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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比的“比较”

1993-07-15

读书 1993年10期
关键词:史书司马迁史记

雷 戈

《司马迁评传》(黄新亚著、光明日报出版社)是一本饶有趣味的书。本书最后一章“东方与西方”中,作者比较了司马迁与希罗多德二人之间的差别,认为在内容,形式或者思想上,《史记》都远高于《历史》,对这种比较,颇难苟同。

作者首先认为司马迁受过宫刑,比希罗多德具有更痛苦的人生体验,故而,《史记》对人生价值的理解较之于《历史》就深刻得多。这种推理本身是悖情背理的。历史学家自己的历史并不直接等于历史学家所写的历史。《史记》诚然有一些比《历史》优越的地方,但不表现在二者对人生体验的理解程度不同,更不能用历史学家个人的经验特性去当作判断高下优劣的主要标准。希罗多德虽然没有经受过与司马迁同样屈辱的遭遇,但他对人生的体验和领悟并不比司马迁逊色丝毫。在《历史》中,对生命的荒谬性、对命运的无常性、对历史的悲剧性均有着相当卓越的议论和分析。

“其次我们还要指出:《历史》是九卷史书,而《史记》是一百三十卷的巨著。”可是《史记》的字数是五十二万,《历史》的字数则是七十四万,这又如何解释?《历史》与《史记》的差别在于前者是以事件为中心的历史而后者是以朝代为线索的历史。这本质上只证明它是两种不同的史书体裁,不能证明这两部史书的优劣。

说到范围,书中说:“《历史》叙述的是古代波斯帝国和古代希腊即今西欧和西亚地区的历史,而《史记》既讲今日中国,又讲中亚、西亚以及东南亚一些地区的情况,从叙述的地区幅员广度上说,《史记》远胜《历史》。”如果这种比较是能够成立的话,那我们却还可以有另外一种与此类似的比较,即,《历史》所记述的地区在地理学意义上的疆域面积并不少于《史记》中所记述的地理面积,而且比《史记》的版图更大。从东方的两河流域、小亚细亚诸城市到西非的腓尼基和地中海西边的西西里,从欧洲南端的黑海沿岸到非洲的北部和埃及,它都进入了希罗多德的视野,它足以和《史记》的以中国为中心而旁涉一些中亚和东南亚的历史这种作法相媲美。至少《历史》囊括了欧、亚、非三大洲,而《史记》却只涵盖了亚洲。如果有一洋人据此说《历史》优于《史记》,依照此书逻辑,也只能成立,当然我们也不赞成这种“比较”。

“从内容上看,《历史》是以希波战争为中心,兼涉各地的情况:《史记》虽然有注重政治的特点,但毕竟反映了历史上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风俗、思想、地理等各方面内容,并都试图予以专门的论述,所以从内容上看,《史记》要超过《历史》许多。”这种比较有没有道理呢?有!但不多。因为我们千万不可忘记《史记》和《历史》都是以政治、军事为主体的史书,既然如此,那么,在撰写史书时,对政治、军事的理解的深浅程度显然就直接决定了史书本身的价值高低。从这个角度看,也许可以说,希罗多德对政治、军事的理解较之于司马迁对政治、军事的理解要深刻一些。因为希罗多德敏锐地观察到了不同的政治体制对人类历史所具有的不同的作用与影响这一规律性的普遍现象。希罗多德特别指出了民主政体作为人类社会所能拥有和获得的最好政治制度而对历史所起到的直接的、巨大的、深远的推动作用。希罗多德具体地记述了政治与历史之间的内在关系,并着重分析和强调了民主政治对历史进步所具有的决定性力量。相比之下,司马迁没有将抽象的政治思考集中到对具体的政体的分析上面。况且,司马迁的头脑里也根本不曾有过“政体”这种最基本的政治概念,更没有“多种不同的政体”这种最一般的政治意识。司马迁对现实政治的批判仅仅是针对统治者个人,而不是更进一步地深入到统治者个人背后的那种支撑着他的整个政治制度本身。

