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城堡”
1993-07-15何志云
何志云
仿佛只是在一夜之间,清早起来,发现自己习熟的这个城堡,已经陷入了一片汪洋大海的包围之中。
一个文人的城堡,一片商品经济的汪洋大海。
自古以来,中国文人都在自觉扮演着社会规定的角色。他们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人生理想,然后围绕这样的人生理想,尊奉与此相适应的道德准则,前仆后继着,演出了难以数计的可歌可泣的活剧。不过若是以角色论,这一人生理想,岂不正是规定了他们的社会政治格局的人格化?于是,中国文人便同时被限定了以下的命运:一方面,他们的人生价值,只取决于他们在这个“大一统”的社会中的位置和作用;另一方面,这种位置和作用,主要又是以政治为基本的价值取向的。中国文人无论灵与肉、进与退,还是人格与道德、理想与环境间的冲突,都在这样的格局中展开,没有也没人需要留出多少回旋的余地。自“伏清白之志而死忠贞之节”的屈原以降,数千年来的志士仁人,大抵概莫能外。即使“独善其身”的高蹈隐逸者,也无不企慕着“兼济天下”的日子作为归宿。整个一部历史,“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华盖集》),鲁迅感慨中国“少有”的这种特立独行者,文人中更为鲜见。
简单说来,置身于社会这张巨大而细密的网内,中国文人最不能接受的,是无皮可附栖惶不定的局面。而不管文人事实上具有怎样的社会政治地位,对于政治,他们不仅有着仿佛与生俱来般的兴趣,而且还有着长久的训练、足够的应付能力和心理准备。或许可以这样说,在中国,再没有别的阶层,比文人更贴近政治的了。何止只是贴近,对许多文人来说,简直到了本能的投入和血肉般交融的程度。
这个城堡而今的慌乱,现在就可以理解了:一方面,全社会的转型,使文人又一次陷入了不知何处可依的惘然;而在另一方面,他们此刻面临着的,是自有文人以来从不曾出现过的局面,一个与政治无关因而在以往所有历史和圣贤中都找不到答案的局面。
当然也有对城内城外的一切始终无动于衷者。因为如果说自有文人以来,文人有权听凭自己的内心作出选择,那么,现在正是第一次。这城堡从来就听命于政治,在任何关头,面临任何问题,文人的回答无论是“是”还是“不”,命定了只能围绕政治作出取舍。而代价也一直不变,那就是颈上的那颗人头。现在可以听凭自己选择了,尽管也需要付出代价,那不过只是两个字:清贫。
现在比较清楚了,如果说,商品经济大潮第一次打破了因袭的社会政治格局,那么,这一代文人,就成了中国最后的传统文人。面对这样的情形,选择也已经有了三种。
一、毅然下海者。这一类人,在根本上是以对“文人”这一城堡的断然舍弃为前提的。他们中间,虽然也不乏有人发表“挣够了钱再回来”的宣言,但届时能不能脱身本来就是未定之数,至少需要到时候才能证明,所以现在可以略去不计。有趣的是,其中有的人当初进入这个城堡,也如同今天舍弃了它一样的轻易。考虑到那时这城堡本身就构成了名和利的诱惑,那么在今天诱惑转而为钱了,也不妨说,这些人只是回到了原来应该去的地方。当然,毅然下海者中更多的出自于使命感的鞭策。不管怎样,对毅然下海者,我们都抱以深切的敬意。
二、彷徨不定者。这一类人也许是文人中的多数。海里的风景永远诱惑着他们,然而他们是连鞋都害怕湿了的,更何况海里汹涌着铺天的浊浪;岸上的清贫已经包围了他们,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着他们越来越近的威胁,敦促他们去作迅速的逃离,但是,环顾四周,岸上毕竟是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却把他乡作故乡”的前景,又使意识到无可依傍的他们不寒而栗。不海不岸,不文不商的他们,便终日沉溺于何去何从的权衡,进退失度,左右支拙。
三、城堡的坚守者。他们所以成为文人,除了这是他们选择的职业外,更意味着是他们的生存方式。若是离开了写作,他们找不到还能属于自己的生命意义。假如这样的选择,在今天意味着无法逃避的清贫,那么,他们坦然地承担下来便是了。在这时候,他们发现得到了一种难得的自由:他们不再为任何社会的或者世俗的压力写作,他们可以听凭自己的灵魂自由飞翔,让心智得到充分的伸展。他们为此而深感庆幸:商品大潮冲决的是传统的社会政治格局,而把一种具有现代意味的前景提供给了他们,除了抓住这样的机缘,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同样作为中国的最后的文人,在漫长的几千年中,他们第一次使现代文人成为可能,也就是说,假如换过一个角度,他们将是中国最初的一批现代文人。
被商品经济的汪洋大海包围着的城堡,仍然喧哗着纷乱着。
你到底要什么?置身于城堡的每一个人都不妨问问自己。
什么都要是不可能的。万一呢?假如说万一还可能有这个“万一”,,也绝不会轮到文人。文人凭什么什么都要?你说?更实际的情形是,也许什么都不再给文人。
企图不付出代价而得到自己想要的,也不可能。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没有人能为你作出保证,不是不愿意,而是作出了也不过是空头支票,帮不了你什么。
商品经济的汪洋大海,其实并没有损害文人什么。它只是把一种局面迫近地摆在了大家面前,剩下来的事情,是文人自己来作出选择,同时就承担起随着选择而来的一切。
在这种情形前表现出来的任何情绪化,表明的只是文人那积习甚久的懦弱与神经质。
问题就那么简单。
历史不管不顾地朝前走着。它摧毁了传统意义上的文人,而把一种极富现代意义的前景贡献给了大家。
我们在这里说的,实际已不完全是文人。商品大潮席卷而过的地方,都可能孕育出崭新的生命。而一旦社会完成了它的转型,尘埃落定之际,在中华大地上,归位了的众神将以全新的面目欣然相会。
抒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