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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眼里的世界

1993-01-01罗雪莹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3年1期
关键词:毛泽东生活

罗雪莹

作为优秀的中国青年演员,姜文在拍完《大太监李莲英》之后已有两年未塑造新的银幕形象了。他目前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忽有一日,他约笔者长谈,话题从他1992年3月23日至4月23日的美国之行说起,扩及对中国电影的看法,他希望笔者将其谈话在报上发表,并做到“不加修饰,见棱见角”。

“中国对世界的偏见越来越小,而世界对中国的偏见依然很大”

我这次去美国,是美国国务院有关部门对全世界杰出青年人才的邀请项目。

在朋友的帮助下,我去了美国十几个州的十几个城市,走访了田纳西州的农民,了解了当地农民的生产和生活。我看了许多场百老汇戏剧和歌舞剧,参观了纽约著名的演员培训所。我还会见了美国一些著名导演。

在与美国人的接触中我发现,随着改革开放,中国对世界的偏见越来越小,而世界对中国的偏见依然很大。在他们的印象中,中国没有欢乐的生活,中国人都是瘦小身材,没想到还有我这样的幽默感和高个子。迈克尔·道格拉斯初次与我见面,就惊讶我比他长得还高大。美国人常问我这样的问题:“你是纯粹的中国人吗?”“中国有喜剧吗?”我回答说:“我是一个普通的地道的中国人,在北京长大,在北京受的教育。在中国人中,我不过是中等个儿,比我高的有的是。我们的生活中有许多欢乐,不信你们到北京看看,欢笑的地方多了。”

但是中国之所以不被世界所了解,我觉得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外国人还没有感到了解中国的必要性。这与国力有关。如果一个国家不能对其它国家的生活发生影响,人家就不可能对你产生了解和关心的欲望。假如他们家的东西有一半是中国造的,他非得了解中国不可。

在美国.我看了一场话剧《毛泽东夫人的自传》。写江青的,在美国演了两年,上座情况不错。戏写得很糟,但美国人看着鼓掌,连谢了几次幕。看后那位香港编剧非要我谈意见。推托不过,我说了这么几句话:“看后我觉得世界实在很可怜,在地球的这一端是个白痴,在地球的那一端却可以当天才。”不知这位香港人是否听懂了我的意思。我对陪我看戏的几位美国朋友说:“你们美国人如果老看这个,会越看越笨。江青如果完全像

姜文戏里所写的那样,是一个无能的、完全靠出卖色相达到私欲的女人,就不可能占据那么高的统治地位。这使我想起了五十年代我们怎么描写‘美帝野心狼——一条长着大酒糟鼻子武装到牙齿的豺狼,那时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美国的。你们看了会觉得愚蠢可笑;可九十年代了,你们还这么认识中国,不能不说是一种艺术上的愚民政策。”

后来我的陪同对我说:“你总是说一些美国人不懂的事,总是逗我们笑,你的自尊、坦诚和幽默,是对中国最好的宣传。”

我在国外见到的许多中国人,实际上都很土,对自己祖国的历史文化一无所知,在国外又过着很低层的生活,干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缩手缩脚。他们津津乐道地向你炫耀的东西,在你看来一文不值。我在西班牙碰见一个中国人,他对我大夸西班牙的海湾如何美。我问:“你在国内都去过什么地方?”他说:“去过太阳岛。”我说:“那不叫海湾,你去看看海南岛,看看青岛、北戴河、大连,都有很漂亮的海湾。”这些人在中国人面前把自己当外国人,指手画脚,而在外国人面前,则自觉地把自己当孙子,总想靠着巴结外国人得到点什么。这种人在心态和人格上没有一点儿自尊,让外国人怎么能看得起!

