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神情
1993-08-27晓航
晓航
直到我站在圈子外面的时候,才察觉到在大都市统一的风格内,生命具有如此悬殊的差异。那些琐细的声音,向我呈现出诗意的苍凉。
我小时候曾经从叔叔的床底下翻出一本薄薄的画册,坐在周围的灰尘里,有一幅画给了我难以忘怀的印象:整整齐齐的菱形黑格子排在画册的左侧,过度到中间,格子渐渐变形,颜色被漂白;到了右边,格子完全变成白色,并且都化作一只只鸽子,飞向面外,我当时就问过叔叔,它们会飞向何处?叔叔漫不经心地回答:也许还是黑色吧。
作为一个都市人,我无条件地服从了一种公认正确的都市风格,因而城市的繁华和喧闹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色彩印象。但当我从都市文明中走出来,独自面对广漠而陈旧的乡村时,一种黑白对比的颤栗苏醒在我眼前。
80年代末,我由于机缘的巧合,走遍了北方农村。尽管我知道也看到近10年中国的农村发生了怎样深刻的变革,那些富裕了的农民过上了怎样的生活,但贫穷依然还在,广大的农村并非如我想像的那样发达。沿着肮脏而锈红的铁道,周围常常是接近土地颜色的村庄,简陋的房屋像小时候装在口袋里的故事,显得异常遥远,忠厚而粗糙的人们都对你微笑,让你感受挚诚和麻木。
我以同样冷静的心情走遍了北方的城市,那些具有城市意味的舞厅、餐馆、商店、洋房和霓虹灯,即使偏远的边城也无所不在,城市风格与那些接近土地颜色的村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以同样冷静的姿态走入书本,翻翻已经凋谢和正在开放的历史。在历史的现代化进程中,城市与农村曾经是黑白分明的两极,在农业化转向工业化的过程中,黑白两极是趋于融合的。
然而,当我合上书本,沉浸在对那种融合最现实的回忆时,竟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不想翻出大摞大摞的资料,印证某某工业浪潮时期农民的悲哀或小业主的欢乐,我只想把这历史的抽象缩小到我们的校园和与我朝夕相伴的同窗们,从那些真实的故事中剪辑几个镜头呈献给大家:
镜头一:A是某高校最有名的人物,他的名气不是品学兼优,也不是麻坛酒埕上能搓善战,更不是追上了癞蛤蟆心目中的校花,而是由于他做学生兼而卖凉菜,一丝不苟地整整卖了4年。
几乎是刚一上大学,全校1万多人都认识了他。他终年穿一身黑色衣服,每天中午吃饭时,在食堂门口推辆小车卖朝鲜凉菜。谁也不知道他最初哪儿来的钱,哪儿来的凉菜,可都知道他算帐非常准确,生意无可挑剔,不论对谁都一视同仁,一样的笑容可掬。在我的记忆中,那4年,他的笑也许是全校最灿烂,也最深刻的微笑。
不过,所有的城里人都看不起他,觉得他迷于眼前小利,狭隘而缺乏大将风度;可他也看不起城里人。那天,他拍着胸脯子说:“我比你们都强,这4年我没管家里要1分钱,我给自己买了手表、录音机、自行车,你们行吗?”城里的同学听到此,大都不再吱声,换一脸惭愧敬佩的表情散去。
镜头二:下午吃饭时分,熙熙攘攘的人群冲向食堂,一辆拉着黄瓜的板车骑过去,几个城市学生嘻嘻哈哈地偷了几条尝鲜,一个农村人也抢了1条。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举止,那条黄瓜被紧紧地攥在胸前,如攥住生命一般。问他们为什么偷?城里人答:好玩儿!村里人曰:赚了,不赚白不赚。
镜头三:某女生宿舍,一个农村来的学生正在听广播,没想到影响了正在学习的学习尖子(城市人),听广播的女生出门后,学习尖子冲过去,抓过收音机拼命往墙上摔,嘴里疯狂地喊着:砸死你,砸死你……
镜头四:B来自中国农村最贫穷的地区之一,那个地方多少代也出不了一个秀才,考上大学时,乡里送来一块大匾——“教子有方”。接匾的时候,他父亲不在家,是他抱了匾,请乡亲们进屋吃糖水鸡蛋。后来这事被当作笑话在系里广为流传,他还因此博得了××才子的雅号。
他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靠种地过日子,他掏不出一分钱给儿子花,所以,B只身来北京时,除了被褥,军挎里只有一条毛巾和几件单衣。
