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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时节读华章

1993-07-15

读书 1993年12期
关键词:同志革命

桑 晔

据《毛泽东诗词注释本》的注释,“落花时节读华章”的华章,不仅指“开天辟地君真健……分湖便是子陵滩”,亦指附在诗后,同样是“感事呈毛主席”的信。

照百科全书的说法,信是用习惯的格式把要说的话写下来给指定的对象看的,目的性强烈的文字。

照万法全书的说法,看指定对象是别人的信,侵害了公民的合法权益,一般来说是违犯法律的。

除非那信是致某人的公开信或者致某人的同时又可供公开发表的信——读者其实是指定的对象们。能混到写这程度的信的人,多是已经组织起来了的,或者虽说不在帮派,其实自己就是体系,早就觉得我不是我了的次贤(本来想写亚圣来着,可惜这个好词儿已颁发给孟子专用,不便侵害了他老人家的合法权益)。于是,写那种信时的小模样儿端的特别地中规守矩,以为是在从事着代圣贤立言的伟大事业,如同鬼魂附体。于是读着没味儿。

又除非那信是“涉及国家安全或其它重大案件,报请上级机关和检察院批准检查”的,指定对象(原本)是私人的信件。但是,这种好差事轮不上我,恐怕也轮不上您。虽然有和阿Q同志“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党么”同样的遗憾,咱们也只好没脾气,只好猜想和这套活儿扯上的字纸也不好玩儿算了。

说到这儿,先报告一段公案。前不久,英国警方开除了一位秘书,理由是她既失职又越权——她老姐姐一边儿把“活跃在对敌斗争第一线的有关单位和个人”(艺术无国界,请允许我从咱们国的语文中借用这个传神的短语)的信件输入电脑,一边儿修改这些字纸,更正拼写和遣词错误,理顺文字逻辑。这壮举可把头儿气成了失心疯,跟她吵;她不服,跟头儿吵:那些文盲笨蛋的废话不堪入目,非改不可!头儿急了:我雇的是秘书,要的是原汤儿原味儿,您给我打道回府吧!于是乎,逼得老姐姐打道法院,找包相爷评理去了。去法院的人,模样也都端的特别中规守矩,老姐姐在律师爷的教导下不跟头儿玩儿汤汤水水的游戏,信不信改不改的全不提,发了个擦边儿球,告的是“在男性为主的机构中女性职员丧失了公平权利”。这种涉及女性,肤色,伤残人或者多元文化的红煤球儿挺烫手,所以这桩公案还没完。而公案的后遗症,已经发作了——唯恐安定团结的好事者以此案为例,又在讨论公民的命运到底在什么人手里,这些人到底能认识几个字儿的老而又老的旧问题。

言归正传,排除前面两种除非,想看指定对象(原本)不是自己的信件,大概就剩下除非是买了。

买已印成书的,可能对不宜扩散的信件存目未收或连目也不存,但到底不好删改的名人书信手迹是办法之一(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中华书局收藏现代名人书信手迹》这书真值得大家买了看,古人所云自有黄金屋颜如玉的,就是这种了);办法之二是买没印成书的,不可能印书的,非名人的书信手迹。世风现在是蒸蒸日上,党和国家以及人民都讲究开放搞活,有意无心存着的过时烂字纸反正过时了,很愿意卖给乐于收购的傻冒儿,以便把失掉的时间(时间即金钱)夺回来。捞回残值后,您拿走研究,展览或者不怕脏擦什么地方均可,唯一的是要按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原本)不是主角的磨刀人的那句(原本)不著名的台词的既定方针办——要现钱。

银钱货物两清,随你看个够。

我刚刚读完了一批这种来源的信,都是二十来年前的,知识不应归分子们私有,艺术属于创造它的人民,咱们挑几封一块儿学习学习。先申明,为了保证原汤儿原味儿,高度尊重原作,我是照钞直录,错白字也依旧,只是把个别的,太长的,不看也早已经让全国人民都知道的套话剪了剪,剪去了夹在中间印了也白印的字儿。

北京红旗证章厂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战友们和老师付:

您们好!

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

无疆!……无疆!!……无疆!!!祝愿我们的林付……健康!……健康!!……

在伟大导……手毛主席为首,林付主席为付的党中央和我们哀心爱戴和拥护的江青同志亲自领导的中央文革的英明正确领导下,我省,我地区,我县和本单位的革命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正在和全国一样天下大乱,乱了敌人,正如伟……席教导我们的:“人民群众真正发动起来了”。

北京是社会主义祖国的首都,革命人民的心脏,无产者的圣地,世界革命的中心和大后方,人民想忘的地方,您们在毛主席身边,在……为首,……为付的党中央身边革命,工作,学习,多么无限的幸福!光荣!

