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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际当放歌

1992-08-24武威

中国青年 1992年5期
关键词:民族

武威

生生死死。

或狼烟铁骑,山河破碎,或昏君*臣,纲伦丧失。有多少重获新生的自豪,就有多少劫后余生的感叹。

骄傲于我们民族顽强的生命力,承受着屈辱,也要高唱大风。似乎我们一直强健,似乎我们从未面临百劫不复的深渊。

在每一场劫难中,我们是正义,是渴求恢复尊严的受难者,于是我们创造了生动的词句谴责罪恶,鞭挞施暴于我们民族的强盗和祸国殃民的败类。

多少生与死的关头已成为历史。而今丽日青天霓虹闪烁,谁还愿再听一曲《十面埋伏》?

坐地日行八万里。世界发展到今天,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生与死已不再仅仅取决于炮火硝烟。每一天都充满挑战,每一天便是容不得松懈的关口,很难说哪一天才是最后的时刻,走向辉煌的机会和被世界抛弃的可能同时存在,生与死之分,往往只在一瞬!

所幸改革开放的事业不曾中断,在与世界参照中我们迅速提高着民族的生活质量,于是我们创造了新的骄傲。

但只有颂歌的民族不是豁达的民族,只有骄傲的民族不是优秀的民族。

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我们的位置并不优越,落后可以追赶,而让人惊心动魄的警告是:我们不能自毁江山!

一项调查告诉我们:在全国重点工业企业的产品中,优等品、一等品加在一起不足总产量的三成半,而劣质产品造成的损失每年达2000亿元,这足够弥补全国十几年的财政赤字!

我们值得夸耀于世界的东西并不多,我们没有走出落后的行列。这不能怨天,不能怨地,只能怨我们自己!如果我们用自己的手摧残自己,那么在世界竞争中被抛弃,我们将无颜哭泣,更没有申诉的权利!

(一)

满目疮痍。

1949年9月21日,毛泽东用他那浓重的湖南口音问全世界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说这话时,这位农民的儿子并非不知道他面临的究竟是怎样的世界。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硝烟未尽,4亿5千万炎黄子孙衣不蔽体,饥肠辘辘。

当国民党裹携着金银细软、文物古玩逃上台湾岛时,留给共产党人的,是一个超级难题——养活占人类总数1/4的人口。

那是一个壮怀激烈的年代。中国共产党使整个中华民族挽起臂膀,驾起了古老沉重的大车。在被战火烧燎得炽热的土地上,人们穿着青一色的服装,吃着仅能维持生命的食物,以空前的政治热情投入到生产运动中。

那是一个说起来便令人肃然起敬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我们的民族工业得以复苏,我们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无数个中华民族历史上的第一:第一段无缝钢管、第一台电冰箱。第一架缝纫机、第一台收音机、第一架飞机、第一辆汽车……

在这些第一中,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中国的汽车工业了。

1953年7月15日,一汽举行奠基典礼后破土动工。新中国第一代大学毕业生、现任对外经济贸易部部长的李岚清这样回忆道:“当我和其他5位年轻的共产党员抬着镌刻有毛泽东同志亲笔题写的‘第一汽车制造厂奠基纪念的汉白玉基石,徐徐安放在基座上时,我们的心灵深处仿佛响起了一个庄严而宏亮的声音:中国的第一座汽车制造厂即将在这里诞生,它向全世界宣告从此将结束我国不能生产汽车的历史!”

1956年7月13日,一辆披红戴花的中型载重汽车驶出了一汽的生产线,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解放。

1958年5月12日,一汽又生产出了中国第一辆小轿车,它的车头上镶有一条凌空欲飞的金龙,龙的下面是毛泽东手书的“东风”两个大字。毛泽东和林伯渠试坐了“东风”车后,高兴地说:“坐上了自己的车!”