冬天来了,B没有衣服,经常冻得手抱双肩瑟瑟发抖。大家知道他极好强,谁都不敢直接了当地给他件棉衣。有个北京的同学想出个主意,从家里穿来件旧皮夹克,丢在宿舍,任它扔着。十几天后,天冷得紧了,滴水成冰,大家十分明显地暗示他,那衣服没人要,可他淡淡地说:我身体好,这种天一点也不觉得冷。
没人再去注意以后的几个冬天他是怎么度过的,反正他活得挺结实,而且身体比我们这些城市豆芽菜强壮许多。
镜头五:清晨,操场上空空荡荡。清风微微地吹着,天色蒙蒙发亮。正在跑步的男生,远远看到足球网架上也有个人在锻炼,是个女的,长发很飘逸地舞动着。他暗暗想,如果明天还碰上她,一定和她说一句,你好。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还没走到食堂就迎面撞上了一个同学:“不好了,死人了,某班有个女生在足球架上吊了!”“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受不了她沦为班里的中等生,听说,在她家那个城关镇中学,她从来都是第一哩。”旁边的一个同学补充道。我们正说着,那个男生——我同学的邻居,神采飞扬地跑来,“嗨,我真亏,要知道那是死人,说什么也得看看,我还从没见过死人呐。”我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异常兴奋,就如同他跑步回来叙述那个悄然而生的情感时一样灿烂。
类似于如此琐细的镜头,在我4年的校园生活里几乎比比皆是,可当时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构成了那历史的抽象中有差异的生命间彼此冲突的画面。
我仿佛真的陷入了“围城”。我站在里边大声地冲墙外喊:别跳!别跳!
一个作家曾经写道:你看到过地狱的人口吗?如果没有,请你看看北京的地铁。这是一个绝佳的句子,它表现了一种对工业文明的恐惧。我就经常被这种恐惧所缠绕,不同的是,那是一种类似于“围城”的恐惧,一方面我暗暗期待,城市的科学和先进尽快取代乡村的盲目和迟钝;另一方面,我又暗暗恐惧,城市的疯狂和压抑会在这取代中吞没了农业文明的纯朴和善良。这不是杞人忧天,而是我的那些同学们,用他们的命运给予我的提示。
C和D是一对好朋友,在学校时,我们一直对她俩的友情持观望态度,且不说一个是东北屯儿里的妞子,另一个是大城市有权势的娇小姐,单是志趣、性格和爱好也相去甚远,而且娇小姐不太瞧得起乡村妞。大家都认为C羡慕城市生活,想捞点小恩小惠。
大家的观点对了,也错了。谜底在4年后揭开。C用尽心机勾引了D的父亲,成为年轻的局长太太。更具讽刺性的是,生活一向优裕的D,在公安局的一次突击搜查中被抓获,原因是多次在不同场合卖淫。审问时问她是不是受到什么伤害才这样做,她说:不,我乐意,那是一种享受。她说这话时,脸不变色,心不跳,好像在向你叙述别人桌上的酒宴有几道菜。
比我们小一级的另两个男生也和她们很有相像之处。我还能想起那个从黄土高坡走来的大眼睛男孩儿。第一次走进校门时,他曾向我问过路,那好奇而羞赧的神情叫人难忘。毕业后的第二年,我竟听说他和他的好友双双被抓进了班房,确凿的证据有两个,一是吸毒,一是群宿。
大二的时候,班里曾闹过一个“白纸白字”的笑话,一位生长在安徽阜阳(就是那个年年闹水灾的地方)的老兄着迷似地给某小姐写情书,由于心情激动,写字时用力过猛,撕了上一页,下一页的白纸也印上了白色的痕迹,某位好事之徒回宿舍后,竟借着灯光,把那信原封不动地念出来,逗得我们一边大笑,一边敲响饭盆大哄特哄了一番。很快,这位老兄的恋爱被当作笑料飞也似地传开了。
直到毕业大约1年以后,我才知道,写情书的老兄,那阵子正陷在无以名状的痛苦之中——他的亲生父亲打算用他去换亲。为了给自己的傻子哥哥做成一门婚事,对方的条件是,哥哥娶一个姐姐,他娶一个妹妹。
当我听完了这个类似天方夜谭的真实故事后,再也笑不出来了。当年那种把乡下人的失恋当味精的自豪感,一下子溃不成军。
这些仿佛被艺术锻造过的故事,不经意地从我们的身边流逝。过了若干年,我方感到一种盲目的痛苦。我看过一个话剧:一个人站在边缘上,他不知再跨一步,是什么结果。有一种声音在叫喊:跳吧,跳吧。另一种声音同样疯狂:别跳,别跳。那个人到底听谁的呢?跳下去是得到,还是失落?