造反方知主席亲!我们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红心是联在一起的!今日写信非为别事,只是要请三个金光闪闪无限的毛主席大像章。我们需要请最大的,有冬梅或者军舰(梅花欢喜漫天雪或者大海航行)的红宝章,有有天安门的也可以基本上满足我们的哀心希望。由于刘少狗和他在福建的代理人(现在已被广大人民群众打翻在地并踏上千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的破坏,我们在本地区目前请不到大的红宝章,只有小的。

附上壹元整是请红宝章的费用,如果有欠,通知后再寄去,如果有多,切勿寄来,留下作革命的经费。

最后让我们共同高呼伟……岁!……!!……!!!

此致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造反派战友的红色

革命布礼!

福建宁化农工机傲霜雪战斗队

革命战士

严××赵××黄××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九日

*回信和寄红宝章请用信封下边的旧地址。

虽说形势乱得大好,革命战士们还没有修成正果,至少邮局找“农工机傲霜雪”这字号比较困难,能收到“红宝章”的地址,还得用信封那某街某号。

小姑子的包子三口咬不着肉,这是中国人写信的一大特点,到底想干什么,得藏着最后说。但这又并不仅仅是中国人的特点,日本人把这一套活儿发扬光大到了极致,书信前面的废话更多,越多越敬重,那道理是浪费你生命越多越把你当人。可是,到了极致就盛而摔,摔个粉碎,发明了“前略”,用两个字代替那一大套话。于是,可怕的就只剩下还差点儿没衰的,中国人这样儿的,差一步才到鬼话的人话。

此信的信封和文字一样,也着实透着可爱,除去收件人和寄件人的地址,还印了三件革命内容:整整一首诗词,从西风烈始,到残阳如血毛泽东终,乃手迹印版;彩色图片一帧,颇得后现实主义美术的真谛,模模糊糊,可又让人猜得出只可能是革命圣地;敬祝无疆口号一句,加花边,左右各配小红旗,共计六面。有这么多伟大占着地方,邮票自然得贴在背面了,贴的是八分普票,天安门那种——不是“全国山河一片红”,否则就值大钱了(在郑州一九九二邮票拍卖会上,一个贴有“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实寄封,卖了三万二千人民币)。除了这些,背面竟还有三行小字“二十四开信封-北京人印厂印-宣武纸袋厂制”。

原来福建也用北京的信封,不远千里从革命的大后方远去,再不远千里寄回世界的中心,可真是一片红呢。不知那三位革命造反的战友是否收到了足够大的“红宝章”,如果没有,现在一定特遗憾——四分之一世纪过去,弹指一挥间,你们的这封信作为“全国山河一片钱”之前的另一个时代的文物,卖了不少钱呢。

毛主席万岁!

爸爸:您好!

我们前几天去劳动了九天,于十七日又回来了。在劳动时我接到了您的来信,和张老师的回信。

我已给林卫国同学去信了,他也回信了。我也向学校的红卫兵组织做了思想汇报,张老师回信中说连里的老师和组织中的同学表扬我自我革命的精神。

我已向妈妈,大姐姐,小姐姐,小表舅,哥哥,舅舅,以及有的同学去过了信。哥哥,小表舅,妈妈都给我回信,字字都在帮助我。我为我有这么多好的哥哥,姐姐,舅舅感到高兴。

妈妈给我回了信,让我在回家时到她那里去,告诉了我她的地址。现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准备先回家,再跟您商量。好吗?

我们说是二十五日星期六下午可以回家,二十八日下午就得回来。不多写,回去样谈。

儿七零年七月十九日

这封信的收件人地址是文化部的一个机关设在大兴(不是湖北)的那个“五七干校”,寄件人地址是一个信箱里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通过邮票上的盖销章,可以知道这个信箱在康庄附近的山里。

关于这个藏在信箱里的学习班,有位后来移居香港的女士曾经写过文章,追忆她触犯了“首都革命新秩序”的哥哥,怎样被送进这个“信箱”里施行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最高形式——群众专政,怎样不明不白地“自绝于人民”,怎样莫明其妙地”彻底平反,“不留尾巴”。她的哥哥态度恶劣,进的是被剥夺了探家权的“严管班”;而这封信的作者虽然“二十八日下午就得回来”,尚存“回去详谈”的有限人权,可见重在表现。

一群迷乱在大时代里的小角色,详谈又能怎样呢?