3个月后,一汽人又造出了专供国家领导人乘坐的“红旗”高级轿车。当35辆“红旗”轿车浩浩荡荡地行驶在国庆10周年的游行队伍中时,那情景难以用文字描述。

那是一个气势恢宏的年代。156个重点工程令人心潮澎湃。我们中华民族被压迫得太深太深了,当我们终于直起腰身的时候,胜利的喜悦转瞬间化为藐视一切的骄傲,而这种骄傲又表现为罕见的政治亢奋。如今34岁的人中,不乏名为“超英”者。“五年超英,十年赶美”,作为战败国日本和德国,我们不屑一顾。在充满浪漫主义的政治口号中,我们的工业发展正逐步背离最基本的经济规律,我们企业生产开始脱离市场。

我们的确填补了无数空白,而填补这些空白的政治目的要远远超过经济目的。“争气汽车”、“争气手表”、“争气电视”……似乎只要我们能够生产这些“政治产品”便能与世界列强并驾齐驱了。似乎它们只是成了某种工业能力的诠释。这未曾迈向市场的一步,竟使我们被抛下几十年。

我们的人民贫困得太久太久。当我们能吃饱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当我们能以化纤纺织品穿在身上时,谁也不曾怀疑我们已生活在人间天堂。

我们的的确确建立了自己的工业体系,的的确确解决了绝大多数人的温饱问题。我们不能也不应该抹煞曾有过的辉煌。

但是,地球上不仅仅有中国这么一个国家。

当国门大开之时,我们大吃一惊。美国的航天飞机,日本的家用电器,法国的时装。五光十色中我们一阵晕眩。

外国商品潮水般地冲了进来。

当20万辆外国轿车轰鸣着踏上中国土地时,当“老外”微笑着从我们并不富裕的口袋里掏走20多亿美元时,我们的“争气车”哪里去了?

迎宾车队中“红旗”的身影消失了,代之以“卡迪莱克”;1991年11月,最后一辆“上海”牌轿车下线。

从此,中国大地上将不会行驶纯而又纯的国产轿车了。

工业界承认,汽车工业是国家工业的标志,是国家经济善的睛雨表。

1991年,全世界轿车保有量为3亿9千万辆,我国仅60万辆;全世界每年生产轿车3600万辆,我国仅6万多辆;全世界每年汽车销售额为2000亿美元,我国最高年份为2亿美元;目前全世界每千人平均拥有轿车78辆,我国仅为0.5辆,低于埃塞俄比亚等国家。而我们要达到世界现在的平均水平,即便我们的人口不再增长,即便我们的轿车以年产100万辆计算,至少也需要93年。

枯燥的数字对于我们太残酷了。但这是现实,是一个打开国门之后我们才认识到的现实。

国门紧闭,我们的确进步了,这种进步不仅是量的增加,而且是质的飞跃,这种进步的参照物是先辈们的苦难。国门洞开,我们发现自己落后了,这是以别人的先进为参照物比较出来的。

不同的参照物产生了不同的结果。后一种结果是我们感情上难以接受的,但又不得不接受,不得不正视它。

似乎我们这一代人已过上了中国民族历史上最奢华的日子。有多少人考虑过在国泰民安中,我们的民族工业面临着从未有过的危机?这绝非耸人听闻。

坎坎坷坷几十年,我们建立起了自己民族工业的框架。但仅是框架而已。我们正在积极争取恢复关贸总协定缔约国地位,这一愿望一旦实现,对于我们便意味着与世界经济强国平等地进行贸易竞争。当对方向我们打开门户时,我们也必须向对方打开门户,一切高关税壁垒必须拆除,而一切政府的行政手段在贸易中都将受到限制。竞争的胜负,完全取决于双方的工业实力。这似乎太空涧了,举一个实例:如果一辆原装的桑塔纳轿车和一辆上海桑塔纳让你选择,前者卖9000美元,后者18万人民币,你买哪辆?

