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写给大家看
1992-07-15公明行远
公 明 行 远
对艺术最深的欣赏和品味,恐怕是一种属于迟暮的智慧和欣悦。只有以人生体验的成熟和丰满为导引,你才会在体味出它的艰难和愉快之后,怀上了一种畏惧。能感到美的存在是一种奇迹,同时为美的易碎怀有泫然不忍之情,总不会是在太年轻的时光了。当海涅在生命结束的前夕去向维纳斯女像告别时,他仅是向艺术告别么?
但,艺术史对于年青的生命并不是拒绝的和不具魅力的。英国著名美术史家E·A·贡布里希曾自述,当他在维也纳读中学时,由于读了德沃夏克等人的著作,于是被美术史这门学科深深吸引住了。最近台湾的美术史家蒋勋先生出版了一部题为“写给大家看的”《中国美术史》,会有未来的美术史家是因这部书而与美术史结下因缘的吗?
青年的好处在于,比较能摆脱“学术”的纠缠,在一片清纯的心境和眼界之上活跃着自己纯真的感受和想像力。蒋勋先生说,“我高兴自己在‘美和‘年轻人间找到了一种自在,使我重有了观看一切美丽事物的单纯之心。”(见“序”)“自在”二字果然传神,那确是难得的。
“自在”是一种风度,不卑不亢的心态加上轻松随意的举止。对于著书者来说,“自在”便是一种智慧,它不必故作高深而发耸人之论,也没有炫耀专业知识的虚荣,它只是一段娓娓而道的话语。蒋先生在写作时一定也是从容自在的,你看他讲到元代文人时,说:“他们听见的,只是风声和水声”,这种很简洁的陈述不是有点隽永的味道么?当然,这里面也会有问题。大凡灿烂之极归于平淡的东西,是很需要有入微的体贴才可以品悟得到的,恐怕也不是“大家”都能理解。
“美术史”在我们似乎是一个很偏狭的专业,国内有这个专业的院校屈指可数。国外许多综合性大学都有arthistory系。更重要的是观念不同。我们习惯于囿限在“美术”本身,国外学者多会扩展到“文明”(civilisation)或“人文科学”(humanities)的视域来研究美术。在对待古典世界遗留给我们的所有材料中,我们总是偏爱于文字的记录,相信文字远甚于相信图像。汗牛充栋的经、史、子、集和汗牛充栋的研究经、史、子、集的论著、论文,一任商彝汉瓦、佛像翁仲总被雨打风吹去。一部《四部总录艺术编》(丁福保、周云青编)收书、画、法帖、版画册共约一千五百种,其中真正处理形象资料的,十不一二。中国史学的发达世无其匹,艺术史学亦称早熟,公元九世纪即有了一部杰作《历代名画记》,但终是重文献征引轻图象分析。
但话又说回来,我们的老祖宗断无倡言过重文轻艺的“文艺政策”。孔夫子说“依于仁,游于艺”,艺是与仁相应相辅的。问题是,“艺”指“六艺”,包括礼、乐、射、御、书、数,所谓“艺事”是也,与今天所谓“造型艺术”、“表演艺术”未尽相同。宋代郑樵《通志·艺文略》的艺术类,有射、骑、画录、画图、投壶、弈棋、博塞、象经、樗蒲、弹
补课宜先从关于“课”的观念入手。现代以来,国人读过的汉语《中国美术史》约有十数种,如英人波西尔、日人大村西崖、滕固、郑昶、刘思训、胡蛮、李浴、阎丽川、王逊、王伯敏等人的大著。如按出版年代排列而阅,确有顺流而下、江面渐阔之感。但从学术观念、文化视野的角度看,则仍未有根本性的突破。关键就在于受“美术”约束过甚,少了一袭“文明史”的宏阔襟抱。
假定让我们推荐几篇篇幅有限的论文,作为治艺术史者的必读材料,那么贡布里希的《探索文化史》、《艺术史和社会科学》(均收入论文集《理想与偶像》,上海人美一九八九年版)和《艺术与人文科学的交汇》(收入《艺术与人文科学》,浙江摄影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是必然要入选的。他所带给我们的是一片雄阔的视域和真正富有启发性的问题。起码在三个问题上贡氏给我们的教益切中了时弊。一是关于艺术史与人文科学、文化史的关系。