一群迷乱在大时代里的小角色,天各一方,互相牵着,挂着,却又防着,躲着;自我革命,别人帮助,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这当中还间着小小的,又是最大的,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克雷默夫妇之争”的时候,详谈又能怎样呢?

最高指示

人民得到的权利,绝不允许轻易丧失,必须用战斗来保卫。

庆祝北京市革命委员会成立联欢晚会

一九六七年四月二十一日晚七时半

民族文化宫礼堂

学部红联主办

学部红联

虽然这玩艺儿是装在信封里寄给指定对象的,其实算不得信件。但我乐意把它挑出来,也算恶心一下。

听说那天演的是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请的是要用战斗来保卫的,单刀赴会的红联宴。

学部拆了,红联黄了,文革过了,在大革命中经了风雨,见了世面的人们虽然人还在,心不死,毕竟是不年轻力壮了,下一代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的机会毕竟不是很多了。您还不趁早儿说一说,写一写?难道您真打算让您的子子孙孙打下去,有狼没狼都决不下战场吗?

请把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的中国和中国人的真相留下来——为了历史,更为了将来(将来还得讲历史的)。

小何同志:“你好!”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本来早想给您写信,但总因勇气不足而告终了。

今天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斗胆给您写信,不知您是否高兴。望您原谅我这直爽人的冒味之举吧!

我记得这样一句名言:“朋友乃五常之一名,交际是人间的美德,当然好得很”,我觉得这段话是千真万确的真理。说句心里话,每当我看到您愉快的笑脸,使我感到您的青春是何等饱满。啊,确实令人油然而生崇敬之感。

我们虽然在同一个楼里住宿,但却没有机会相识,这实在是我平生之遗事。尚若决择您这样一个快活的女同志作朋友,那将是终生的幸福。

小何同志,我是个读了十几年书的人,我们之间可能互相不了解,但我对您的崇敬是不可言喻的。我殷切地希望和您作一次友好的谈话,但不知您是否能够满足我的要求。也许您对我写信的作法不愉快,但作为我这自尊心非常强的人来讲,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了。但愿您能满足我这个要求。

短信就写到这里吧!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我们星期四晚七点半在音乐厅门前见面谈谈好吗?我敬候您的光临!

顺致革命的敬礼

李××敬启一九七零年七月三日

未曾读十年以上的书,确实达不到这程度。虽也有错字和遗漏(这倒是心情激动的好注),并不像光知道造反同志似的硬按上个最高或无疆,用典灵活,咬得天衣无缝,却又全都不是那么回事儿,食鱼不见鱼,言爱不及爱,挺不容易。这水准,就是胡同串子嘴里那“您知书达理,拍婆子都不吐X字儿”的境界了。

五湖一句,记得非常清楚,是毛主席挽张思德的演说;五常一说却记不很真确,大概是“文人相轻”。周老先生数论文人相轻,此说源于几论,想不起了,也懒得查,不知李同志是否字字照引,反正字面的意思和我约略记得的差不多少。

记得起只言之源的大概其,没什么可冒充冬梅傲霜雪的,并不是我记性特别好,不过是因着咱也是从人家写信那时代过来的。那会儿书少,能念的除了选集四卷,就是全集十本(注释还是四条汉子的阴谋,仅供批判),于是熟悉得赛过了在同一个楼里住宿,铭心刻骨了。

小何同志回复李同志的信,是张小纸头儿,从小笔记本上扯的一页。一页,还没写满,还错了一个最重要的字——李同志的书法是云龙体,签名舞得好像全人类都认得这道符属于哪位张天师似的,她便当成是宋同志回答了。李同志收到此信,在小纸头的背面题了词,和被退回的原信保存在一起,然后又一起于一九九一年售出。词曰:“风木之悲”。

其实没什么要悲的,卖都卖了,悲什么。借刘心武先生的话,只是“风过耳”一回罢了。更何况,小何同志的短简是我所见的,那一时代最朴素,最真实的字纸,虽然她说的是一句如真包换的大假话——

老宋同志:由于严重感冒,不能赴约,原信附上,查收为荷。小何完了。也该歇会儿了。

本文部分信件引自现在澳大利亚动力博物馆展出的,题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人民与宣传”的展览。目前,与这一展览同时举办的有“她眼中的天地——海德—马礼逊摄影展”。

海德—马礼逊(HeddaMorrison)曾经定居北京十三年,作为著名摄影家,她为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中国和中国人留下了几万帧珍贵的照片。我希望,也相信未来的中国能够给这种展览“回老家探亲”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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