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哪一个月亮更圆更亮
1992-08-24于绍良
于绍良
我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张君,一个李君(应他们的强烈要求,本文隐去真名),都不是等闲之辈。1984年大学毕业后,他们不留恋城市安逸的生活,先后回到养育他们的太行山上建设家乡。张君是学经济的,立志要在家乡推行“系统工程计划”,让巍巍太行变成一条绿龙;李君是学工科的,发誓要开发家乡的矿产资源,使太行的父老乡亲尽快脱贫致富。他们的壮举,当时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
几年过去了。张君和李君现在究竟怎么样?
《中国青年》杂志的编辑同志,得知我要去太行山拜访张君和李君,便嘱我在他们二人之间选一个更出色的,作为青年人物特写的主人公。我慨然应允。
一
搭乘了60多里的长途汽车,又爬了20多里山路,我来到了张君创业的地方。
怪石嶙峋的山坡上,有一座低矮的石屋。石屋附近,有几头猪、几只鸡在觅食。远处,稀疏的果苗在寒风中摇曳。难道这就是张君雄心勃勃的“系统工程计划”?
几年不见,张君变得又黑又瘦,沉默寡言。他给我盛了一碗小米南瓜汤,歉疚地说:“到我这儿作客,眼下只能吃这个。”他蹲在地上卷了两支旱烟,递给我一支,自己大口吸起来。
旱烟的味道又苦又呛。
张君大学毕业后,分配在省城的一所大学教书。虽然已在省城里安家立业,张君每年都要回一次老家看望父母,看望太行山的容颜。每一次回家,他的心都要震撼一次。改革开放这么久了,家乡的山依旧荒芜,乡亲们的生活依旧贫困。张君不止一次用自己的工资购买了许多科技书籍,送给家乡的年轻人,鼓励他们学习新知识,打开致富之门。令他失望的是,他赠送的科技书籍大都变成窗户纸和手纸。
张君决心为家乡闯出一条致富之路。他毅然辞去大学教职,回到家乡承包了40亩荒山,开始建造他的示范农场。
家乡的群众对这位大学教师寄托了很大希望,干部们也对他的事业表示支持,张君自己更是踌躇满志。他是学经济的,又研读过系统工程,只要把生态良性循环的问题解决了,家乡面貌何愁不变?他万万没想到,社会这个大系统比他的生态系统要深奥得多。不到两个月,他就和干部们爆发了几场冲突。
第一次是因为干部们吃吃喝喝。张君当面提意见,坦诚地说:“论辈份,你们都是我的叔叔大爷。群众生活这么苦,干部不应该这样多吃多占。”干部们一愣。多少年了,还没有人敢当面说他们的不是呢。他们手捏酒盅,小声议论着,“这后生,读了几年书就翘尾巴!”
第二次是因为宅基地。干部们按亲疏远近划分,群众敢怒不敢言,纷纷找张君诉说,张君便去找干部讲理。干部说:“农村的事复杂,你只管你的农场吧,睁只眼闭只眼得了。”张君说:“我是村民,看到不公道装看不见,昧良心。”双方不欢而散。
第三次是一位干部来找张君,要写一份典型材料,说张君如何做出成绩,党组织又是如何如何培养,并暗示他只要顺竿爬,将在各方面帮助他。张君一口拒绝。“做人要诚实。我刚来一两个月,八字还没一撇,哪来的成绩?”干部火了:“那好,今后你的事,我们一概不管!”张君也怒冲冲地回答:“你们不管,我自己千!”
说干就干。张君动用自己的全部积蓄,在山上盖起了石屋,购买了劳动工具。他先是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把山上600多棵野生酸枣树和甜枣树嫁接起来,然后又苦战4个冬春,在石窝里凿出300多个炮眼,准备开崩后填土种植果树。白天,他独自在山上搬石运土,凿山不止;晚上,他借着油灯阅读各种书籍,憧憬着他的宏伟计划……
他兴冲冲地下山去购买炸药,实施计划的第一步。生产资料门市部的工作人员告诉他,炸药是专控商品,购买必须出具基层单位的证明。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干部开证明。干部不紧不慢地说:“研究研究吧。”
张君一趟趟去催,干部总是那句话“研究研究”。4个月过去了,干部总算“研究”出了结果,石山上终于惊天动地一阵巨响。可是,已经耽误了栽种果树的季节。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啊。
农场的建造缺乏资金,张君跑到县畜牧局求援。工作人员答复说:“没有基层单位的担保,我们不能随便立项。”
张君又去信用社请求贷款,信用社亦如是说。
他又急又气,真想哭一场。莘莘学子,想为家乡建设贡献青春学识,为什么这样难呵!
有人劝张君说,为了你的事业,去找干部服软认错,以换得他们不再刁难,或是给有实权的部门送点礼,换取贷款,否则你将一事无成。张君却口气强硬,“做人要有人格。我决不向落后的行为卑躬曲膝。乌七八糟,见不得人的事,我决不干!”
没有贷款,没有后援。经济系毕业生张君像太行山的老农那样靠土里刨食积累资金,像燕子衔泥一样一点一点建造他的生态系统。他的妻子远在城市,母亲也因儿子“不通情理”而客居他乡。他孤零零地守着石屋,守着他的农场,守着他的人生梦想。
临别时张君对我说:“有的同学批评我迂腐,像唐·吉诃德。让他们说去吧,我决不后悔。”
我不敢正视他那清澈的目光。
二
听说我来到县城,李君派下属来迎候我,一辆桑塔纳把我接到县招待所。李君的下属告诉我,副县长眼下正忙着一个项目的谈判,等一会儿才能抽身见我。
我被安排在县招待所最好的房间。傍晚,西装革履、满面春风的李君来了,寒喧几句过后,他喜形于色地向我宣布:“大功告成!”
