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旅生涯不是梦

陈玉书

气势如虹

七十年代，我从大陆移民到香港。

到达香港的火车站，我一眼就瞥见老丈人。初来乍到，一切都很新鲜。一见面，我就问到工作的安排。当时老丈人把我领到北角的住处，介绍房东太太给我认识，把行李安置好。没等坐稳，我又提老问题:“爸，我在哪儿做事?”老丈人笑笑，很和蔼地说:“先休息两天，用两个月时间了解了解香港。再去国货公司当仓库管理员。”

当时，我的心像火一般炽热，恨不得马上就能投入工作。

第三天，我就上班了。当地盘工人，底薪每月八百元。

人要靠气势，要靠一鼓作气的精神去争取成功。疲疲沓沓，浑浑噩噩哪成得了大事?香港这个五花八门的社会，正如北京俗话所说:“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酒色财气，声色犬马，应有尽有，充满了各种邪恶的诱惑。在这大染缸底下，我若不随时保持十二分清醒的头脑，每分钟都可能堕入陷阱。

侈贫俭富

当我找到工作，那份喜悦不啻中了马票一般。待我冷静下来就意识到，既然决定在香港求生存，就必须了解香港。可是横在面前的却有两大障碍:一是语言不通，二是没有资本。

当时，我口袋里只有五十元港币，所以对于每一毛钱都极为重视，因为在香港没有钱寸步难行。夸夸其谈，空口说白话是根本不管用了。

记得每天一大早，我从北角乘轮渡过海到观塘去上班，为了节省一毛钱，我总是不坐两毛钱一张票的楼上，宁愿坐楼下的三等舱。我节省每一个铜板，都是为发财致富开路。所以，我连看报纸也舍不得花钱去买。而是身在船中，眼观六路，看看谁人手中有报，等到船靠码头，自己押后，就利用这一刹那时光，几个起落，把乘客遗下的报纸拿走。

有时运气好，其间还会夹带一两本杂志。

唐代诗人李商隐的格言诗“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我是笃信不疑的。几十年来，我之所以坚持勤俭的作风，是因为“天下之事，常成于勤俭而败于奢靡。”“惰而侈则贫，力而俭则富。”“由俭入奢，易如下水；由奢入俭，难如登天。”

每天收工之后回到家里，虽然浑身疲惫不堪，但仍坚持把从船上拣来的报刊，如饥似渴地细阅完。既学到不少知识，又学会一些广东话。只有入乡随俗，才能和香港人打成一片，否则必然孤立，谈何发展?

适者生存

古语说:“丈夫为志，穷当益坚。”我找到地盘工人的工作后，就以敬业乐业的精神认真地工作。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我想办法找来一辆破汽车停放在路中心作指挥部，一面数着往来不绝的运泥货车，一面写“正”牢记录车的运次。这样做的好处是不易出错，而且基本免除了烈日的毒晒之苦。

我虽然不是地盘货车的主人，但我很爱惜车辆，一有空便把车子洗刷得干干净净，而且买来油漆，将车子四周脱落不全的字填写清晰。就这样，唤起了工头的同情心。他们见我是大学生，为人又和蔼，从此便让我跟他们一起吃小灶。

在平时，我是很少像其他工友那样，三五成群去饮茶的，而总是独个儿在工地里喝开水、啃面包，简单地解决一顿午饭，如今却能吃上有菜有汤的热饭，心里自然喜不自胜。从这件小事上我悟到一条道理:凡是勤劳和有爱心的人，一定会有好的回报。回想我在启德机场干填海工程的那段日子，尽管每晚一脸尘土、全身臭汗回家，我还是满怀喜悦的，因为我毕竟能够独立地闯天下。

在我们这批新移民中，有三种不同类别的人。一种人认为“香港不过如此，有啥了不得”。

第二种人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能力，终日患得患失，始终无所作为。

惟有第三种人，即按进化论观点所谓“适者生存”的新移民——脚踏实地而又雄心勃勃的勤奋者，才能昂首阔步到达幸福的彼岸。这恰好应了托马斯·爱迪生的经验之谈:

“什么是成功的秘诀?很简单，无论何时，无论怎样，我都绝不允许自己有一点点的松懈，更不能灰心丧志。”

苦涩人生

三个月后，我太太带着四岁的女儿到香港。一家团聚固然开心，但负担也加重了，困难也相对多起来。于是，我们马上举行家庭会议，来个约法三章，既不准生病，且须开源节流。因为任何一个成员生病，都会直接影响整个家庭的运作，所以强求太太善于保护自己和孩子。