我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被城市所消化,仅仅是消化的程度因人的硬度而不等。
毕业后,我很少想到翻出那张毕业照。5年后的一次聚会,有人把它翻了出来,金黄的枫叶下,我们龇着牙,咧着嘴傻乎乎的笑着。照片上的人物被我们一个个地清点,有个女生突然问,叶伟呢?另一个声音低低地回答:死了。
叶伟给人的印象是非常沉稳,他坐在棋桌前总是一副指挥若定,或者说大智若愚的样子。据可靠消息,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是那个地区第一个来过北京的人,他所有的弟弟妹妹都没有走出过方圆几十里的山村。但他凭着聪明才智走了出来,扎实地走了4年。
他的同事是看着他死的。
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专区的那个钢铁厂后,受到领导特别的重视。这是个小厂,大学生少得手指头一数就行了,而且叶伟出色的成绩和良好的处世风格也叫人十分信服。领导让他指挥一套设备的安装和工人的操作培训。那天他站在操作台上指挥,一个钢包吊着钢水从他头顶上过,恰好那天吊车的挂钩松了,钢包完全倾覆过来,烧红的钢水如九天银河,奔流而下,叶伟的手臂只是一举,就溶化在沸腾翻滚的红色中了。
叶伟就像奉命出差一样,走得非常干净,连一根骨头也没留下。
陈文也没参加聚会,但他依然活着,他作为另一个贫困地区的凤凰,仍然带着他神圣的光环。他为什么不来,大概只有我知道。
1992年,我听说他打算结婚,就去看他。一直以为他家就在城边,可下了长途车一打听,才知道他家那个乡,还要坐一天的车才能到。刚出车站,我就愣住了,陈文正蓬头垢面地蹲在马路旁,神情专注地给人爆米花。我走过去,蹲在他对面,想起《人生》里的高加林,他对我笑了笑,好像昨天还在一起喝啤酒,抽“肯特”。他轻轻捧起一捧玉米花:“吃,我爆的。”
聚会的前几天,我给他那个濒临倒闭的厂子打了个长途,厂里说,陈文早住院了,两个耳朵都聋了。医院诊断是长期中耳炎的结果。
我猜,这时陈文一定安静地躺在医院里,他还会龙飞凤舞地临那些草书吗?还会每天晚上都为我们背诵唐诗吗?有一点我为他庆幸,他们乡里的人和我们的同学都不知道他爆过米花,都认为他去过北京,有才气,混得特好,属于上等人。
老黄是村里人,但也是同学中最“发”的一个。刚一入学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有一天我邀他去踢球,他的脸不自然地一阵泛红,支支吾吾没说话。当时我真有点莫名其妙,难道足球是种叫人害羞的运动?快毕业时他才告诉我,那时,他害羞,是因为根本没见过足球,不知足球为何物。“你就没在电视上看过?”“哪儿有电呢!”
老黄的父母都有病,怕养不活他,把他过寄给他的叔叔。在他小时候的印象中,家里只有一席炕和一口水缸,他唯一温暖的印象就是奶奶,奶奶曾领着他要饭,一直把他送上大学。
老黄没有向命运低头,他违背了拼死拼活养活他的人们的意愿,毕业后,没有按部就班地在机关大院供职,而是独自出走。3年后,他发了,跟我们这些分配在城市的人们相比,他凭着农业文明给他的那种吃苦耐劳的意志,成了一个小富翁。
不过,一天,他还是在一家小酒馆哭了。他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他讨厌城市,但离不开城市;他背叛了自己的乡土,同时又始终被城市文明深深地抛弃。
他的哭声就像那些发自美国、欧洲、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泪痕斑斑的信迹一样真实。在今天的世界,所有的贫穷和不发达都在向文明和富裕企盼,都在拼命地攀援。而文明和发达又是怎样地承接这一切的呢?
我还是忘不了那个话剧,忘不了那疯狂的叫喊:
跳吧,跳吧,
别跳,别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