“什么大功告成?”我问。
李君告诉我,他这一阵子正忙于跑步(部)进京泡省,好不容易“搞”来了几千万资金,今年要在县里建一座小火电厂。李君掰着手指给我算,火电厂建成之后,全县能增加多少万的工业产值,有多少个山村可以用上电,有多少农民可以安排进乡镇企业、脱贫致富。我听了很高兴,向李君表示祝贺,从不抽烟的李君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云烟给我,笑着说:“你这玩笔杆子的,可得给咱们县好好宣传宣传哟。”
李君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县城工作。他嫌机关太冷清,主动要求去基层工作,以便实现他的抱负——开发太行山的矿产资源、造福家乡父老。刚出校门几个月,他也有过类似张君的遭际。
他工作的那个乡要建造一座选矿厂,领导让他负责厂房设计和物资预算。为了家乡建设一显身手,令李君兴奋不已。他夜以继日地画好图纸,做好了施工计划。谁知开工不到一个月,选矿厂的厂长上门问罪:“小李你怎么设计的,钢材不够用了!”
李君感到纳闷。钢材需求量是他根据图纸精心测算出来的,怎么会不够用呢?他跑到工地一调查,大吃一惊。原来,钢材大部分被领导拿去送人了。他气鼓鼓地去找领导质问:“怎么能拿公家的东西随便送人呢?”领导拍了拍李君的肩膀:“你呀,才出校门,不懂得人情世故。搞设计不能死抠实际需求量,还必须把一些人为的损耗加进去,这是大学里学不到的知识。”
李君愤愤地说:“这哪里是人为的损耗,明明是损公肥私嘛!我要向有关部门反映。”领导苦口婆心地说:“反映上去又能怎么样,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和上级、同事关系搞僵了,对个人的进步很不利啊。”
李君嘟囔了几句,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这样,李君安然渡过了他步入社会后的第一个险滩。在领导的眼里,李君能干而又听话。几个月后,李君被任命为副乡长。
当了副乡长后,李君才渐渐明白,拿公家的东西送人,实在是迫不得已的事。假如不这样做,选矿厂就很难建起来,建起来也会面临诸如断电断水之类的难题。他为自己没有揭露这桩交易而庆幸。现实状况就是如此,只能如此,自己人微言轻,倘若不合时宜,傻乎乎地坚持原则,除了使自己碰得头破血流,对家乡的建设能有多大补益呢。
李君为改变家乡面貌处心积虑,四处奔波。每一处矿产的开发,每一座乡镇企业的建立,都浸透着他的汗水和智慧。与此同时,他一次次地去做违背他的初衷的事,又一次次地原谅自己。
乡里送到钢铁厂的铁矿粉每车是5吨,可是货单上总是写着4吨半或4吨。天天如此,乡里损失很大。他悄悄查访,发现并不是乡里的司机偷偷把矿粉卖掉,而是钢铁厂负责收购矿粉的工作人员故意压低份量。李君立即吩咐部下,暗地里给收购人员塞了些“大团结”。从此以后,不仅5吨的矿粉绝对就是5吨,就是4吨半矿粉送去,对方也按5吨收购。
人们夸李君脑子特别灵活,他挺得意。的确,通过这几年奔波建厂,李君悟出不少“人情世故”。他的拉关系送礼的技巧,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很善于把握送礼的对象、地点、时机、品种,一送一个准,从没出过差错。很自然地,李君的面前红灯少,绿灯多。
李君的心里也曾痛苦过。他想,我是一个党员,受过高等教育,总是偷偷摸摸干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哪天是个头啊。当年自己读大学的时候,和同学们一起抨击社会流弊,自己是那样的慷慨激昂。为什么走出校门,我也会变得这样俗气,这样恶劣呢?然而,痛苦和自责很快被一种功成业就的自豪感所取代。李君主持的那个乡,乡镇企业产值和利润连年翻番,乡亲们的人均收入也大大提高,人们对李君是一片赞扬声。由于他骄人的政绩,3年以后,他被任命为乡长、乡党委书记,2年以后,又被提升为主管工业的副县长。
李君设宴招待我。席间我感慨地说:“李君,看来你在大学立下的志向,已经开始实现了。”李君沉重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我发现我越来越不像我了。不错,我是做出了一点成绩,可是我丢失了很多宝贵的东西。过去,我为人坦诚,现在却常常隐瞒自己的真实思想,说假话。我明明知道有些领导做了错事,却不敢指出来,怕人家说年轻人官做大了就翘尾巴;我明明知道有的做法不符合党的教导和做人的准则,比方说拉关系、吹吹拍拍、阿谀奉承那一套,我也不得不去附和。当人们夸我做出成绩的时候,我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是不是在现实生活中,青年人要成就一番事业,都要有一个和世俗妥协的过程,甚至以牺牲人格理想为代价?”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李君。
三
我坐在返回省城的长途汽车上,思绪繁乱,连窗外太行山的壮丽景色都无心欣赏。
两个有着同样经历、同样豪情壮志的青年知识分子,同样在为太行山的兴旺而奋斗,他们的命运、境遇和成就竟有这样大的反差,怎不教人感叹唏嘘!
我真后悔答应《中国青年》杂志的约稿。因为我不知到哪里去寻找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尺度来衡量张君和李君谁更出色,谁更值得去写。张君恪守他的人生理想、矢志不渝,然而却远不如李君那样已经初步改变了家乡面貌,给父老乡亲带来了福利和实惠;李君壮志初酬,事业如日中天,却不能像张君那样保持完整的人格,一身正气……假如非要在他们二人中选一个,我会投谁的票呢?正像一首歌曲唱的: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一个更圆,哪一个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