我太太马上开始四处找工作，并在家里搞副业——穿珠子。七毫钱穿一打，价钱不算太低。全家齐心协力赚钱，“从艰苦奋斗中去找寻乐趣”，欢乐融融，日子过得倒挺惬意的。

然而，正常生活刚刚步入正轨之际，不如意的警钟又敲响了，当填海工程结束后，我失业了。

失业，使我的生活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我不断从报纸招聘栏里去寻找机会，也曾多次徒步上门晋见经理，但都因粥少僧多，被拒门外。就在这个最困难的时期，我丈人介绍我到另一家国货公司去当仓库管理员，月薪四百元，津贴一百二十元。当时那种快慰，真是毕生难忘。

第一天上班，我早早来到陈瑞棋行仓库，头一件事就是把仓库打扫干净，把地板擦得光可鉴人，把工具、台椅放得整整齐齐。在那里，我不仅尽职尽力去干，而且由衷热情、兢兢业业，以防再一次在失业路上彷徨。

白天背心短裤，跟车或者推着小车穿过马路、横过大街，各铺各店送货，双脚飞快如燕，心里甜丝如蜜。我没有耻辱，没有羞惭，什么大学生、世家子弟、名门之后，都是假的，求生存最现实，虚名误人，“需要才是真理”。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人的一生，充满酸、甜、苦、辣；前进的道路上，必然布满荆棘。“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是磨练人格之最高学校。

所谓“草木不经霜雪，则生意不固；人生不经忧患，则德慧不成。”逆境是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遇到的，也是强者锻炼自己意志的重要机会。

善因善果

人生是一种遭遇，这种邀请不复存在。狄斯累里明确地说:“成功的秘诀，是随时准备把握时机。”回想我跟那位太太的认识，倒是很传奇呢。

有一天，我到维多利亚公园小憩，看见一个妇女正推着儿童车在公园里游玩，不久她又将孩子抱上秋千，由于体弱无力，几次都无法把秋千荡起来。于是我立刻上前帮她一把力，把孩子荡得高高的，因而母子俩都高兴得眉飞色舞。交谈之中，我才知道这位太太是印尼华裔，巧的是，我还认识她的父亲。我总觉得，友善、微笑，就是一种爱的表现。即使是为人尽过微不足道的一把力，其中也就孕育着机缘，说不定比你一生的拼搏、辛劳，都更有收获。

所以我对今天自己的一点成就，从来不敢骄傲地说，那是完全依靠我的本事创造的结果。应该说，我命运的根本改变，就仰仗于那位太太的丈夫——印尼领事馆的高级官员，她给我创造了一个为印尼华侨商人办理商品签证手续的赚钱机会。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我遇见一位印尼华侨，他无意中向我吐露，他最近遇到一个大困难，因他有一批货物准备运往印尼，但是领事馆商业签证遇到问题。还没等他叙述完，我忽然灵光一闪，脑际突然冒出公园里认识的那位太太，不由豪气干云，跃跃一试。我毛遂自荐，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帮他走一趟，看看能否疏通。这位印尼商人，恍似绝处逢生，把我当他的希望之光。一再嘱我赶快去办，并答应事成之后，一定重重酬谢。

我接过他的文件，仔细了解了一下细节，反复推敲，反复考虑，该从什么地方入手，该用什么口气，第二天上午昂然挺胸便去做说客了。

我上街买了一些贵重礼物，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叩响了那位太太家的大门。当我说明来意，想不到她是那样爽快，一口答应介绍她先生给我认识。更想不到的是，她丈夫也是个重情义之人，根本没费什么口舌，就使我非常顺利地拿到了商业签证。

印尼商人听到这个意外的喜讯，兴奋得蹦起来，问我花了多少钱?我说:“花了不少呢。”他点点头，反过来问我:“我给你五万块钱，够吗?”我一迭连声说:“够了!够了!”

