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旅天涯
1991-09-27王林
王林
我只有这样,我的血注定了我的流浪。
——刘增哲
一盒烟快抽完了,刘增哲又抽出一支,这次他没有像刚才那样也递给我一支,而是自己非常快地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真累。”
我们整整谈了一天,这时天色已暗,刘增哲终于粗粗地讲完他14个月的流浪生活。“就跟我又走了一遍似的,现在我又想起许多,可以讲三天三夜,不会重样儿。”
我深信。我已被他的经历所吸引。孤零零如飞蓬飘絮,从西北漂泊到西南,历尽艰辛,九死一生,欠了几千元的债,可我弄不清他为了什么。问他,他说去找一种感受。什么感受?
我牺牲我青馨的最后黄昏,却在寻觅等待遥远的地平线上太阳火红的降生,似乎在等待着一个永远不见摸不着的崇高的辉煌的成功以及苍穹与大地之间、人与野兽之间、我的眸子和湖水之间、我的呼吸和夜风之间的永恒。
这是增哲流浪到新疆时给我寄来的一篇散文诗中的句子。我还会继续引用他一路上写的诗句,以做为我探讨他为何不顾一切地去做孤独旅行的直接佐证。
增哲是个诗人。
1989年6月17日,刘增哲乘上了清冷的列车,开始了已准备了一年的旅行。第一站是内蒙的赤峰,这是他在地图上找到的第一个目标,他想从那里进入内蒙大摹。临行前他在给我的信中说:“因为几千元钱是借的,也许要气讨为生呢,或打打工,好点想法是到各地作协给作者讲讲课挣点钱。”“这段路的艰难是难想像的,生死难卜,此信就做为告别了。但愿再见!”现在看来,增哲的启程并不悲壮,他当时也许只是有些兴奋和茫然,一种即将进入一种陌生的生活中的兴奋和茫然。
靠在火车上结识的一位朋友的介绍,他顺利地进入了大草原。摔跤、骑马、喝酒,是豪爽的蒙古族牧民接待远方来客的仪式。第一次走上跤场,增哲心中直怵,与他对阵的大汉是当地那达慕大会上的摔跤第二名,刘增哲哪是对手?但不摔不行,牧民最看不起的是胆小的男人。增哲对一位会汉话的临时翻译说:“我只会点中国式摔跤……”没等翻译说完,那大汉挥挥手说:“来吧!”于是二人开始转圈,增哲沉住气,他不能让对方抓住,否则他会被从头顶上抡出去。突然,他在大汉面前虚晃一下,然后猛地下蹲,一下子抄起大汉一条腿,接着迅速用力一撞,大汉便重重地摔倒在地。刘增哲赢了,可他刚刚抬起头,便发现四周的牧民在愤怒地盯着他,有的小伙子已拔出了腰刀!翻译大声质问他为什么用这种“阴招”。刘增哲赶紧一番解释,大汉才怒气稍消,说:“再来!”再来,刘增哲当然被抡得在草地上打滚。输赢不重要,敢拼就是好汉。摔跤完了是骑马,牧民们给他牵来了一匹三岁黄骠马,从未骑过马的刘增哲脚刚一沾马镫便被摔倒在地,一个跟头,激起了他的性子,几次摔倒后,他终于跨上马背,还未坐稳,那马便狂奔起来,耳边风声呼呼,马蹄下的草地如江河般向后奔流,一阵飞奔,刘增哲兴奋起来,他拉转马头,从呼喊着纵马追赶他的牧民身边一闪而过,刘增哲开心之极!
