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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个黑夜

1991-09-27游子剑

章回小说 1991年4期

游子剑

我一连在立交桥上等了三十二个晚上。

第三十三个夜晚。

就在立交桥华灯初放的一瞬间,我终于发现了他。

宛如横空平悬的蛛网,立交桥在夜幕下抽出根根银丝,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交织着、缠结着、环绕着、盘旋着,几条粗大的丝干猛然冲出网阵,闪烁着伸向四面八方。在快速车道通向人行道的缓梯路口,他走下了出租车,回头望了望,缓缓向桥下花园走去。

心中翻出一股恨的狂潮,也泛起丝丝点点怯的感觉。我不由攥紧双拳,挪动忽然变得发软的双腿,在一辆人力车的遮挡下,盯着他跟了上去,说不上是变粗了还是变矮了,他似乎没有先前魁梧,在人流里毫不引人注目,尤其两条松松懈懈的手臂,看上去是那么软弱。这反使我更加不安,因为我曾亲眼看见这双手在我面前拧弯了拇指粗的铁栅栏。

他走得很从容,宽厚的背影甚至透出几分慈祥,我怒不可遏,周身热血奔涌。

该还帐了!

七年了,我再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羔羊!

但我不能丝毫大意。我计算着他的步距,留神他的一举一动,一边在心里迅速做出判断。十步,他才走出六米,速度平平。一个人下意识走路的速度往往窥出功底,他可能有很久一段时间没练功了。重心保持得还不错,可那游山逛景的样子,说明他已经失去了惯有的警惕。

我想我今天晚上已胜券在握!

出乎我的预料,他在花园里并没有停,摇摇摆摆一直走过去。

这里是一片工地,拆迁的废墟上正在盖起一排排高楼,扒掉门窗掀去屋顶的残垣断壁比比皆是。路上有雪,他滑了一下,又滑了一下。他大概喝了酒。

蓦然,这一带的灯火全部熄灭,在一栋正拆除的建筑物底层,他消失了。

远处传来了海关的钟声,连响五下,我的心猛一缩,五点,是超负荷庆平小区的安达线停电时间,我来不及多想,一下贴到楼门外的死角里,猛地手扶双膝,快速蹲下去。

我在华灯初放时发现的他,而他在灯火骤息的一刹摆脱的我,他摇晃着身躯十步六米准确地闪进楼里,他不但发现了我,而且计算比我精确!

空气中有股潮霉味儿,我嗅了嗅,全身立刻绷紧了,我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明里暗里的优势已调了个个。我完全陷入了被动。明天早上,人们在这废墟里可能会发现一具尸体或一个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家伙,那不是他,就是我。而且多半是我。

为了明天,我轻轻地呼了口气,放松肌肉,沉下双肩。我记起师父的话,“你不动,我不动。”我现在最好、也只能是不动。

“哗啦”一声,一道黑影向二楼平台掠去,可能是只猫,但我还是惊出一身冷汗。我努力控制住自己,这是成败的关键时刻,谁先动,谁先完蛋。我要等待对方先犯带误。四下里一片漆黑,一点声响都没有。我承认,他的眼力不错,我又一次低估了他。

街角现出一束灯光,是一辆卡车,一直开到楼前轰隆隆停下。跟着跳下一群手持锹镐的工人。不用说,这是加夜班拆楼的工人。我趁机噔地跃起,闪到车旁的垃圾箱后。

工人们进了楼“乒乒乓乓”干起来。

一个工人吃力地拖着一扇门框从里面出来,把门框往车箱里一扔,然后钻进驾驶楼,汽车呜的一声发动起来。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来不及多想,我飞身跳上已经开动的卡车,在车冲出的一霎滚进车内,身子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暗处钻出一个双手拎裤子的人,边跑边喊:“我的车!操你妈的,给我停下!”