不仅仅汽车,手表、电视机、录像机、照相机都如此。我们曾高唱:“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那是先辈们浴血奋战的结果。我们享受了这一成果。

我们又哀叹:“帝国主义夹着皮包回来了。”

这是自嘲。我们不惧怕列强的枪炮,因为我们是个无所畏惧的民族。难道我们面对发达国家的挑战,仅仅能表现出这种无可奈何吗?

先辈们给我们留下一片江山,我们给后代留下什么?松下电器还是雀巢咖啡?

(二)

生产力的解放首先在于思想的解放。

1978年12月,中共十—届三中全会以不可诋毁的功绩载入了中华民族的史册。会议高度评价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指出:一个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一切从本本出发,思想僵化,那它就不能前进,它的生机就要停止了,就要亡党亡国!

从此,中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发展时期。这之后的10年,是中国大踏步追赶世界潮流的10年,是在改革开放的实践中体验痛楚与欢欣的10年,是我们摆脱僵化与保守而在世界中寻求参与和发展的10年。

最重要的,是我们重新发现了人类的整体观念。

我们创造的辉煌文明曾造福于整个人类,但是,当世界在20世纪中期后迅速发展时,我们却关起国门,将自力更生的精神引向排斥中国之外的人创造出的科学技术的极至。当我们终于打开国门,看到世界先进的潮流猛烈拍击着太平洋东岸时,在中国经济落后的慨叹中,我们发现了“洋”字不仅与“资本主义”联系在一起,而且还有“现代化”的含义。

思想解放,使我们有了心安理得地引进国外先进技术的勇气。

引进是明智的。当我们完全可以站在最现代的科学巨人的肩头时,完全没有必要在白纸上涂鸦起步。

引进是手段,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依然是迅速发展民族工业,使我们具备在世界上争雄的实力。对于一个拥有11亿人口的大国来说,没有自己的工业便谈不上国力的增强,更谈不上民族生存的保障。

但是,真正的竞争说到底还是人的素质的竞争。引进并不意味着现代化唾手可得,更不意味着具有了与世界先进国家抗衡的资本。

可以彩卷工业为例。

中国科学院第一任院长、大学者郭沫若曾说:“能自己制造胶片,犹如能制造火箭。”

当中国的火箭飞上太空时,被称之为“精细化工之精细”的彩色感光材料生产在中国依然是空白。

当黄色的柯达、绿色的富士、蓝色的柯尼卡涌入中国市场,装进迫不及待地享受现代生活乐趣的消费者的相机时,只有黑白两色的国产胶片顿时被逼向绝境。

1982年,曾为我国生产出第一卷黑白胶卷、第一张相纸的广东汕头公元感光材料公司率先以14.5亿元人民币的巨资引进全套“富士”彩卷生产线。之后,厦门福达感光材料公司也不甘示弱,以5.5亿人民币购进“柯达”的Ⅱ型彩卷生产设备和技术。上海感光胶片总厂也请来“柯达”英国分公司的高级退休人员,研究改进设备和技术,前后花费近3亿人民币。

而位于河北保定的化工部第一胶片厂则仅以1060万美元引进关键设备,工艺技术靠自己开发,原材料由国内解决,辅助设备国内配套,自己设计、自己安装,在引进的浪潮中保持了一份冷静。

国家每年进口彩卷2000万个,彩色相纸800万平方米,费用达上亿美元。与此同时,全国相机拥有量突破800万架,大型彩扩设备增至800台,彩卷消费热居高不下。

竞相引进迅速填补着我国彩色感光材料生产的空白。几年之后,公元、福达、申光、乐凯等国产彩卷跻身国内市场,终于打破了洋彩卷一统天下的格局。

但还容不得乐观。

1991年,公元公司总经理周志华在北京王府井察看了20多家照像器材经销点,令他不安的现实是:公元彩卷与其他国产彩卷一样,在柜台中似乎只是一种摆设,而备受消费者青睐的,仍是价格高昂的进口彩卷。

