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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处有自由

1993-07-15杨玉熹

读书 1993年12期
关键词:议政下海知识分子

杨玉熹

陈寅恪曾有“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的诗句。有人猜测为“这不自由是不是由于他需要的自由空间太大而惹出来的一种局促感呢?”更有人从文人议政、述学、文化批判的三条路径一一论证,得出“最是文人有自由”的结论。(《读书》一九九三年第八期,吕澎《最是文人有自由》)认为文人的本职乃是述学。当环境变化,焦虑来自政治就议议政,焦虑来自经济就下几日海。议政和下海是一种人生的权宜之计,是一种放松人生的有益活动。文人有着自由的精神空间和现世空间

“自由共道文人笔”,这里的“自由”应指自由的精神,即对自由的精神空间和现世空间的渴求,是对超越的追求。“最是文人不自由”,这里的“不自由”指的是抑郁的情怀,不自由的感觉。陈寅恪抒发的是感情,而吕澎先生却分析起文人物质与精神生活空间的实际境况来,感情上的不自由和现实的不自由恐怕不是一回事,即令现实有自由,感情上也不一定是自由的,尽管感情上的自由可能来自于现实的自由。

陈寅恪不自由的感觉来自于局促和压抑,局促和压抑来自于未能超越。未能超越的是什么呢?未能超越的是对社会责任感的割舍。修齐治平是历代深受儒学熏陶的知识分子的终极关怀,要抛弃他们赖以支撑的精神支柱,怎能?!既不能割舍,又不能超越,于是抑郁沉痛,就有了不自由的感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孔子这样说,然而他的门徒却不是这样做的,无论治乱穷达,都积极入世而为,孔子本人也是这样。春秋之际,风云乱起,诸侯争霸,可谓乱世,授书乡野,未能经世治国可谓穷,然而孔子游列国就是为了春日之五人,沐风弹琴,独善其身吗?知识分子参政、议政不仅在达时,更在穷时,汉之清流,明之东林,难道是治世吗?古代文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不闻的是烦杂之事,而“家事、国事、天下事”,是“事事关心”的,“一心只读圣贤书”也是梦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任施展才能。经世治国是中国知识分子骨子里的东西。

虽然并不是人人都参政议政,然而保持对社会文化的关怀与检讨,作大众的代言人,却似乎是中外知识阶层的通处。在西欧,“知识分子”这个概念或者用来指那些站在超然特定之地位来护卫人文主义价值的文化人;或者用来指那些怀疑传统之意识形态,并试图加以重估检讨的文化人。不管是哪一种用法,它都指生活在一种“知性之自我反省”(intellectualselfreflection)传统中的文化人,换句话说,不管是站在哪一种实际的政治立场或知识立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必须关心他生活于其中之社会的规范问题,关心他直接利益与经验以外的意义符号问题,并且是对这类问题之创造性、批判性思考传统的守护者,因而他基本上是守护知性生活之伦理的道德家。在西方,知识分子的文化批判功能尤为突出,文化批判的价值体现在从文艺复兴到战后历次文化思潮中。知识分子对社会文化的检讨与批判,对西方社会的发展起了重大作用,可以说,没有知识分子对社会文化的检讨与批判,也就没有思想启蒙和历次文化运动,也就没有西方社会的发展。中国的知识分子,议政和述学似乎都很兴盛,唯独在社会文化批判上有所欠缺。虽然有时也对文化中的个别现象进行检讨,然而对于文化的整体性把握则大大不如西方。

许多人认为述学是文人的本职。述学加议政阻碍了中国学术的发展。我对此有一些不揣冒昧的看法。议政并不是真正阻碍学术发展的原因,或者说,并不是主要原因。中国学术不发达的原因在于我们的社会机制、文化机制,其中就包括文人们所述之“学”,再就是思想上、政治上的一统政策。春秋战国时期是我国学术发达、文化灿烂的时期,然而自从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中国文化再也没有灿烂过。整个社会似乎也习惯了文化上的一统状态,历代文人所做的,不过是注解古人的经书,考据字词的渊源。这种治学活动绝不会带来学术的真正发达。真正推动我国学术发展的是经济上的变化,亦即我们这个物质生活社会物质生活的变化——不仅仅是量的变化。很难想象在一个自然经济的社会会有非常发达的民法学。当然,经济的变化并不是一切原因,宽松的学术环境是很重要的,就像种子的萌芽,适宜的阳光、空气和水分必不可少。

文人甘处于社会的边缘,这是一些人的想法和做法,我们允许并且尊重他们的选择。然而文人并不是社会的边缘,因为社会从未将任何人割裂。文人不也常说“在我周围”吗,这便是不在边缘的佐证。这个社会有中心,也许不仅一个,但没有边缘,除了自绝于社会,人逃不出社会这张网,正如人走不出自己周围的空气。

所谓焦虑来自政治就议议政,焦虑来自经济就下几日海,既然一开始就知道只是人生的一种权宜之计,一种放松人生的有益活动,又何必注重结果呢。议政和下海或许是权宜之计,然而未必是放松人生的有益活动。没有听说忧虑战争就开开仗,忧虑死亡就死一回。焦虑是因为关系重大且迫急,如果无关紧要,又何必焦虑呢?吕君拿焦虑轻松人生,可谓有闲情雅量。

吕君说议政、下海皆因焦虑,既曰焦虑,可见议政、下海乃被迫之举,既然被迫,哪里有自由可言。议政、下海皆不自由,述学、文化批判就自由了吗?如果真自由,教授又何必卖馅饼,文人又何必下海呢?

人生在世,必然有所追求,仅管自觉不自觉,有意识无意识。追求中的各种障碍即是枷锁,“自由共道文人笔”,不自由处有自由,冲击(破)枷锁,即是(获)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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