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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风:一条源流交汇的河

1993-08-27单少杰

中国青年 1993年2期
关键词:民风德国人民族

单少杰

民风,既可透过静态视角阐述它“国脉所系”的重要性,如本刊上期所述;也可从动态角度描述它源远流长、古今相映的性状,如本篇把它比作一条河,一条源流交汇的河。

流到我们脚下的河水,有自远方流入的源头之水,也有自近旁汇入的支流溪水。同样,一个发展到今天的民族之风尚,有从上辈祖先那里承继的东西,也有在现实生活中形成的东西;有自远古留传下来的遗风,也有于近世嬗变出的新风。

一根针掉到地上,一个中国人可能迅速地把目光投向他大致估测的某个地方;一个德国老太太则可能仔细地在地上画出许多方格,一格格地搜寻,直到找到为止。前者机灵些,按直觉行事;后者呆板些,但极严格,按严密的逻辑办事。

德国人做事较真,一丝不苟。今天最精致的汽车、最精密的光学仪器多是德国牌。近世最费人脑筋的哲学也多是德国人折腾出来的。本世纪最伟大、最严谨的理论物理学著作也多是用德文书写的,而20世纪的科学成果多是以物理学命名的。

德国人为何具有如此严谨精神?可能有许多理由,这里只谈一点:这种行为风尚从古日耳曼人那里可以找到某种源头,折映着其祖先的某些遗风。

古日耳曼人是自然之子,崇拜自然,信奉泛神论,相信周围所有事物都附有神灵,所以做一切事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虔敬感,小心翼翼,唯恐亵渎神灵。这种原始宗教情感逐渐沉积在日耳曼人的深层心理中,成为其民族性格中的一部分,一代代地传下来。

德国人的认真是一种特殊的有着深刻宗教背景的认真,有时这种认真达到一种不分清红皂白的宗教狂热境界,让世人瞠目结舌。他们做好事认真,做坏事也认真。而认真偏偏出效率,这就使他们既能把好事做到无以复加的境地,也能把坏事做到磐竹难书的地步。

他们既能高效率地办起现代化大工厂,也能高效率地建起杀人毒气室;既能办出世界上最有素养的大学,也能组建世界上最强暴的军队。当他们信奉罗马教会时,动真格,大量地奉献,被称为“教皇的奶牛”;当他们不再相信这个虚伪的教会时,也动真格,其宗教领袖路德直接把自己的论纲以大字报方式贴在教堂的门上,其人民则武装暴动,打了一场惨烈的“三十年战争”。当他们打算遵纪守法时,便会成为世界上最顺从的公民;当他们蓄谋肆意报复时,相邻民族的灾难就降临了。

1945年春,东方战场局势逐渐明朗。人们对日本必然战败已不太怀疑,但对日本人用何种方式战败则心中无底。日本人是要战斗到最后,还是打算屈膝投降,多数人倾向前者,而对后者不抱多大希望。

当时日本国内喊得最响的口号是:一亿国民宁肯玉碎不要瓦全。许多踏着木屐的日本妇女也拿起竹枪木剑挥舞操练,准备最后一拼。滇西日军两个联队阻击卫立煌远征军,最后全部战死,无一被俘。大后方的蒋介石深为震动,将此通告全军。太平洋海上神风队的自杀飞机成百架次地撞向美舰甲板,惊得美国大兵“周身血液凝固”。五角大楼预测,如果进攻日本本土将损失百万大军,超过整个太平洋战争时的美军阵亡人数。美国佬忧心忡忡。

就在这时,战略分析家扎卡里亚斯上校提交了一分颇有说服力的研究报告。其中分析了日本的战争史及其民族遗风,指出日本虽是一个高扬武士道的国家,但其历史上每一场战争的失败者都不是战斗到最后,相反,“他们总是投降”。因此,日本在这场战争中很可能再次选择投降之路,再次显示他们的某种远古遗风,不是玉碎而是瓦全的遗风。这一年9月2日,日本外相重光葵痛苦地跛着受伤的腿爬上密苏里号战舰,向战胜国签字投降。记者和小说家喜欢把这描述为一个史无前例的事件,历史学家则更倾向于把它看作是日本古时战败首领发出的乞降声在现代的回响。

日本人与德国人的性格中不仅有其祖上的遗传因素,而且有其在后来发展中获得的新素质。它们都是在近代迅速崛起的民族,其间既获得许多好的素质,也获得一些不如人意的品性,例如某种民族暴发户性格。

