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文学”三题
1991-09-27陈墨
陈墨
如何看待通俗文学?简单的“傲慢与偏见”不足取;中国通俗文学有自己的基本规范和理想境界;虽有“文化渣子”自甘下流,但我们决不能将“污水与孩子一齐泼掉”……
雅文学层次固然越来越新,俗文学却也势头越来越猛。这使得一些人心跳又使得另一些人头疼。心跳者对俗文学如痴如醉,“玩的就是心跳”,为这乃是经济改革与文化消费的一种必然的趋势;头疼者则对俗文学不屑一顾且深恶痛绝,以为这是一种思想的堕落文化的病灶乃至罪恶的渊薮。由是产生了第一个问题:如何看待通俗文学?
这一问题的关键在于一种价值观念及其估价方法。首先,那种非此即彼、非黑即白、非好即坏的简单思维与推理、判断方式本身就有问题。老子有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说的就是这个问题。通俗文学是一个多层次、多侧面的“体”,最突出的特征乃在于它的娱乐性,在于它为广大读者喜闻乐见而且轻松愉悦,在于它的某种“一次性消费”性质。这种娱乐性,使得一向严肃惯了的人们感到极不习惯:“玩”已经不大妥当,而“玩的就是心跳”则显然更要人命。对此问题的最好的回答是:严肃固是有道,娱乐游戏亦有道。大家说惯了的“寓教于乐”便是“道”之一种。无妨君子和而不同,又何须一概而论?正如雅文学、严肃文学中有不少不值一谈的东西,通俗文学中则亦有不少值得一读、值得一谈、值得一想的东西。简单的“傲慢与偏见”恰恰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态度。好坏精糟都需要具体地去分析研究。
关于通俗文学的第二个问题,是它的题材与内容的某些“下三滥”与低级趣味的倾向。在通俗文学大潮之中,确实精糟并杂,泥沙俱下。诸如暴力与血腥的刺激,色情与性器的描绘展览,胡编乱造的“历史秘闻”,巫风阵起迷信流行。这几类无疑都是一些罪恶的诱惑与污浊的陷阱。这种现象的存在,确实坏了通俗文学的名头,使人对诸如武侠小说、言情小说、野史演义及神怪奇幻小说等等都痛心疾首,必欲“一棍子打死”。这种心情可以理解,然而这种方式却不对头,这正是将“污水与孩子一道泼掉”的方式。
现如今,读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被认为是一种:“有文化”的标志。然而殊不知这四大名著原先也都是“出身风尘”,都是些“通俗文学”,并各自历尽坎坷曲折世态炎凉,有过被诬被谤或遭弃遭禁的历史!这四大名著不仅标志着中国通俗文学的四种类型,即言情、演史、侠义、神怪,同时也代表了它们的最高成就,确立了中国通俗文学的基本规范与理想境界。
今天的通俗文学也差不多是由这四种类型或四大支柱支撑起来的:“演史”不仅可以满足人们的好奇心,同时也为人们认识社会历史,提供了一种独特方式;而“侠义”则一方面固然是一种紧张的刺激与吸引,同时也是一种传统的道德价值与理想人物的魅力体现;“言情”当然首先是人类情感世界的需要,同时也是认识人性与人生的一种独特角度与方式;“神怪”与奇幻则一方面考验了人类的想像力与创造性的限度,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现实世界的某种变形的象征性的认识与塑造。——从而,我们不能因为对“暴力与血腥”的厌恶,就将金庸、古龙、温瑞安等优秀的武侠小说作家作品弃若敝屣;亦不能因为对“色情与性展示”的痛恨,而将纯情优美的琼瑶、亦舒们“送进历史的垃圾堆”。我们应看到那不是一回事。相比之下,“演史”文学尚未成形,而多以“报告文学”的形式出现,“神怪”一类则多以奇幻的气功报告与神秘的“易经八卦”传闻的形式出现。当然,暴力、色情、秘闻、迷信这些东西的存在,固是值得警惕,必须予以铲除或限制,但这并不等于武侠、言情、演史、神怪等通俗小说的传统及当代的类型整个儿都成了“罪恶之源”。我们必须做的,应该是对之多加批评、分析、引导,使之更加健康、更加优化、更加茁壮。
关于通俗文学的第三个问题是纯文学家或雅文学人士对它的形式特点及艺术品位方面的指责或“不屑”,这当然也有其道理的,因为的确有不少作品的形式特点与艺术品位“不值一谈”。胡编乱造的情节、雷同公式化的结构,加之浅陋的主题与粗劣的语言表述……这恐怕是不少通俗文学作品的“通病”,似乎情节不奇不胡编或形式结构不雷同不公式化类型化就不成其为通俗文学。更有某些作者以真名发表雅文学作品,而以笔名写通俗文学以便“挣钱”……如此等等,这些情况当然也是有的,而且还较普遍。然而这并不是“一切”。正如在古代通俗作品中出现“四大名著”这样的文学杰作一样,当代的“一次性消费”的“闲书”之中,也有不少优秀的作品。如金庸的武侠小说,便克服了其文学类型的局限,创造了新的格局与规范并不断地追求着艺术形式的变革与艺术品位的提高,从而使武侠故事一变而成蕴含深厚丰润大气悲沉的“人间喜剧”。
这就是说,通俗文学的天地是广阔的,应是大有可为。自有精糟之别且判若云泥。好的通俗文学作品,照样能够在曲折离奇的故事之中刻划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与性格,写出对人生与世界的深切感受;照样能在“类型化”的形式中创造出自己独特的格局与风格、写出自己的个性与趣味;照样能在“游戏的笔墨”中写出人性与历史的深刻的悲剧,在娱乐的氛围中揭示人性的奥秘与历史的真相……总之雅也罢、俗也罢,严肃也罢、娱乐也罢,道理都是一样。问题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有人在通俗文学世界中自甘下流,那要由他自己负责,不能归罪于通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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