我骑上骏马,草原就宽阔了许多,我睡在毡包里,梦中淌着乳白的番河……
刘增哲成为蒙古包中的客人,那从下午一直喝到第二天凌晨的二锅头酒和草原清爽的气息使他心神沉醉,最醉人的,是蒙族朋友的热情和豪迈。
这时他感受到的是草原的壮美。蓝天白云,绿绿的大草地上转场的牧民骑在马上悠悠地走,白色古老的勒勒车慢慢地行进。他参加了牧民的婚礼,迎亲的马队从草原深处贴着白云急驰而来,新郎新娘围着蒙古包纵马追逐。从红日东升到满天星斗,刘增哲醉意难消。
还有一种感受,那便是对死亡的感受。这是他此次流浪一直在不停地追寻的感受。他一人来到了蒙族牧民的一个墓地,那是一个小山谷,按当地牧民的风俗,人去世后便被脱去衣服放置在山坡上,如同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刘增哲在墓地慢慢地走着,一地的白骨和裸尸使他陷入了沉思,沉思使他禁不住与躺在地上的尸骨交谈起来,仿佛他面对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我在墓地、裸尸的山谷中孤独地沉思了一个世纪,山丹丹盛开着滴红的花朵。诵经的敖包在她胸中燃祭着火红的太阳……
这座山谷是死亡的生命的部落。
从此我说出一句哲人的话语:死亡和生命没有隔膜。
沉寂的墓墓与充满活力的草原、生与死之间似乎无比和谐,这种感觉在后来他吊在通天河畔悬崖边上时又得到了清晰的体验。那次是在青海玉树州,他骑着马跟在向导后面到一处藏民居住地去考察,走到通天河畔悬悬边上一个大斜坡上,马的一个趔趄把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于是他头冲下迅速向悬崖边滑去,滑到一半时,他的手臂和头撞在一块石头上,身体便改变了方向,脚朝下一直滑到悬崖边上,双腿已悬空时,他抓住了一束带刺的荆棘……刘增哲此时心中意外地平静,他向下看,悬崖深处的通天河如一线细水闪着幽蓝的光。走在前边的向导半天才发现后面的刘增哲趴在悬崖边上,吓得大叫起来,他解下捆背包的绳子把刘增哲拉上来,大声问:“你为什么不喊?”刘增哲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呼救,他只觉得生与死的距离如此之短,甚至模糊不清,那区别只在他是否轻轻地松一下手。
生命背过脸去就是死亡,它本来在时空中就没有根本的界定。
这是他在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中体验了死亡的恐怖后写下的感受。茫茫大漠,与它相联的词汇是荒凉,沉寂,是死亡,刘增哲要寻找的正是这些。朋友与他告别时哭了,可他执意前往。他从且末进入了有“死亡之海”之称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这时是10月份,是沙漠中风最小的时候,刘增哲背了一大捆芦苇杆,在一群饿狼的跟随下走进沙漠,他一路走一路插下苇杆,以做返回的路标。他在沙漠中走了四天,不知走了多远。大漠的沉寂叫人难以忍受,寂静得如听到远处有海潮之声,远方灰蓝色的地平线箍成一个恐怖的圆圈,仿佛随时会扼住生命的咽喉。孤烟如绳,弯弯地升上天空。大漠上在夜晚常有神秘的蓝光。这一切让他惊悸,让他在死寂中体验了生命的蓬勃。夜晚他在饿狼的嗥声中点燃苇杆望着夜空等待黎明,中午他平躺在沙漠上接受太阳的沐浴(刘增哲说这叫“晒蛋”)。那温暖的感受难以用语言形容。他看到了一具干枯的尸体,他想问问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何流落至此,就像问自己,问这茫茫大漠。
是因为你的广垠?是因为你的恐惧?是为你悲怆孤烟大绳,拉响了阴森的天钟?
不知道。我并不想征服你。我知道,我也征服不了你。我只想走近你,贴在你宽阔的胸脯上,让我们交换一下心灵。
刘增哲似乎开始进入一个新的境界,他在给我的信中说:“我只想自己掌握一下自己的命运,自己完成自己。随意地将我的肉体和灵魂抛置在这块虽然贫困但朴实的土地上,接受狂风,接受严寒,接受死亡,这是我自己的抉择,所以我感到无比的洒脱。”
34岁,刘增哲已接近走完了人生的一半旅程,这时他似乎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遗憾,那就是他认为自己对生命还没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感受,那种仅仅是一瞬也应该足以使人生无悔感受。于是他去寻找,把自己抛进一个陌生的、充满危险的境地,以检验生命真实的内容。