“在对生活和艺术的感悟上,我们一点儿不比洋人差”

我与美国著名导演奥立弗·斯通交谈时,他对我说:“毛泽东是位世界伟人。”我说:“毛泽东不但是伟大的政治家,更是个极有魅力的艺术家。他把整个中国当成他的作品。”斯通很赞赏我的看法,他发现我能讲英语,就问我可有兴趣在他导演的《毛泽东传》里饰演毛泽东。我说:“我了解毛泽东的历史,理解他的内心,要演的话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演过我,只是我长得不够伟大。你也许无法理解一个中国人对毛泽东怀有的特殊感情。你的剧本里的一些描写,中国人民是不能接受的。另外,你如果要在中国以外的地方拍,出来的影片感觉上显然不对。因为毛泽东不可能出现在越南或者其他亚洲国家,他只能出现在中国。”

通过与美国艺术家的交谈,我感到我们这批在中国生中国长的电影工作者,对生活和艺术的感悟一点不比美国人差,甚至有比他们高出一筹的地方。我们对此应充满自信。

有些中国女孩宁肯随便嫁给一个黄毛,说是“中国没有好男人。”其实那洋人可能就是一个笨蛋。

“一个崇拜别人的人不可能被人所尊重”

马丁·斯科西斯是美国影坛最受尊重的导演之一,可他却对我说:“我现在依然很不自然。”他对中国电影非常关注和尊重,也比较懂,对于1984年的中国之行,印象很深。他对我说:“从中国回来后的几年间,中国电影好像发生了改变,突然出现了那么多好影片,简直令人吃惊。我家有一些中国电影的带子,拍《海角惊魂》时,从中借鉴了不少。这次拍《无罪的时代》,摄影师迈克带给我们《本命年》录像带看,我们还看过《盗马贼》,都非常喜欢。”我说:“很巧,拍《李莲英》时,我们也看了您的《愤怒的公牛》。”他开心地笑了:“电影就是这样,互相吸引。虽然我拍的都是些纽约的美国人和意大利人的故事,却最能从东方艺术中得到灵感。”我看了他的《海角惊魂》之后,感到无论画面的山光水色,还是人物的荒蛮味道,影片的确受到了《红高粱》的影响。这说明,不光咱们看外国“资料片”,人家也看中国“资料片”,也有向我们学习借鉴的时候。

我之所以说这个,是觉得中国电影缺乏自信、缺乏自尊、缺乏认真、缺乏松弛。其实真没必要去盲目崇拜外国电影。世界各国都有好的电影,也都有坏的电影。对于外国真正好的电影,你学习的目的是把自己的电影拍得更好,而不能停留在一味的吹嘘人家上。

在美期间,我和斯科西斯单独谈了一天,有些华人记者见到我之后问:“你对斯科西斯是否很崇拜?”我说:“你们得把‘崇拜二字去掉。”他们很奇怪:“你才29岁,斯科西斯快50岁了,他是你的长辈呀!”我说:“艺术上没有什么长辈晚辈,我代表中国的艺术家到美国来,对美国导演或演员产生崇拜是不可能的。我和斯科西斯在探讨一些问题时谈得很投机,我可以尊重甚至佩服他,但崇拜谈不到。”我内心是这样认为的,一个崇拜别人的人,不可能被别人所尊重。中国电影在世界上也是这样,如果总以获外国奖作为衡量成功与否的标准,我们将永远拍不出一部震撼人心的作品。换句话说,如果你不以中国的特色征服洋人却投其所好,你将永远得不到人家的尊重。必须用我们最真实的感受,拍最地道的中国电影,我们的艺术才能独特,才会令洋人刮目相看。

“中国电影的路子太窄,心胸不宽”

我觉得中国电影的路子还是太窄,标准太单一。不但是拍电影的,整个中国人也都这样,认可你的路太少了,活得挺不容易的。什么时候路子宽了,中国人可能也就没那么丑陋了。

相比之下,美国电影就比较坦然。每个观众对电影都有自己的选择,因此美国的电影艺术家都根据自己不同的素质和爱好,在不同的领域里舒展自己。

在美国好莱坞和欧洲一些国家的电影资料馆里,都挂着好多黑白片时代的电影艺术家的照片。他们介绍起这些人来,如数家珍。我们中国有那么多优秀的电影艺术家,就拿老一辈演员来说,阮玲玉、石挥、赵丹、李纬等,都有很高的艺术成就。但在我们的资料馆、影协和电影厂,却见不到他们的照片,感受不到对他们的尊重和珍视。我们总是刚刚建起一段墙,就“啪”一下推倒,然后再重建。于是那段墙总是增不高。其实,我们应该在前人基础上继续往上垒,而不必忌讳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即使站在前人头上也没关系。如果非要把他打倒后站在他的肚脐上,那你就低了。