“从形式上看,《历史》仅是刚脱离了纪事抒情史诗时期的编年体史书,而《史记》则是纪、传、书、表统一组成的纪传体完整系统,其中‘纪为大事编年,‘世家、‘列传是主要历史人物活动传记,‘书是专门题目论述,‘表是简述篇章,从形式的成熟性看,《史记》也胜于《历史》”。对此,我想说的是,史书的体裁只是一个纯粹的形式问题,它与史书的自身价值并无任何必然的联系。况且,从现代的眼光看,《历史》式的事件体并不亚于《史记》式的纪传体所具有的认识历史和记述历史的主要功能。历史认识的目的在于认识历史的本质。在这个意义上说,事件体比纪传体更具有优越性。因为事件体的优点是集中、连贯、系统,而纪传体的缺点则是分散、破碎、支离。事件体能够将最能反映和揭示历史本质的事件完整地、层次分明地具体展示出来。而纪传体却是用人物淹没了事件,它往往使人见人而不见事,用个别的、分散的、孤立的人物取代和破坏了整体的、连系的、有机的事件。诚然,历史的主体是人,但人不是空洞的、抽象的,他必须通过具体的、实际的事件才能表现出自身的历史主体性。所以,对于历史科学来说,对历史事件的认识其价值并不逊色于对历史人物的认识。

“从思想性看,《历史》尽管是以记载人事活动为目的,对某些荒诞不经的传闻亦有所批驳,表现出一定的理性倾向,但毕竟没有彻底脱离纪事作家的史诗性迷信观念,无法严格划清人与神之间的界限,占卜、神示、预兆、咒语、奇迹仍然充斥全书,一种超自然的神力,仍然在决定人类的命运;《史记》则是明确以人物活动为中心,强调人的主体认识能力,强调人在历史过程中的创造者地位;于是《史记》对于历史规律的理解,显然胜过《历史》。”在这里,作者是将“历史规律”与“历史本质”这二者混同起来了。因为人创造历史而不是神创造历史这只能是一种历史本质而决不可能是一种历史规律。一般说来,“本质”是一种内在规定,“规律”则是一种普遍现象。《历史》诚然是包含有较多的神性因素,但这只是一种表层现象,其深层内涵则在于它暗示了人的无能为力的历史窘境。人不能把握命运,人不能预知未来,人不能反抗神明,总之,人的历史创造性是有限的和软弱的,《历史》的内在意蕴就是强调人在历史活动中的局限性和脆弱性。

基于我们上面的分析,作者下面的这段话就显得缺乏说服力了。“从柯林伍德高度评价的以希罗多德为代表的古希腊历史学人本主义理性倾向性来考察《史记》,我们立刻可以得出司马迁大大领先于希罗多德的结论。希罗多德的《历史》仅仅包含了我们所说的历史科学的因素,而司马迁的《史记》却奠定了中国历史科学的基础,也奠定了具有现代意义的历史科学的基础:即将历史学作为对人类活动的理性认识的科学”。《历史》并不仅仅是包含了历史科学的因素,希罗多德作为“西方历史之父”同样奠定了西方历史科学的基础,而且这基础同样是对人类活动的理性认识。

历史研究应该客观、公正、历史比较应该更客观、更公正。诚然“西洋中世纪的初期还没有”司马迁这样的人物,但关键在于早在中世纪前的一千年的古希腊时代却已经有了希罗多德这样的人物。所以,我们的问题不应该是去探讨为什么西洋中世纪还没有产生司马迁这样的人物,而应该去思考为什么西洋中世纪不再继续产生希罗多德这样的人物。司马迁和希罗多德二人究竟谁更伟大呢?我想二人都伟大。二人之间既没有最高级,也没有比较级。因为双方既不构成比较关系,也不形成比较结构。任何一方都不是可供对方比较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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