尽管国产II型彩卷在质量上已达到国际同类彩卷的最高水平,然而,II型在1982年已被发达国家淘汰,当我们生产出II型彩卷时,国际彩卷已进入第三代乃至第四代。

竞争本身是残酷的。

希望别人把吃得正香的饭碗拱手相让,纯属异想天开。

我们的民族向来以不失自信为骄傲,尊严的得失往往重于一切。这是我们贯穿于5000年历史的优秀传统。

但现代社会的竞争不容逞一时之勇。国家、民族之间的尊与卑、荣与辱往往在经济格局的瞬息变幻中易位。

于是人的素质便成为决定民族兴衰成败的关键。

改革开放为中国的发展开辟了新的天地。旧的观念被屏弃了。但新观念的形成绝非一朝一夕之举。当我们认识到了引进国外技术、设备、资金的重要意义时,是否也认识到了引进后的消化、吸收是一个更为艰苦的过程?

当我们引进了外国的技术、设备、资金时,我们的自信与尊严并未失去。吸取他人之长是一种美德。但如果认为引进后就可安乐无忧,就可以依赖人家的先进也使自己进入先进,便是不思进取,是没有自信,尊严的丧失便为期不远。

80年代中期,“乐凯”II型彩卷在与进口彩卷的竞争中败北。1990年,新型乐凯BR100彩卷在德国举行的世界感光材料博览会上博得一片喝彩。1991年,在北京、上海,“乐凯”销量已超过“柯达”;占据25%的市场。同年,200万个“乐凯”彩卷挺进感光材料王国———美国、日本、德国,“公元”、“福达”也走出了国门参与国际竞争。

这成功的背后便是对先进技术的潜心吸收,在借鉴中着力于自身的努力创造。

但“乐凯”的成功远没有到为中国的彩卷工业演奏《欢乐颂》的时候。

4个生产厂家,年生产能力总计达1.5亿个彩卷,国内年消费彩卷不足6000万,其中还有2000万个进口卷。“乐凯”勉强保本,其他厂家负债累累。中国新生的彩色感光材料工业步履维艰。

彩卷工业如此,其他呢?

1985年,全国橡胶企业只有4条乳胶手套生产线。1986年,艾滋病在全球蔓延,乳胶手套的需求激增。1988年,我国已投产和在建乳胶手套生产线232条,总生产能力超过45亿只;1989年底,全国已有生产厂家450个,生产线1110多条,生产能力超过150亿只。而1989年外贸收购量仅15亿只。如今,90%的生产线已停止运转,而每条生产线的投资近100万元。

我们的确落后。在我们民族工业的躯体上的确有无数个空白,每个空白既可能是使我们九死一生的机会,也可能是将我们引向顶项之灾的渊薮。

我们生活在一个全新的时代。这个时代既要求我们有挥斥方遒的气魄,又要求我们有明察秋毫的眼力;既要求我们有斩钉截铁的果断,又要求我们有严密审慎的科学态度。要大智大勇,要运筹帷幄。这一切,均是时代要求我们所必备的素质。

现代工业经营不是旧上海的跑马场。赌博式的决策和游击式的经营,只会把我们和民族工业引入泥淖。

(三)

风风雨雨,历尽沧桑。而我们在几千年的人类发展史中,几乎是以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生存下来的。

当我们的祖先烧制出唐三彩时,欧洲君主国的达官贵人的餐桌上还见不到一件陶瓷餐具;

当英国人瓦特发明了蒸汽机、德国人卡尔·苯茨发明了汽车时,我们的民族工业仍停留在烧制景泰蓝和描龙绣凤的水平上。

大清国的文臣武将们从顶戴花翎下抬起迷蒙的双眼时,发现洋人的利炮坚船已抵达中国的门户。公开的武装掠夺演变成洋货大倾销。洋钉、洋火、洋油、洋蜡、洋面、洋布……烽烟百年,我们成了工业贫弱的受难者。

