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语”人生
1992-07-15傅瑛
傅 瑛
悲壮是人生,平庸也是人生。博大是人生,细琐同样是人生。人生可以没有悲壮博大却不能没有平凡细琐。细细琐琐的私语间津津乐道庸庸众生少不了的吃、穿、钱,简而约之为“俗”。
由此推论,张爱玲是个俗人,《私语》就是俗人心声。俗而跻身高雅风流的散文艺苑,《私语》太隔色。
也许不该说自己想在牛肉庄上找个事以饱口腹之欲?也许不该公开宣称“我喜欢钱”?身为文人却说自己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张爱玲怕是人如其名,“俗”得紧。
但她却是“明知其俗而不打算换一个”。因为“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因为世界其实就构筑在俗人庸众的劳动之中。“他们做他们自己份内的事,得到他份内的一点注意。不上十年八年,他做完他所要做的事了,或者做不动了,也就被忘怀了”,但他们却以自己的存在,织就了人类生活质朴粗疏的底子。
没有人能无视这灰扑扑的生活底色。北宋时候有人问大诗人黄庭坚何为不俗?黄诗人沉吟良久乃曰:“难言也。视其平居无以异于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原来伟人自古皆从俗界走出。俗界包容一切,俗也就意味着博大、宽容。《私语》中的张爱玲有许多令人拍案惊奇的妙喻,我独爱这一处:“倘是海水,则看来虽似一般的微波粼粼,也仍然饱蓄着洪涛大浪的气象的”——当然是说俗界。
俗界里有人类最真实的生命。“——不必思考活着的意义。反正,人是活着的。我们怎样处置自己,并没有多大关系,但是,活得好一点是快乐的。”也许这人生的基调过于悲观,它紧紧联系着张爱玲那一句名言:“短的是人生,长的是磨难”,但人也真的只有在明白这一点后,才会彻底抛开一切宗教的、道学的生活准则,才会真的懂得应该对生命本身多一点爱悦,为自己的存在打下一个“写实的底子”。比较起那“戏剧化”的生活,这难道不是人类的一大长进?
因为这里凸现了“人”。去掉一切浮文,自然会重新发现“吃”的乐趣、“钱”的重要;不必附庸风雅,也就可以坦然享受都市文明,有滋有味地欣赏夜间电车“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并且一语中的地告诉人们,都市的街头不尽完美,“有挣扎,有焦愁,有慌乱,有冒险”,但唯其如此人的成份才特别地浓厚,“我喜欢它,便是因为‘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曾记得欧洲人赞美俗界始自“文艺复兴”,也知道“五四”先驱疾呼过“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看来俗界之美为人发现总要依赖一个大时代。当过去如同一幢美好的残破的小屋无可奈何地颓败,未来又恰似“Mlchael Angelo的一个未完工的石像,题名《黎明》的,只是一个粗糙的人形,面目都不清楚”,人也就不能不抓住现在,不能不“集中注意力在他们眼面前热闹明白的、红灯照里的人生小小的一部”,不能不对生命采取了最为潇洒也最为审慎的态度——走向世俗。
于是,人也就走向人的永恒的、真实的生命历程。张爱玲说,“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完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它是人的神性……”
私语俗言里竟藏着此等人生哲理,高妙、奇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