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侃市场
1993-08-27严欣久
严欣久
陈建功:面对市场,不妨也调动一下想像力。
梁晓声:文学的原本位置就该是夹缝式的。
李国文:应该养作家,不应养管作家的那许多人。
林斤澜:文艺走向市场是反“左”的好办法。肖复兴:没有1793年的动荡,就没有《九三年》这部巨著。
史铁生:我相信知识分子不会永远穷下去。刘恒:如果给予作家双重自由还混不下去,那就活该了。
汪曾祺:面对商品大潮,我无动于衷。
刘湛秋:越是高质量作品越是有商品价值。
王蒙:作家既要面对市场,也不能完全被市场所左右。
陈建功与赵大年合著的《皇城根》眼下正火。既写通俗作品又写严肃文学的陈建功,谈到市场经济对作家的挑战时这样说——
最近,政府刚刚传达了放开物价的精神,我忽然觉得,作家面临市场经济的挑战已迫在眉睫了。
从发展上讲,我感到现在文艺作品进入市场的速度与步伐太慢了。至少那些有一定商业价值的文艺作品应尽快进入商品市场。然而,商品市场对我们来说毕竟是陌生的,作家们和出版家们在这方面的想像力有待调动。比如,作品可不可以采取拍卖方式,作家写出作品后,可把对此感兴趣的编辑部门召来,实行拍卖,作家出底价,各编辑部门依次加价,使作家在竞争中加以选择。又如,作家可采用聘用经纪人的方式,作家写出作品后,由经纪人与出版社、编辑部门联系。影响大的刊社,作家可把价压得低些,影响小的可抬得高些。经纪人还可以负担起作家的全部社会活动,如安排作家出席新闻发布会,接待采访等等。我手头正写东西,如果能腾出时间来,说不定也会“闹腾”一下。
知青的丰厚生活使梁晓声写出了《今夜有暴风雪》、《雪城》等有影响的知青作品。目前,他正在为中央电视台写电视连续剧《同龄人》。他的一番话会使你感到他对历史反思和现实认识的清醒——
每一个国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价值观念都会发生变化。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人类的历史,同时是人类自身价值观念不断嬗变的历史。但是似乎没有哪一国家的人像我们中国人一样,一忽儿抱着一种价值观念,企图跃到宗教涅槃的半空中,一忽儿又抱着另一种价值观念,五体投地在彻底金钱崇拜的尘埃。现在我们中国人杀了自己一个回马枪、仿佛茅塞顿开,大彻大悟,意识到商品价值才是一切事物的终极价值——简单倒也简单,但是一半的合理性中包含着一半的荒唐。这是一种必然的荒唐。对此,我们无论怎么说,说些什么,都不过是自言自语。一个人对时代的选择唠唠叨叨显得很傻气……
以商业的价值观念作为文化艺术价值的取向,当然我们所常谓之的“纯文学”也在其例,亦是一半的合理性中包含着一半的荒唐。但是放眼一看——似乎全世界都不知道该把那一半的荒唐抛到哪儿去。每一个时代都不是没有缺陷的时代,没有人和你玩平等的游戏。不平等或曰某一种荒唐,曾体现在比小说家多得多的农民身上、工人身上、教育工作者身上。人家承受过来了。现在体现在“一小撮”小说家身上,我想似乎我们也只有承受。
价值观念取向多元化好。看看今天的小学生吧,压力多大呢?他们能承受我们何以不能?而且,一个事实是——我看朋友们都活得挺滋润,并没有被逼到险如悬崖边沿的地方,也看不出谁打算纵身一跳为文学“殉情”。倒是“各村都有各村的高招”———活在中国式的小中产阶级的水平线上。另一个事实是——尽管印刷机每日里将成百吨的纸印上商业的标记,造成“快餐”和“零食”一样的文化,但好书又确实仍在出着,好刊仍在办着,好作品时有问世。生机还是有的,希望还是有的。文学在商业大潮的冲击下,原本的位置就应该是一种夹缝式的位置。认清了这一点,倒也就泰然了……至于我自己,时而眼羡别人成了“得水之鱼”,不无嫉妒;时而又告诫自己,莫使欣然成鱼。后一种时候多,故不是鱼,是一种半鱼不鱼的东西。我的愿望——或曰后半生人生奋斗目标——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饭馆,30平方米左右,装修得温馨典雅,以为生计,保障我写自己认为的小说。如今更想的也许恰恰是被认为更不赚钱的小说。所以那愿望中的小饭馆是一定要使之变成现实的。我有这个自信。
至于眼下,小说家总是聚在一起讨论文学的幸或是不幸,莫如伏案笔耕的好。下不为例。
写《冬天里的春天》、《花园街五号》的李国文,1957年曾因小说《改选》被打为右派。这位历经坎坷的作家饱尝极“左”路线之苦,在面临文学体制改革时,他的想法是——