在尊重传统的同时,也不能用过去的艺术成就来踩咕现在,每个时代都会比上一个时代有所前进,“今不如昔”是一种老年心态。如果一切都是过去的好,那要我们年轻人做什么?每个时代留下的东西都是最优秀的,不能拿过去最优秀的和现在最普遍的相比。

“我喜欢出人意料”

时机成熟时我准备自己导演一部片子。这并不意味着我打算改行,而是想试着做另一件事。导演和演员是两个不同的行当,没有谁高谁低之分。

我不太喜欢干别人意料之中的事。七年前我拍《末代皇后》时,还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学生。与潘虹配戏,她以赏识的口吻对我说:“你将来可以成为孙飞虎那样的演员,专演溥仪。”我非常感谢她的好意,但从此下决心,一辈子不再演溥仪。演完《英蓉镇》之后,许多反右和“文革”中受迫害的知识分子角色都来找我演,我没有接受。那时我见到上影导演赵焕章,恳切地对他说:“您农村片拍得不错,咱俩是否合作一回?”赵焕章非常客气地笑了笑:“可以,可以。”但我品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不像农民。”等我把《红高梁》演完后,大批没头脑的粗鲁农民形象又来找我演,我发誓不再演这类人物。人们对此感到莫名其妙:“你演这类人物是手到擒来的事,为什么不演?”我说:“你们已经料想到我能演好这样的人物,那就没意思了。我喜欢出人意料。”我是北京人,想演个有京味儿的,凌子风导演请我演了《春桃》中的刘向高。后来又在《本命年》中扮演了李慧泉。评论文章在谈我的表演时,常喜欢用“中国银幕上的男子汉”、“阳刚之气”等词汇,我看后觉得有点肉麻。我觉得自己是个很普通很随便的人,不具备为人楷模的东西,于是想演一个不是男子汉的形象,这就是大太监李莲英。总之,我不想在艺术上重复自己,而是凭自己的感觉和爱好,去做自己想做的与众不同的事。

“代表着时代前进潮流和生命力的年轻人永远不可被忽视”

有人总担心我们年轻人缺乏生活阅历,创作不出有深度的作品。其实这是偏见。什么叫生活?我们没有红卫兵和插队的生活,但有我们自己的生活,我们经历的精神坎坷和苦闷,不亚于红卫兵的上山下乡。像我这样三十岁上下的人,在“文革”中是被忽视的一代,而往往被忽视的人才真正有机会冷眼旁观周围发生的一切。我坚信我们这批年轻人对生活的看法更透彻。我们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一个破碎的世界。因此,我们没有那么多怀旧、那么多哀怨。中国的事是大家做的,每个人对国家的历史都有一份责任。可以说,有些政治是人民自己选择的结果。共产党难道不是中国人民自己的选择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真正能深刻表现“文革”的,恰恰是与这段生活有点距离的青年人。我们现在还没有得到表现的机会,当有一天我们开始表现时,会让人们吃惊。就像当年第五代出来一样。当时有人说这些人没打过日本鬼子,怎么能拍抗日战争?但人家把《一个和八个》、《红高粱》拍出来了!每拨年轻人冒头时都有这样的经历,先是不断地被忽视,最后则使人震惊,这是规律。

代表着时代前进潮流和生命力的年轻人永远不可被忽视。

美国的电影艺术家有一个好处,永远保持自己人格的独立,永远在感受流动着的生活。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我对一个影迷说:“你千万别给我写信,千万别觉得我怎么了不起。我跟你一样,只不过做了自己喜欢做并且能够做好的事。”我将永远把自己放在流动的生活当中,真诚地感受人生、真诚地创造艺术,以回报对我寄予厚望的观众。

(忆简、崔绍民、陈志诚荐自《文汇电影时报》本刊作了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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