我们甚至不用专门讨论贡氏对这种关系的理论阐述,而只要随意翻阅一下他的几本著作,不难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史。阿比·瓦尔堡提出的问题是:“我们的文化对古代世界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记忆”。贡氏指出瓦尔堡研究院最显著的特征是它意识到文明的整体性。二是在关于人文科学的价值观、关于客观标准的存在以及主观性在研究中的合理存在等问题上的睿智分析。人文科学必须关心价值,文明离不开传统也离不开准则,一定程度上的主观性是人文科学的人性体现,这些命题在贡氏那里是以极大的学术感染力令我们为之心折的。三是关于对黑格尔主义的批判。这段论述是清楚而平实的:
很清楚,我们既不能脱离宗教传统孤立地来理解《礼拜羔羊》(AdorationoftheLamb),也不能脱离当时宫廷的娱乐活动来理解现已失传的《捕猎水獭》(HuntoftheOtter)。
但是,承认这种联系的存在是否就等于妥协,等于承认黑格尔学派的方法归根到底还是正确的呢?我不以为是这样。认识到事物的相互联系是一回事,而认为一种文化的各种面貌都可追本溯源到一个关键性的原因,各种面貌只是它的表现,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参见《探索文化史》)
贡氏使我们懂得应该以细致入微的关于实际情境、事实联系的切问来代替精神史性质的一般性断言或概括。以浙江几位中青年学者为中心的介绍贡布里希的学术工作在近十年中国学术史上会有一个重要的位置。它有可能具有某种“显学”的特征,但不会只是NEWS(新闻)一类的热门,因为贡布里希毕竟是贡布里希。
从某一角度来看,生活本身就是一部打开了大的美术史。英国艺术评论家肯尼斯·克拉克曾言,他宁愿信任眼前的一栋建筑物,更甚于信任一位内政部长的演讲词。
但是,眼前之物往往需要有学识和精致细微的感受能力才会成为美术史中精彩的一页。让我们来看看贡布里希在一次著名的演讲中的开头一段话: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手上的日程表上的文字是经过了希腊人、罗马人和卡洛林时代的书籍抄写员改造过的腓尼基语,卡洛林时代抄写员使用的字体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曾一度盛行;日程表上的数字是由古印度经阿拉伯人传到我们这儿的;印日程表所用的纸是中国人发明的。公元八世纪被阿拉伯人俘虏的中国人把造纸艺术教给了阿拉伯人之后,纸张才得以进入西方;表上的“Friday”(星期五)一词当然是来源于日尔曼神话中的女神Frigg(弗雷格)。(见《艺术与人文科学》第1页)
当然,这种类似事物的起源之类的百科知识式的头脑不是每个人都能具有,但是对审美趣味的认识却是可以培养的。看看生活中人们服饰的变化、家居的变化,看看我们所居住的社区景观的变化,对比文化作品中的图像与我们自身生活的景象,在行万里路纵览名山大川之前先好好地打量一下自己的周围,你会发现一部美术史就搬演在我们的眼前。
文明有时表现为一种对美的精致的感觉,虽然它没有什么用处,也不永恒,但它也是文明程度的一种标志了。有人认为这只是文人的雅趣,其实它也是整个社会文化水平的表征。因此,需要有人写出“给大家看的”的美术史著作,也需要有人在大学讲堂上宣讲贡布里希,更需要有人利用电视、广播等大众传播工具来培育对艺术的兴趣。
只要有人写给大家看,总会有人在接受。
(《中国美术史》,蒋勋著,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一九九一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