我认为国家养作家是一种文明的体现,文化传统优良、久远的国家都养作家,只有野蛮、愚昧的国家才把养作家当作负担,也没有作家可养。试问世界上哪个国家的作家有这么便宜,只须30~50美金就可以养起来?既然影星、歌星们可以到处走穴,出场费动辄一万八千,还照拿国家的工资,作家为什么不可以在挣工资的同时拿稿费呢?政府应该认识到,作为社会的文明标志,作家与科学家占有同等重要的地位,都是精神文明的宝贵财富。话说回来,作家也不可以因为被养起来就成为精神贵族,而应该创造更多的精神财富作为回报。
当前文学体制的改革应是管理部门的改革。现在许多管理机构日益衙门化,成了争权夺利的官僚机构,且机构重叠,领导干部老龄化。以作协为例,60岁以下的领导干部仅有两位,怎么能有工作效率呢?改革就是要把庞大、臃肿、低效的官僚机构转化成精干、高效、小型的职能部门。在中国目前实行低稿酬制的情况下,作家还不能靠稿酬维持生计。所以,国家应该养作家,不应该养管作家的那许多人。
北京作协副主席林斤澜,他的作品被称为“怪味豆”。采访中,属他说的少,份量却很重——
过去反“左”很难,不容易反得好,且反不下去,反着反着又成了反右。相信文艺在走向市场经济的过程中能找到反“左”的好办法。现在文艺界有不少人在搞公司,一部分作家跟着下海了,也未必是坏事。对文艺体制改革应多作些有益的尝试,沿袭过去衙门式的机构是不行的。文艺走向市场经济有利于反“左”。
作家肖复兴侃起文学与市场经济来像在作诗,他说——
当前我国的经济正处于发展阶段,冲击力如一场旋风非常强大,在一段时间内文学会遭到冷落。因为文学离不开作家与读者,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下,许多人禁不住诱惑像葵花向太阳那样转向了经济。一部分作家歇笔下海了,一部分读者弃读去经商了,这二者迅速的离去,必然给文学带来空前的萧条与寂寞。但从长远看,这种冲击又是一种宝贵的财富,为下一步的繁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就拿雨果的《九三年》来说,如果没有1793年的动荡,就没有这部巨著。因为这种动荡为文学提供了更加丰富的生活,并造就了巨人作家。
从作家自身来考察,市场经济对作家的冲击、商品大潮的诱惑与裹挟,也会使文学家产生急剧的极大程度的分化。这种分化对文学家也是一种锤炼,会考验文学家自身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有人本适于经商,因过去没有机会施展这方面的才华,误走到文学创作的路上来了,现在一冲击,物尽其才,人尽其用,是件好事。在文学花红柳绿时,很多人栖息在文学大树的枝头,狂风吹过,落叶飘尽,留在树梢的果实才是文学的精华。文学家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既要审时度势,又要审视自己的灵魂。别人下海了,你不行也犯不上较劲。对文学家来说,对扑面而来的大潮的支持与投入,并不意味着自己亲自下海,而是对国家的命运、未来、各色人等、芸芸众生心态的关注。对文学家来说,在这场大潮中重要的是能拿出像样的作品,而不是多出几个商人。
史铁生虽然巳过不惑之年,却仍每天跟自己较劲。这位双腿瘫痪的作家写作态度极严肃。对改革的前景,他持乐观态度——
实行市场经济,肯定会给我们的社会带来一场震荡,但我相信,知识分子不会永远穷下去。一位书商对我说,明年书的市场很严峻,但他又说,人在最严肃的时候才读书。这话很有见地。人在坎坷、压抑的时候会思考精神、活着的意义,在得到极大的物质满足之后,又会迷茫,重新回归精神,这时人们会对文学艺术有着更高层次的需求。我认为文学艺术的整个前景是好的。实行市场经济,作品的命运不再由一两个领导的一句话所决定,而是由全民来选择。这种选择就是市场竞争,无论是纯文学还是通俗文学都会在竞争的选择中得到提高。一个民族精神的进步,不取决于一两个精英的思想深度,恰恰取决于通俗文化前进的程度。许多外国通俗文艺作品被我们误认为精品,其原因就在于人家的通俗文化已达到了相当的水准。这一基础文化的水准,正是这个民族文明程度的标志。
现在,日本、新加坡等国家的大亨们有了危机感,他们意识到未来的世界是人才的世界,所以成立了各种基金会,不惜代价赞助扶植科学基础理论、教育、严肃文学、残疾人事业等有利于民族自身发展的事业。
我认为,国家可以不养作家,但要养作品,养那些不以经济效益为特点的作品。养的方式可以研究,比如,把这些作品的价格定高些,使之不必完全遵循市场的价格规律。养这样的作品须有远见卓识的大亨们。养作品就是养作家。
总之,我是乐观的,竞争毕竟把社会推向了前进。
刘恒本是写小说的,但对电影剧本的编写、改编亦内行,《秋菊打官司》在国际上获大奖不能说没有他的功劳。他说话慢悠悠的透着稳健,却也不乏尖锐——