它们都是由地位卑微处发达起来的。德国在30年战争中被打得山河俱破,到了拿破仑战争又被打得差点背过气,只是靠了英俄普奥反法联盟才得以恢复家园。日本历史上一直做中国的学生,到了近代又被美国佬扭着耳朵打着屁股强迫“开国”。

然而,当它们一旦强大起来,就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刻意表现自己的现时优越感,大吹大擂地说着自己,恶声恶气地奚落别人。它们刻意表现的实际上是一种民族虚荣心。其现实自尊的形式折映出其以往自卑的历史,恰恰表明它们还没有真正从往时的自卑中解脱出来。自尊与自信还不能以一种自然而然的方式从内心中流淌出来,还只是一种需要刻意表现的东西,一种需要虚张声势地加以表白的东西。这有点像现时某些突发起来的个体户忽然喜欢把裤腰带露一部分在外面,因为上面挂了个“电蛐蛐”;或者是一面拨弄“大哥大”,一面斜着眼角看看旁边有没有人注意自己。而生活中真正有优越感的人总是希望悄悄穿过人群。内心充实了。也就没有空隙容下多余的东西。

问题还不止这些,日本与德国对自身优越感的刻意表现,不仅反映在言论上,而且反映在直接伤害他民族的行动中。日本是通过一条血腥的道路而成为东亚强国的。德国则挑起了两次世界大战,并试图通过直接摧残“邪恶”的犹太人来显示条顿人的尊贵。

战后德日两个民族都作了反省。这种反省实际上就是力图批判和消解那种伤害他人的民族暴发户性格。德国人可能做得更好些。今天这两个民族又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成为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从而又使如何处理与其他民族关系问题突出出来。一个人或一个民族,在困境中最能显示意志与韧劲,在盛况中则最能显示气度与修养。今天德日两大民族所需要的正是如何善待其他民族的气度。它们古老的民风之河流到了今天,不知能否再汇入新的清澈之水。

美国是一新兴国家,其民风虽谈不上源远流长,但颇具特点。人们通常称美国文化是一种“合金文化”,由各种不同文化材料熔炼而成。与其说是一条长长的河,毋宁说是一片宽阔的河网、百川交汇的河网。笔者在此不可能作全面的分析,仅仅谈及它的某些方面。

美国主要是一个移民的国家。最早的移民有两种人:躲避宗教迫害的新教徒和被流放的罪犯。他们身上的一些性格特征构成了美国民风之河的源头。

新教徒的一个基本性格特征就是执著地追求信仰自由。因为,他们只要放弃新的信仰,重新皈依传统,就可以不背井离乡、流落他方。但他们还是把信仰看得高于一切,高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生活。与此相应的另一性格特征就是强烈地维护人的尊严。因为,他们只要不在乎受人歧视、恐吓,抱定任人宰割的态度,他们也可以留在故土上苟延残喘,但他们断然抛弃了这种屈辱的生活。新教徒的这些追求构成了美国国民性的一个重要方面。在国际交往中最容易激怒这个民族的事莫过于恐怖背景下的言论一律、信仰一律。罗斯福总统为反对法西斯而提出了言论、信仰、免于匮乏和免于恐惧的四大自由。这实际上是一个荷兰移民的后代在复述其祖辈说过的话。

流放美洲的罪犯同大部分罪犯一样,蔑视权威,不循规蹈矩,敢于铤而走险。这种性格在社会规范比较齐全的环境中自然是处处受制,但在文明秩序匮乏的蛮荒之地往往表现出一种很强的生存能力,因为充满野性的人最适应生存于充满野性的环境。他们做事不循规蹈矩,按着最适于生存的本能行事,敢闯,敢干,敢冒风险。这也构成了美国性格的一部分。

许多现代美国影视片都套用了这样一个情节:在战争中己方遇到了一个或一系列常人难以完成的带有残酷性的任务,于是一名军官来到监狱挑选了一批死刑犯,组成敢死队(如“加里森敢死队”)。这些家伙口吐粗话、举止怪诞,但极有战斗力,他们心狠手辣,想人匪思,做人难料,忍耐力强,攻击力强,一肚子坏水都放给了敌人。最后结局当然是他们胜利地完成了任务。这其间可能会死上几个人以渲染战争的残酷,而活下来的人自然成了脱帽加冕的英雄,自然会生机勃勃地繁衍他们的后代。这些影视片谈的是现代的事,但透出了某些先民粗犷的遗风,抒发了某些美国人仰慕其祖辈的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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