我们是一个不畏强暴的民族。当我们的先辈们泼洒着鲜血将暴虐逐出中华大地之后,我们的民族工业得以复苏。中国的土地不再充斥洋货。我们充满的自豪感。我们不再需要洋货,我们也不再惧怕洋货。

当我们主动打开大门,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时,广东人首先从回来探亲的亲友们的行囊中发现自己的落后。

广东人最初的反应是尴尬的。多少年来,我们的宣传使中国人丧失了对贫穷后果的警惕,而对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发展却一无所知。住在广州寺贝通津路的老工人黄根发回忆说:“当弟弟从香港给我带来一台大彩电和几大包我从没见过的洋货时,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落后就要挨打。中国人在百近代史上深深地领教过。而这一回,广东人又得出了另一个结论:落后脸上无光。当那些头一次跨过铁丝网的香港同胞看到他们的故乡还是如此落后时,他们在惋惜之余生出过无数感叹。他们带回来的那些“洋货”,从电视机、电冰箱、收录机到手表、香水在这块故乡土地上所产生的种种魔力几乎超出了他们的想像:白发苍苍的香港老光棍可以在广东用这些“洋货”娶到年方十八的新娘。

据1987年出版的《广东省统计年鉴》统计,1978年以前,广东省的工业产品除电力、钢材、水泥、自行车、缝纫机有一定数量的生产外,电视机、收录机、洗衣机、电冰箱、电风扇均是零的记录。而吸尘器、洗碗机、电吹风、洗发精、护发素则是“天方夜谭”中的故事。

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当国门打开之时,“洋货”,这个曾作为殖民地半殖民地中国耻辱象征的东西在广东所施放的种种魔力。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香港和广东的距离开始缩短。

1978年,香港至广州的空中航线开通。

1979年,香港到广州的直达列车投入运营,旅途时间由一天缩短为2小时59分。从香港回广东探亲、旅游观光、经商做生意的人也由过去每年几十万人次猛涨到每年上千万人次。

“洋货”日渐介入广东人的日常生活,广东人开始对“国货”产生了一些新的认识。

1985年,中山市团市委书记魏宏广的香港亲戚送他一件美国产的“麦克顿”牌衬衫。当他第一次穿上这件名牌衬衫后,他的感觉就像一句电视广告词说的那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发现,这件衬衫不仅做工精细,穿在身上挺括、舒服,而且质地非常精良,衬衫的领口怎么搓洗都不打褶起皱,一直穿了6年,这件“洋货”风采依旧。而他后来花了60元买的一件国产名牌衬衣,仅穿了半年,衣领处就打褶起皱没法再穿了。从此,这位团市委书记的消费观念发生的变化。他说:“只要经济条件允许,我绝对舍得花钱买国外的名牌。”

只有通过比较才能分出优劣。中国的消费者之所以对“国货”的质量信心发生动摇,就是通过同“洋货”的比较后发生的。在这方面,广东人更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在广州海印大桥旁的一栋高楼的底层,号称“广州第一家”的“海印电器总汇”个体电器市场就坐落在这里。在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几百个个体商摊上,大到日本最新出品的大屏幕彩电和镭射音响,小到美国电动剃须刀的零部件一应俱全。松下电器公司最新产品“新潮一族”彩电还没有在中央电视台的广告上露面,这里的摊商就已经把它摆上了柜台。

而与此同时,在广州、深圳以及珠江三角洲的电器商店里,却很难见到国产彩色电视机的影子。充斥其间的不是“日本”“松下”就是“夏普”“索尼”,清一色的日本货。

是国产彩电的质量不过关吗?据我国有关部门检测,国产彩电在图像质量及使用寿命几个主要技术指标上已经达到了相当程度的国际水平,而且价格远远低于日本彩电。

我们曾是一个非常贫穷的民族,在贫穷中我们曾唯一能做的,就是“比穷”,看谁穿得破,比谁穿得差,我们曾有过当今年轻人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的观念——越穷越光荣。如今我们已不是赤贫,当维持基本温饱而略有节余时,许多人开始“发烧”,开始斗富,而斗富的方式之一便是买名牌,用洋货。在这种较量中,国货被晾在了一边。