我的危机感并不在实行市场经济之后我的衣食是否会有着落。我担心的是自己的创作高峰很快会过去,在文坛上随时可能壮烈牺牲再也爬不起来了。人到40岁隋性也跟着来了,经过20多年的跋涉,人已疲惫不堪,如不咬牙坚持,很难再有新的壮举。生命已走过了一半,当自己对自己重新审视时,不禁有所疑惑:自己所做的一切价值在什么地方?如果到了40岁仍感到幸福不圆满,这又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想不想玩命?当我作出了巨大的付出,还能不能得到回报?这些问题困扰着我。一般的成功不足以刺激奋斗的精神,人的心态常常是很奇怪的,刚刚得到成功的满足,失落感又接踵而至。
就我的创作实力,我认为自己既不会在市场上受到排挤,也不会太好。如果让我在经商与写作之间作选择,我还是选择后者,尽管我不知道市场能分给我多少吃的。现在有些中小刊物不惜以每千字高于有影响刊物的数倍价格在作家中收购稿子,但我还是愿把作品给有影响的刊物。因为在纯文学领域中,声誉本身也是财富。那些肯出高价的杂志或出版社不管你写的是什么内容、写得如何,上来就乱侃价,说明即使你糊弄他也肯出高价。对这种照顾,我只能表示感谢,并表示写不了这么快、这么多。
在社会的巨变中,创作力较低的人可能会选择新领域,在纯文学领域中,有些人如不能有效地参与竞争,也会转向。我希望写武打小说、准黄色小说的领域迟早被那些有创作才华的人占领,蒙骗糊弄读者的人被淘汰出局。
如今作家们争论的焦点之一是作家应不应该被养起来。既然国家养了大量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的人,养几个作家该不成问题。我说的养,不是让作家也整天喝茶看报,而是让他们生老病死有着落。完全把作家放到社会上去,目前还不具备这种条件,因为作家想写什么还受到许多限制,现行的稿酬制度还难以使作家走向市场。如果作家在经济上无人管,那么在思想上应给予更大的自由。如果给予他们双重的自由还混不下去,那就活该了。
老作家汪曾祺已离休,却离而不休,勤于笔耕,并自称现在成了“写序”专业户。老先生对市场经济的看法是这样的——
我认为文学不会被市场经济所左右。世界上许多国家早就实行了市场经济,照样出了海明威、罗曼·罗兰这样的大作家,照样写出了不朽的名著。不管将来市场经济怎样发展,我都要继续写作。只有写作能证实我的存在,使人触摸到我的价值,使我为这个世界再增加点东西。写作是要耐得住寂寞、耐得住清贫的,一些中青年作家耐不住,多半是因为没有过过吃不上饭的日子。我参加过许多豪华的宴会,却从不挂念,因为每次去都吃不饱。我自己的生活很清贫,在我看来,一碗爆肚要比一碗鲍鱼好吃得多。这叫作安贫乐道吧。
现在,我的作品还有人看,在青年里也有些影响,这使我很快乐。这种快乐是金钱买不来的。如果问市场经济对我的创作有什么影响,我的回答是:“无动于衷!”
诗人、翻译家刘湛秋倡导建立了中国的轻派诗歌,这位诗人对文学体制改革最迫切的要求是——
现在商品市场开放了,稿费制度也应放开。目前我国还未实行版税制度,作家对自己的作品不能按质论价,常受到出版商与发行商的盘剥。我希望国家能尽快实行版税制度,基本稿酬与版税制并行。稿费由作家、出版单位、出版商之间洽谈,价格实行上不封顶、下不保底的政策。由作家自己定出作品的价格,按质论价,作家的境况就会得到改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相对地淡化意识形态是好事。实行市场经济对文艺会有所冲击,但冲击是暂时的。因为越是高质量的文学作品越具有商品价值,并从商品的某一方面体现了人的价值。通俗作品会流行起来,但流行的不会成为永久的。
王蒙刚从福建、广西回来,尽管《北京晚报》刚发表过他对记者表露的愿继续当作家的心迹,一些他将任××职务的说法仍时有传闻。对此他只说了一句:不要理睬。他说——
我国长期以来实行的“大锅饭”和“铁饭碗”的体制不是好体制,必须改革。但改革是十分艰巨的,是一个长期复杂的过程,作家们也应多一点承受能力。我从来没说过要简单地把作家推向社会和市场。要解决好专业作家的体制改革问题是要有许多前提的,我在《作家报》上谈了10个前提。主要有:文学生活完全正常化以及有关法制的完善;稿费的标准和计酬办法;建立文学基金及使用办法;设更高的文学奖金保护某些高精尖但一时又未能获得大的销路的艺术精品;如何照顾德高望重文学泰斗的生活和事业;如何活跃文学创作的氛围;对老弱病残作家的照顾;作家兼职等与体制改革相关的重要问题。
现在有些作家对进入市场经济有不安情绪,完全没有必要。实行市场经济能使竞争合理地进行,对于用行政方式解决文艺问题是个很大的冲击,这是其长处,但也有局限性。因为这种方式未必能很好地反映对艺术的高品位的追求。总体来说,第一,作家要吃饭,要有读者,必须面对市场;第二,文学与艺术的价值度不完全体现在市场效益上,所以严肃的作家、艺术家即使面对市场,也不会完全为市场所左右,他们还有更崇高的理想——这也是一种奉献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