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年前,他们正年轻
1993-08-27魏群
魏群
在中国经济学界,提起吴敬琏、周叔莲、张卓元、邬家培等人的名字,人们会肃然起敬。他们都是当今有影响的经济专家,为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的突破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然而,在这些专家学者的心灵深处却珍藏着一段不可磨灭的历史:36年前,同在中国科学院经济学研究所当研究实习员的他们,与《中国青年》有过一段意义不同寻常的交往。“假如当年没有《中国青年》的呼吁和支持,我们这些人或许就没有时间和机会成为今天的专家了!”回首往事,他们总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36年前,他们正年轻。
副博士来到编辑部
那是1956年,新中国在完成了社会主义改造的任务之后,开始全力以赴地投入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年初,党中央召开了知识分子工作会议,提出向科学技术进军、迅速赶上世界科学先进水平的号召。全国知识青年备受鼓舞,怀着那个年代所特有的质朴热情和干劲积极响应党的号召,纷纷制定向科学进军的个人学习计划,提出争当出色科学家的奋斗目标。经济学研究所的青年们更是别有一番使命感。团支部按照科学院党委的指示,组织团员青年认真学习周总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联系实际进行讨论。大家对党关于知识分子的政策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同时,对于在工作中培养青年干部,系统学习和争取学位等问题向行政领导提出了一些具体建议和要求。在培养青年干部问题上,有些同志提出过去领导上对他们使用多,培养帮助少,因此提高较慢,要求领导上加强这方面的工作;有的同志要求领导上明确每个干部的专业发展方向,减少工作调动;有的同志提出是否可以抽出一些工作时间来学习专业基础知识和马列经典著作;也有很多同志认为博士和副博士学位的设立是鼓励知识分子上进和刺激科学文化进步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从事科学工作者的学术水平的一种标志,科学研究工作者应该争取学位,等等。团支委会为了统一认识,并协助党和行政逐步解决一些问题,就由团支部书记邬家培同志写了一个书面总结交给党支部的宣传委员。
但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团员青年们的这些建议不但未被党支部宣传委员接受,相反被认为“这个总结是和党的政策针锋相对的”,“是集中了团员中的落后思想”,“向党进攻”,争取学位是把共产主义人生观降低为“候补博士人生观”,这是“个人主义思想”动机。这样,团支部就得到一个在领导团员学习中犯了“路线上的错误”的罪名,党支部宣传委员雷厉风行采取“纠偏”措施:责成团支部重新写学习总结,动员全体团员青年揭露团支部领导的“错误”并检查自己的“个人主义思想”。为此接连开了3次支部大会,8次小组会,还要团支部书记根据大家的发言按问题做了162张“思想卡片”,以便于掌握青年思想。同时,要青年团员张卓元在团支部大会上提出撤销邬家培已经当选了的科学院团代会代表的资格,张卓元拒绝之后,也成了批判对象。这些做法,得到了代理所长兼党支部书记的同意和支持。
经研所发生的这一切,使30岁的助理研究员罗元铮既感到义愤又百思不得其解。这位获得苏联经济学副博士学位、解放后第一位从国外归来的留学生,是当时很受尊敬的风云人物。他曾亲耳聆听了周恩来总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从党对知识分子诚挚的尊重态度和对科学技术的高度重视中得到了一种信念:祖国一定能靠科学技术早日强大起来。可是,经研所发生的事情却使他怎么也无法同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联系起来。他思来想去,决定要为这群充满爱国热情和远大志向的青年知识分子鸣不平,把所里的情况向有关部门反映。
罗元铮想到了《中国青年》杂志。回国后,他曾多次被邀请到《中国青年》编辑部作报告,为青年朋友写文章。他耳闻目睹了《中国青年》为广大青年服务、与青年心心相印的亲密关系,相信《中国青年》一定会帮助解决这个问题。抱着这个信念,罗元铮脚步匆匆地踏进了正义路13号那座灰色大楼——当时的《中国青年》杂志社所在地。
60多天艰难的采访