在准备启程时,他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一个人走。他也想搞一些赞助,但最后还是决定自费去,这样才会有更多的收获。如果兜里有上万元本来不属于自己却可以由自己支配的钱,他就无法进入困境。于是他靠卖东西和向朋友借,办了一张存有3000多元的信用卡便上路了。
刘增哲很快便陷入了困境。在内蒙的赛汗塔拉,他的钱丢了,必须到呼和浩特才可以用信用卡支取现金,可他已无力买一张7元钱的车票。刘增哲束手无策,一直到傍晚,饥肠辘辘,最后他决定去要饭。他犹犹豫豫地走了几家饭馆,最后停在一位看样子已快吃完了的中年妇女旁边,他鼓足勇气指指桌上的剩饭问:“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就吃了。”这时他有一种被人抽了嘴巴的感觉,脸上火辣辣发烫。那位妇女看了他一眼,便把一个只剩菜汤的盘子端起倒在剩饭里推给他,刘增哲端起碗便吞了起来,这时他勇气倍增,又指指另一盘还有不少菜的盘子问:“这盘还吃不吃?不吃也给我吧。”于是他又得到一盘菜。晚上,刘增哲露天睡在了火车站台上,第二天中午依然要解决饭的问题,他便又进入一家饭馆,见一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已吃完了,他上前对他说:“我是要饭的,能不能给我点饭吃?”那人看了看他,问:“你是要饭的?”“是。”“你随便点吧。”“你只给我来碗饭和一碗肉汤就行。”那人大叫:“你这要饭的真他妈贱!”刘增哲说:“我吃饱就行。”吃完饭,那人说:“跟我走吧。”刘增哲一愣,心说坏了,我碰上什么人了?走就走!他跟那人来到一个旅馆,那人说:“你还没地方住吧?我包了一间房,你住我这吧。”于是二人聊了起来,原来那人是呼市的一个建筑工程师,刘增哲也讲了自己的情况,那人非常高兴,趁着热乎劲,刘增哲说:“我的钱丢了,你能不能借我十块钱,我好买张车票。”那人说:“你这话怎么跟车站上的骗子说的一样呀?”刘增哲说:“那就当我骗你一次吧。”于是二人大笑。
刘增哲说:“我的命不错。”在困境中解决生存的课题,要饭似乎仅仅是一个小插曲。而从新疆进入西藏,刘增哲又一次走到了死亡的边缘。
从南疆到北疆,刘增哲风餐露宿,独来独往,在孤独和寂寞中尽情领略着天山南北的壮丽。
河里的溪水在哗哗流着天山的声韵,雪鸡的冠红,一点点,一点点。
哈萨克的马骑,叩响巩乃斯十月坚实的胸脯。
但是西南神奇的土地还在召唤着他,刘增哲要翻越昆仑山,走完这次漂泊的后一半旅程。
他来到了叶城,决定从这里上昆仑山。他在巴扎(集市)讨价还价地花10元钱买了件可以套在棉大衣外面的破皮袄,30元钱买了一双白毡靴,一番打扮,模样怪怪的,刘增哲非常高兴。可是此时雪已封山,上山的车已寥寥无几,一连找了三天,终于花80元钱搭上了一辆运面的卡车。前两个晚上,刘增哲为了省下两元钱的住宿费,便忍着寒冷在驾驶室里过夜。车开到第三天距红柳滩还有100多里的时候坏了,无法修复,只有等待其它车辆来拖。可是这一等就是5天5夜,莽莽昆仑,寒冷寂寞,刘增哲和司机5天里只吃了两个馕饼,铝壶里的水冻成了冰坨。在昆仑山,死人之事并不新鲜。刘增哲和司机饿得要晕过去,连说话的劲儿也快没了。他们只有在中午睡上一觉,而在昆仑山中的漫漫长夜只能蜷缩在寒冷中望着明月发呆。刘增哲看够了月亮,这时他想到了死,这种一点点逼近的死亡与在通天河畔突如其来的威胁的感受不一样,但他却不恐惧,心情依然平静。他打开日记本,在扉页上给妻子写下了简单的遗书:如果别人把这本日记送到你手中,那就说明我已经不在了。我的1万元人身保险费希望你替我保存好,当咱们的儿子18岁生日时你替我交给他,相信我的儿子会理解他的父亲……
两个月后,我收到了刘增哲从四川写来的信,第一句就是:“我很高兴地告诉你,我活过来了。”后来我知道了这种高兴还不仅仅是因他用了9天时间终于翻过了昆仑山海拔7000米的界山大坂进入了西藏。