广东已是洋货充斥的世界。继而是令上海、北京震惊的“广货北伐”。如同当年骆驼祥子拉客的人力车,虽然里里外外都是中国人制造的,却仍被叫“洋车”一样,洗发水叫“香波”,饼干称“曲奇”,硬糖叫“思考奇”。花枝招展的包装,令人费解的商品名称及“中外合资”的注脚,令无数消费者侧目。

我们的产品确实处于起步阶段,此时,我们尚无力与洋货一决雌雄,但令人痛心的是,在不少方面我们似乎已自认失败缴械投降。

如同大陆歌手捏着嗓子学港台歌手一样,正牌国货大批地打上伪洋货的标记,洋货与国货混在一起,国货开始蹭“洋车”。以洗发、护发用品为例:桃丽丝、绿丹兰、爱迪、发嘉丽、威娜宝、美莲黛、奥丽丝……鱼目混珠、土洋莫辨。

一件上海产的羊毛衫60元无人问津,将商标换成谁也看不懂的洋文,把60改成600,竟成了抢手货。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消费心态?

1992年3月,《人民日报》载文:北京衬衫厂费尽九年二虎之力推出“云追月”高级男衬衫,问津者寥寥。将其更名为“拿破仑”,顷刻销售一空。

在崇洋风潮中,我们企业家的良苦用心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在商品的名称上做文章,想尽办法拾人牙慧,却隐含着一种根深蒂固的不思进取的劣根性。

不进则退。在现代社会中进步缓慢已是退步。我们还有退路吗?

天津照相机厂曾生产出荣耀一时的“东方”牌照相机。如今中国摄影器材商店中,最招人眼目的,是“尼康”、“美能达”、“理光”……“东方”已销声匿迹,天津照相机厂已关上重重的铁门。

中国的第一块手表产自天津手表厂,“东方”“五一”“海鸥”,这些名字曾响彻中华大地。如今大城市最风光的表店是“雷达”、“精工”、“西铁城”。而曾令国人自豪的天津手表厂难以为继,于今年初公布了大裁员的方案。

我们已将自己逼得无路可退。惰性,还在剥蚀我们的自尊。一个完全失去自尊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民族。

(四)

世界赞誉中华民族的业绩。我们曾有无以匹敌的辉煌。

我们背负5000年文明,深深地感到我们自身的伟大。

就在我们历经劫难,百死而生时,我们却开始藐视我们自己了。我们用最粗陋的日用品来维持自身最起码的要求,同时把我们自认为是不错的产品用以出口。对此,所有的中国人似乎很坦然。

谁曾产生过被侮辱了的感觉?

一则新闻曾如此报道一个生产出口产品的厂家:一批出口产品生产完毕,经检验未达到出口标准,于是厂领导毅然决定将产品转为内销,厂里蒙受了巨大损失……

1992年初最为轰动的事情之一,是“中国质量万里行”。而新闻的发端,则是三种出口酒严重不合标准。相当一部分人最初的反应是:“这样的酒怎么能出口?”言外之意是,假如内销,便又当别论了。

谁也不曾认为我们是在自我贬低。

几乎所有的人都形成了这样的概念:我们自己消费什么质量的产品无所谓,出口的东西一定得是最好的。于是,产品的生产者也将合格的标准划分出两个区域:内销与外销。时至今日,我国的消费者对洋人不要的国货——出口转内销的商品深信不疑。

由此而产生的一个现实是:占人类总数近1/4的中国人被人为地划分为低等消费群落。企业生产什么,商店便经营什么,柜台里有什么,人们便买什么。

在消费品奇缺的年代里,“皇帝女儿不愁嫁”。我们宽容的消费者却把“皇帝女儿”娇惯坏了。面对低水准的中国消费者,模样不俊的“皇帝女儿”们纵横驰骋。由此,没有几家企业考虑更新换代,也没有多少企业寻求发展。在低标准运行中,我们的企业失去了发展的活力。

