡大学校长郝德说:“科学的无限疆界,展开在人类面前。”每个知识的先驱者所面对的,由外人看来,好像是山穷水尽的泥穴,其实在他自己看来,却是花繁叶满的桃源,因而流连忘返,因而乐此不疲,都是理有固然的。

因为工作本身的兴趣,有时使一个人至于疯狂。宾大有位教授魏刚,是自动机械专家,因读书入了迷,工作时间的拼命努力自不待言,即是吃饭睡觉也常常失去正轨,脑筋依然在想,不得休息。最后他实在太疲倦,想出一个特别的办法,以休养脑筋,即锯木头。他家里堆一大堆木材,每天他要把大块锯成小块,把小块锯成更小,以资休息。偶然看来,很像疯人院撕纸的疯子,知识追求的本身,竟有如此魔力。

当然在这种境界中的人,是无法再生名利观念的。爱因斯坦刚到普林斯敦时,主事人问他一年要多少薪俸,他说五千差不多了。一年五千元是物理系刚毕业的学生的水准,主事人说:“给你年俸五千,给别人就不好给了,请为我们着想一下,还是勉强订年俸一万五千元吧。”

其实,爱因斯坦常忘了兑取支票,正如钓鱼者钓上鱼来,又抛入水中一样。他们从来就未考虑到这些琐事。

科学家不仅忘了薪俸的多寡,有时即使厚禄巨利的机会到来,在他们眼中,也淡如云烟。发明那个原子冲击器的劳伦斯,刚一发明时,有人说,他要请求专利,要比瓦特发的财大,但他只笑了笑,好像是说有那个申请专利的功夫,还多冲击几种原子呢。

正因为有钓胜于鱼的观念作基础,所以不会产生向上爬的习惯,也不会产生学而优则仕的风气。每一个学者一旦发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一直将此兴趣带到坟墓里,发明小儿麻痹症预防针的沙克,最近对人说:“我所确知的是:科学家不是政治家。我不是明星,让我回到实验室去。”

然而,不是为鱼的钓者,却常常钓上大的鱼来,因为他终年在水滨,常有机遇到来,非如缘木而求鱼的“智者”,徒劳心力而已。

日已正午,老者的扁舟又悠然划回来了,照例的提着他的两条小鱼,登上岸来向我笑了笑,并且说:“我是为钓,不是为鱼。”

老者的背影消失在山坡的绿丛里,唯日照去,他的发色与鱼的鳞色偶闪银光。

我在想:“其实,人生不过是在并不幽静的水边空钓一场的玩笑,又那儿来的鱼!”

(何文丽摘自《名作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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