英国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写道:“美德终将得到报偿。”这是千真万确的。一慈一善，一颦一笑或一凶一煞，不理不睬，有时都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历史。

工字出头

自我获得一笔五万元的巨酬后，开始尝到做生意的甜头，也感到工人是有出头机会的。就我个人而言，既然不能“学而优则仕”，那么不妨试试“学而优则商”。综合我从书报得到的新知识，了解到商业是主宰世界经济命脉的重要环节，而且它能使一个人千锤百炼，最终发挥出无穷无尽的能量。我暗地思忖:以前我对价值观的一些概念，如今必须重新过滤、重新加以剪裁去认识。

我在仓库工作，站在仓库的角度来说，我是唯一的主人，老板不屑在那儿逗留。由于仓库有电话，有办公桌，我又打扫得十分干净，于是人来人往，门庭若市，无形中成了我私人活动的地方。我的印尼同乡、同学、朋友，或朋友的朋友们，都聚集到仓库谈生意、交换信息等等。

更高的层次，燃起更旺的欲念。飞呀飞，飞呀飞。当时我心情十分矛盾，既想离开这里，自立门户，大展拳脚，又因情义关系，无法向丈人开口。

语重心长

有一天，我穿着笔挺的西装，系着漂亮的领带，连衬衫袖扣，也是名牌货，器宇轩昂地走进老丈人的写字间。

我叫了声“爸爸!”，他把报纸从胸前移开，又把老花镜摘下来，端详我老半天，才认出我是他的女婿。因为平日我去见他，总是背心短裤，一副工人打扮，今天我忽然一百八十度的大改变，行头扮相有了十足商人的派头，他焉能不为之诧异、惊愕?

我接着说:“爸，下个月起，我想离开仓库了，今天是来向你辞职的。”他“啊”了一声，以为我钱不够用，正想说些什么，我连忙把话抢在前头:“最近有人请我做经理，月薪一万元，但我回绝了他。”

“哦?”老人更是一脸狐疑。瞪大了眼睛望着我，仿佛要从我那身发亮的穿戴上，去发掘我突变的根由。

他既失望又无限安慰地叫我坐下，极为关心地问:“你不做经理，打算做什么?”“自己做生意，发展可能会大些。”“做什么生意呢?”“主要是大陆贸易，本港也搞点不要本钱的生意，帮人家办理签证手续等等。”丈人频频点头:“不过做生意不容易，得处处小心，希望你好自为之。”从此，我踏上一条奋斗、抗争的新路。尽管这条新路或许充满坎坷，充满逆风和险境。但是，正如意大利的塞涅卡语重心长的话:“如果一个人不知道他要驶向哪个码头，那么任何风向都不会是顺风。”

世界真小

我离开仓库后，仍借用丈人的办公地址、电话、电传，自己只花了商业登记费，领了一个“繁荣公司”的营业牌照，成立了一间皮包公司。

起初我做些转手买卖订单，也是“英雄不问出处”。其间，有一次生意遭受很大挫折，差点血本无归。

这时我的当务之急，就是要结束皮包公司的境遇，适巧一位热心的朋友，他在上环苏杭街有间五百英尺左右的写字间，因见我急于找一处廉租的地方使用，为了助我实现愿望，二话没说，就慷慨割爱让给我，每月租金才一千多元，而且办公桌、椅子都是现成的，还有一台打字机，可以借给我用，真是十分合算。友谊之可贵，使我毕生难忘。

更巧的是，一位友人正失业，我邀他一起工作。

就这样，繁荣公司以独立的姿态正式对外贸易了，我的心情既振奋又紧张。

有了自己的公司之后，我的业务范围越来越宽广了，不仅仅局限在广州、深圳，而且开始向内地开拓。

有一次，我路经深圳边防站，遇到一位姓赖的干部。聊天时问及籍贯:“您家乡是哪里?”“常州。”他回答。

常州?常州不是产竹篦吗?我突然想起有人问我要过这种货，便问道:“您在那边有办法买到竹篦吗?”

“当然，我可以介绍一位在江苏外贸部门做事的吴先生给你认识，他能找到货源。”

世界真正小，原来那位吴先生竟是我朋友的朋友。缘分是一种巧合。“缘”需要至诚、需要豁达容人，如果关系能够纵横，生意是做不完的。我就在竹篦这项生意上赚到一些钱。

俗云:“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爱因斯坦说:“世间最美好的事物，莫过于有几个头脑和心地都很正直的严正的朋友。”斯言诚不谬也。任何一个成功人士，在他背后，必定要有无数朋友帮助才行。一个商人不是光凭个人才智，单靠个人拼搏精神，就能臻于成功的。大企业家更需要有广泛而良好的人际关系和一批有远见卓识的智囊人物。

(庄纯摘编自《商旅生涯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