当国门打开以后,10亿中国人发现,在960万平方公里以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除了吃和穿等生活内容外,人们还要“听”,要“看”,还有许多压根就没想到的生活内容;商品除了“不坏”以外,还有功能、款式等因素均成了质量因素。

改革开放使人们的腰力变足,当消费者的钱包变鼓后,他们觉得那些曾是须臾不可或缺的东西变得再也不是那么重要的。当我们引进国外先进生产线、先进管理经验之时,也间接引进了全新的消费标准。

不容否认的现实是,国内消费观念与国外消费观念的趋同,使得国内原本憨厚的消费者变得挑剔尖刻起来。

一位从事商业工作多年的商场经理说:“我从来没有感到卖东西这么难。老百姓拿着大把的票子就是什么都不买。”

从未如此富裕的消费者变得前所未有的抠门。

企业家焦虑不安。原来在柜台上摆不住的商品,在工厂的仓库里堆积如山,近两年几乎所有中国人都熟悉了一个原本陌生的经济术语:市场疲软。疲软的结果是越来越多的企业难以维持。

当企业的经营者们正为“市场饱和”所困扰时,洋人却越来越明确地认识到,在整个国际市场中,中国仍是一块尚待开垦的“处女地”,各种洋货通过不同渠道猛烈的撞击着中国的大门。从长安街上飞驰的小轿车到孩子们嘴里咀嚼的口香糖,从皮尔·卡丹西装到日本寿司,这些看似超前的消费中,洋人们一点一点地掏着中国人的腰包,中国的民族工业也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

当外国商人开动拖拉机,在我们这地“处女地”上跃跃欲试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举起自己的锄头?我们有11亿人口,有着近万亿的个人储蓄,这片“处女地”广阔无垠。

我们不能也不可能把已打开的大门重新关上。中国的消费者越来越现实。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们采购时绝不会将是否“国货”作为条件,合潮流、好用,已成为新的购物心理,谁把握住这种心理,谁就会在生产经营中占据主动。

街上流行“红太阳”,但没人愿意回过头去,再过那些歌曲真正流行时的日子,谁也不愿整天穿着“国防绿”吃窝窝头了。

我们要把我们自己的产品大量打进国际市场,但前提是立足国内市场。没有国内市场的保证,冲向世界便没了根基。赢得国外消费者,首先要拥有国内消费者。当今时代,国内市场与国际市场已趋于同一,产品质量在消费者眼中也趋于同一。在发达的工业国家,如美国、日本、德国,其国内消费品的质量决不低于甚至高于出口产品。如果继续将11亿人划为低等消费群落,如果继续以“出口”和“内销”两种尺度来衡量自己的产品,那么,将把我们的民族工业引向死路。

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谁轻视11亿人,谁将无法走向世界。我们必须用国际通行质量、价格标准来要求我们自己的消费品。

我们决不能侮辱我们自己!

1992年春节刚过,当人们还沉浸在节日的喜庆气氛中时,中国新闻界策划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行动——质量万里行。一时间,近乎饱和轰炸式的报道使中国的消费者目瞪口呆:我们的消费品中竟然有那么多伪劣商品。

3月15日晚,华夏大地几乎所有电视机都将收视频道调至中央电视台第一套节目上。北京,大批消费者提着能够携带的伪劣商品涌向晚会分会场——城乡贸易中心。

一位死者的家属悲愤地控诉劣质热水器是如何使他失去亲人的;一个男青年拿着一双穿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再也无法穿的皮鞋,说这双鞋是买自祥云国货精品店。

企业家们如坐针毡,唯恐在节目中突然冒出自己企业生产的产品;

消费者们边看电视边搜出家中的伪劣消费品,忙不迭地拨动晚会特设电话号码,占线、占线……

消费者终于成了帝王。

然而谁想过,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我们每一个人既是消费者又是生产者。

无论是厂长还是普通工人,在整个消费活动中,扮演的都是双重角色。

在消费过程中,我们的确兢兢业业,精而又精,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为的是优中选优。即便如此,几乎所有人都有被伪劣产品坑害的历史,而且不止一次。于是有人说,这国产货简直不敢买了。

然而,这些伪劣商品出自何人之手呢?