刘增哲到达了西藏阿里,从狮泉河他背着背包徒步走入了藏北草原。他计划用一天时间到达第一个目的地,可是一直走到天黑,他才发觉迷路了,他身上已无可充饥之物,荒芜寒冷的草原之夜又一次开始威胁他的生命。但这时他充满了一种挑战的情绪,他想看看怎样靠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在远处,他发现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走过去一看,是一段用土坯垒的断墙,墙角有一堆牛粪,他点燃了牛粪,倚偎在墙下熬过了漫长的寒夜。当太阳升起时,他感到了内心的激动,他看到了自己的生存能力。于是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前行,走过一个个草滩,翻过一个个山坡,可以吃的只有草地上的积雪,有时他真想吃地上的牛粪。到了下午,他终于摔倒在一个雪坡上。天又要黑了,四面不见人烟,他有了一种绝望的感觉,脑子中出现了一阵阵的空白。正当他迷迷糊糊之际,忽然远处传来了狗的叫声,这使他一下子精神振奋。仿佛好长时间,他终于看到一只狗和一个骑马的藏族姑娘走了过来。他鼓起全身的力气喊道:“阿佳,恰通!”(藏语:“大姐,我要喝茶!”)说完便又瘫在地上。藏族姑娘跳下马,看了看他,便连他和背包一起背起来就走,绕过一个山坡,便到了她家的帐篷,帐篷中只有一个老妈妈,她们给他端来了香香的酥油茶、酸奶和糌粑……尽管语言不通,刘增哲在阿佳和阿妈的帐篷中度过了温暖的三天,她们用蕨麻给他补养身体。他白天到水磨房看阿佳劳作,生命之火又重新燃烧起来。
卓玛踏着彩靴,摇着长袖,草滩就倾斜了,溪水就惊动哗哗的水磨,
粪火烧起来了,
酥油茶就更香了,
青稞酒就更醇了。
第四天中午,刘增哲又要上路了。阿佳用头巾包了一包他最爱吃的炒青稞放进他的背包。走出帐篷时,他心中溢起留恋之情,不由自主地跪在了阿佳面前。阿佳弯腰用一块红布扎起他长长的乱发,这时他泪流满面。刘增哲站起后转身走去,他强忍着不再回头,走到一个山口,他还是转过身来,这时他看到阿佳跑上另一个山坡,向他唱起了送别的歌……刘增哲泪眼模糊,一咬牙,转身走下山坡,任凭泪水涌流,放声如唱歌般痛快地一路大哭……
这之后,是从狮泉河到日喀则蜷缩在没有篷子的卡车车厢上七天七夜忍饥挨饿仅靠一把水果糖充饥的艰苦行程,是冒着塌方危险搭卡车从西藏进入四川惊险的五天五夜,然后听他喊一声:“我活过来了。”我才能体会出那喜悦中他对自己强劲的生命力的自豪。
从四川到云南到贵州到广西,刘增哲披头散发,破衣烂衫,翻山越岭,饥餐渴饮地四处漂泊,1990年8月17日他终于结束了历时14个月426天的旅程,当他回到北京走进拥挤的人群时,他却感到了一种失落,一种痛苦生活结束后的失落。
他曾经寻找到了什么?
当他在巴颜喀拉山海拔5000米的高山上与长年在此工作的三个道班小伙子一起度中秋之夜,他们刚咬了一口他带来的月饼便又狠狠地摔在雪地上而放声大哭时;当他踩在贺兰山风化而即将塌落的山石上时;当他没命地奔跑逃避哈熊的追击时;当他泪流满面跪在老活佛面前接受那珍贵的佛珠时;当他与佤族朋友一起插秧,坐在篝火旁听彝族同胞为他唱着祝福的歌,在侗族人家吃着手抓米饭时;当在原始森林面对毒蛇的袭击时;当流氓的尖刀扎进他的臀部,他强忍着腿的痛抖拿出烟来点燃时……他发现了什么?与艰险的抗争给了他不逃避生活的勇气,而在那些给了他无数温暖和爱的人民面前,他开始一层层地看清自己。在彝族寨子里,阿嫫煨好家中最后一块砣砣肉,阿达杀了家中最后一只下蛋鸡,说为他补养,临睡时,彝族大姐把自己的被子搭在他的被子上,她却一宿蜷缩在披毡里……刘增哲喃喃自语:“我凭什么?我凭什么!”他们说:你从北京来到这穷地方,和我们一起吃苦,是为了我们彝族,是为人民服务。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坐在熊熊的篝火旁的刘增哲听着这些话感到了真正的羞涩,心咯登咯登如从台阶上跌下来。“为人民服务”,这句因说得太多而让人感到虚幻的话,此时听来却如此真切而沉重。“我扪心自问:从北京出来至今,我曾想过为人民服务吗?是的,为这些纯朴且还艰辛的人民服务,应该是我一生为之努力的。”这是他真实而无法忘怀的体验,是多少人一生常讲却不曾寻求、不曾理解“人民”二字因而不曾理会的体验。
当他在西藏随着朝拜雪山的藏民一起长途叩拜后,在给我的信中写道:“那众多的藏族人的匐匍,奉献,让我感到羞愧,我完全被震住了。我累了,我在新疆还给我老婆写信说,这一路太苦了,回去后我可以写上十年二十年,再也不出来了。然而在藏民族面前,我的奉献精神太渺小了,我感到自己恶心,我打算以后还要重返,弥补遗憾的同时再发现遗憾,再去弥补。这明明是我一生的追求。
至此,我也许可以明白这位北京市朝阳区文化馆的普通干部为何做此远行了。走之前,增哲计划回来写一本书,朋友们说:“你的经历足以让你写出精彩的文字”增哲却轻轻地说:“书我要写,可我早已觉得这不是我流浪的目的了,我只是去体验一下生命。”
体验生命。这话太简单,也太意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