听了罗元铮反映的情况,编辑部的同志们坐不住了,凭着记者所特有的新闻敏感,大家一致感到这件事情很有典型性。编辑部从几个方面进行了分析,一是刊物在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引导青年向科技进军方面组织了系列文章,而经研所发生的事情却说明在一些人的心目中,对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对尊重知识和人才还缺乏正确的认识和理解。如果能抓好这个典型事例,就会增强宣传的生动性和说服力。二是如何估价青年,如何看待和加强对新生力量的培养,是关系到社会进步和国家发展的原则问题,而在一些领导同志的头脑中总是存有片面认识,看不到青年的主流,经研所领导的做法正是这种片面性的具体体现。通过解决这件事情在原则问题上澄清模糊认识和几个关系,是很有必要的。三是为青年说话,保护和支持青年们的正当要求和权利是《中国青年》杂志的优良传统和义务,对于经研所发生的事情,刊物理所当然应该给予关注和干预。当然,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为此,编辑部决定由政治经济组副组长曹炎同志负责这件事情的调查采访。
但是,来自经研所的阻力是很大的。经研所的领导资格老,有声望,他们似乎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身份,对党来说他们是专家,对知识分子来说他们是党。他们坚持己见,不仅使采访很难进行,而且对罗元铮同志和向中宣部反映情况的青年党员吴敬琏同志采取了打击报复的手段。公开采访受到限制,就悄悄约团员青年出来谈,上班时间不能占用,就利用吃饭和休息时间谈。曹炎同志回忆说,有一次罗元铮要出差,我急着要与他见面,就约好在车站前的小饭馆边吃边谈。那时采访条件很差,我就骑着自行车来回跑。吴敬琏教授的夫人周楠老师想起那时的情景记忆犹新,她笑着说:“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曹炎同志来找吴敬琏谈,谈啊谈啊,一直谈了一天。当时我正在和吴敬琏谈恋爱,心里直盼着他们能早点谈完,可就是等不到头,我真着急……”艰难的采访进行了两个多月,曹炎分别找邬家培、张卓元、梁文森、周叔莲、吴敬琏等同志进行了推心置腹的交谈,又先后与罗元铮同志交谈了五六次,艰苦细致的调查采访结果证明罗元铮同志反映的情况是属实的。
《中国青年》1956年第十三期上,登出了曹炎同志撰写的文章《为什么打击青年向科学进军的积极性》,同时配发了题为《要积极诱导青年前进》的编辑部言论,后面又编发了几篇争论文章。这组文章一刊出,立即在中国科学院乃至全社会引起强烈反响。中科院的行政领导和中共中国科学院党委十分重视并积极采取措施制止和解决经研所领导同志的问题与错误。经研所的青年知识分子向科学进军的积极性得到了保护和支持,而最让这些年轻人感到欣慰和庆幸的是,在接踵而来的反右派运动中,他们都幸免于难。
“你们为民族保护了
一笔巨大的财富”
36年过去了,当我们追踪着经研所那群青年知识分子的成长足迹回眸他们那并不平坦的起始点时,我们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时光证明价值。当年,我们差一点失去的,竟是一笔价值连城的财富。
不久前,我们拜访了原中国科学院团委书记、现在的经济管理研究院院长田夫同志。田夫同志不无骄傲地向我们介绍起经研所那批年轻人的现状:“邬家培现在是国家计委信息中心副主任,总经济师。张卓元,那个当年没有顺从领导的青年,现在担任中国科学院工业研究所所长,《经济研究》主编。还有梁文森,那个当年和邬家培一起挨批的团支委,现在是深圳体改委副主任,深圳大学的教授。对了,国家计委研究中心副主任黄范章,也是当年那一拨子人之一。还有吴敬琏、周叔莲,他们现在都是国内外知名度颇高的经济专家了,这批人已经作为一个整体成为我们国家经济学界的栋梁和中坚。实践证明,这些同志都是难得的优秀人才啊。”
说到这里,田老无限感慨:《中国青年》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你们为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保护了一笔巨大的财富,这笔财富的价值无法用金钱衡量。如果当年这些同志背上了那些罪名,打右派时准跑不了,右派帽子一戴就是20年,他们还能干什么?《中国青年》实实在在地表现了对人才和知识的尊重,这在当时是很难得的啊。即使在今天,要真正形成一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环境,任务依然很艰巨。
田老在思考,那位当年曾仗义执言投书上访的青年副博士也未停止思考。在海军总医院一个病房里,罗元铮——罗老捧出一个信袋,上面写着一行清秀的小字:“1956年经研所在关于知识分子向科学进军问题上的一场争论。”里面装着《中国青年》当时所发的全部有关文章和内参材料。罗老说得更是语重心长:“未来的竞争是科技的竞争,人才的竞争,36年前你们通过刊物为经研所的青年知识分子呼吁,保护了一群知识分子,今天,仅仅这样做就很不够了。你们需要做更多的事情,呼吁全社会一起努力,建立起一种保护人才,尊重知识,将科学技术转化为生产力的社会机制。”
听了罗老的话我们感到肩头沉甸甸:《中国青年》,你不会辜负历史与未来的重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