事实上,是我们自己生产的伪劣品坑害着我们自己。

那些向消费者协会投诉的人们,是否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认真操作了?是否也制造过劣质品坑害了别的消费者呢?在一个年轻人的聚会上,一位青年工人说:“我是不买我们厂的产品,我也劝诸位弟兄别买。我们厂的产品怎么回事,我心里最清楚,全是蒙事。”

蒙事的产品可能会一时得逞,但最终结果是毁了企业,假如这类企业多了,我们的民族工业又谈何出路?

与发达的工业国家相比,我们的确远远地落在了后面,我们必须承认的是这种差距不是短期内可以赶上的,但不能令人容忍的是,在一些我们原本不落后,甚至在世界上享有美誉的领域也出现问题:景德镇的磁器、青岛的葡萄酒……这些能用“技术落后于世界水平”解释吗?

不客气地说,将我们的民族工业推向生死边缘的罪魁正是我们自己。

一年365天,作为消费者,我们每一天都可以举起投诉的利剑;作为国货的生产者,我们是否每一天都想到了自己的责任——振兴民族工业的责任了?

“文革”闹了10年,这10年中国家损失了约5000亿。而我们每年生产劣质品造成的损失竟达2000亿!两年半闹了一场“十年动乱”!

我们无权推卸责任!

我们有许多口实:体制问题、政策问题、大环境问题、小环境问题……但我们本人有什么问题?是否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职尽责了呢?

“质量万里行”给观众留下印象最深的,恐怕是伪劣产品的泛滥。可有一天,电视里播出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人们可能忽略了,更不会去作深入的思考。

“琴岛一利勃海尔”,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名牌产品,其温控开关的紧固,原来是工人用手指按一下,如此操作,合格率为70%,这是一个令管理者和生产者大为不满的数字。为了提高合格率,一位青年女工杨晓玲发明了一种工具——“晓玲扳手”,“晓玲扳手”极简单,可用它紧固温控器,合格率达到了100%。

我们的企业,我们的工人,如果都有这种“晓玲扳手”精神,我们民族工业的腾飞之日便为时不远了。

我们能,能使原子弹爆出蘑菇云,我们不为,从不想使服装拉链严丝合缝;我们能,能让“亚洲一号”遨游太空,我们不为,从不考虑使电器插座合格。能,令我们自豪,不为,应使我们感到耻辱。

非不能,实不为也。现在,应是“为”的时候了。

我们绝不能再用自己的双手蹂躏自己。我们绝不能用自己的双手割掉我们民族工业的生命力!

物换星移。

整个世界的格局似乎在倏忽间发生了变化。一个曾使全人类提心吊胆的超级大国,忽然变得言行卑琐。当它向发达国家乞求施舍时,其足以使人类毁灭几十次的核武器已失去了赫赫声威。国力,不再是武库的殷实。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决定了其政治地位。

整个人类曾享用过我们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全世界敬仰我们的祖先。今天我们有什么可以贡献于整个人类?难道我们只能凭借人多势众居于国际政治舞台的制高点吗?

当今世界,一个民族的销声匿迹,不再是种族的灭亡,只要在世界经济活动中没有作为,世人便视其为已经消亡。

我们能在经济战争中吹响自己的号角吗?我们曾解放过一次。我们从三座大山的压迫下使自己的身躯获得自由。我们还需再一次解放自己,将我们民族积蓄已久的生产力解放出来。

再一次解放的契机已经到来。

为了民族工业的振兴,为了我们民族毫无愧色地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让我们再次高歌《义勇军进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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