七年前,我二十一岁。

那时我还是仓库工。由于身体孱弱,注定干不出什么名堂,只是一名夜班值勤。仓库挺大,位处市郊,占地老大一片。远处的公共汽车和无轨电车正满载下班的人来去匆匆,仓库门前的马路也尽是人和自行车,太阳象个红柿子,悬在西边那排楼的夹缝里。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心里总是很不好受。事情很明显,我还年轻,该多享受点阳光,可我却象个耗子,总是等天黑才钻出来。

天黑得很快,转眼已是万家灯火,路上也静了,只剩下一串无精打采的路灯。

我插好院门,院里院外仔细检查一遍,就一头栽到床上,开始为一个年轻的更夫悲哀。这是我的老把戏,没有别的本事,只好在心里来点自怜自爱。我哀叹没长得膀大腰圆,哪怕再壮点也好,就象那帮库工,累是累点,可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也开心得很。不象我,只能独往独来,年纪不大却弄得像个弱不禁风的小老头。

我喜欢幻想,想象中的强大一直是我的画饼。

我正率领一队骑兵冲锋陷阵。敌人的枪弹呼啸着四下横飞,在硝烟中,我和我的骑兵犹如天神,马蹄翻飞,刀光闪闪,铁骑如风所向披靡……

就在这时,“哗”的一声,玻璃被打碎了,代替玻璃的,是一张冷漠阴森的脸。英勇的骑兵战士倾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跌回严酷的现实。

窗外的人象没看见我似的,从从容容伸出双臂,抓住铁栅栏,玩哑铃般拉出个菱形空间来。我目瞪口呆。

他跳进屋,象回到了自己的家,掸掸身上灰尘。我扑上去,大概还喊了一嗓子,那叫声又尖细又难听。接下来的发展大致在预料之中,我象撞在一堵石碑上,随后又被弹回墙壁,碰得头昏眼花。他冷冷地说:“不想死就老实点,跪下!”

不幸中的不幸在于对不幸的真正理解,耻辱中的耻辱在于对真正耻辱的尝试。他去开门时顺便踢了我一脚,皮鞋很硬,踢得也是地方,我痛得浑身直抖,仅有的一点勇气便如轻烟般离我远去。只剩下瘫成一堆的血和肉。

他从门外又放进三个。在他们捆绑我的时候,绳子勒得我差点昏过去,我唯一能做的是依次看清了他们的面孔。一条棉被盖住了我的头,我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他们很有眼力,拿的全是值钱的东西。

由于无能,我受到了开除留用的处分。

在公布处分那天晚上,仓库管保卫的老张对我说,他看见了警察的现场记录,那上写着“更夫四肢被捆,头盖棉被一条,其身下有便溺印迹。”

“操!你是不是尿裤子了?”

我羞得无地自容。“还不如个娘们儿!”这是老张最后一句。

我的劣迹很快便传扬开去。没有人同情我,连清库的女工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把手套往我面前一扔,“洗了!拆成线给我!”尤其是对我很有好感的小兰,现在正眼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的心在淌血。三天后,我离开了这个仓库。

一个瘦弱的、无精打采的青年,拧着白瓷桶水笼头,放满一杯杯牛奶,递给身边的男女,接过对方的几角钱。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新的工作。清晨,在公园、在广场、在十字路口,我推着奶车开始了新的生活。体育馆门前,花岗岩十二级台阶下面,是一片空场。周围粗壮的柳树相互依傍着,垂下一片浓阴,一位老人正带几个年轻人在操练拳式。

老先生叉腰站着,个子不高,肩不宽背不厚,脸色微黄。

“这拳太死性!”有人嘟哝一句。是个过路

的,五六十岁的样子,身躯伟岸,面泛红光,一望便觉得他底气充沛、健旺。他手里两只灯泡大小的铁球更显出决非等闲之辈。

领拳的老先生回头看看,目光空洞,神情萎顿,如视无物。

“老师傅,想请你教几手,行不?”红脸人觉得受了轻视,手中铁球发声。

“教啥,就是锻炼身体。”老拳师忙不迭摆手抱拳,一副乞怜相。

“玩玩呗!怕啥!”挑战者兴致更浓。

领拳的老头冷了脸:“你这同志,这大年纪咋讲这话?你也练,我也练,能让你打死还能让你吓死?”说着侧了侧身,也不见什么架式,“玩吧,你随便进招儿。”

“跟你说一声,我可给赵司令当过卫队长。”那人见老头托大,脸更红。铁球一扔,两臂扬了扬,只听骨节一阵咔咔响。没等我看真切,已大吼一声扑了上去。

没有电影电视里惊心动魄的打斗,只见貌不惊人的老头闪电般双手一分一送。腾的一下,那高大的红脸膛竟如他那对铁球,直飞出去,不偏不倚正砸在我的奶桶上。奶桶倒在地上,白色的牛奶溅了他一身。他爬起来,铁球也没拣,径直走了。

围观的人一阵欢呼。

老拳师忙过来,掏出二十元钱要赔我的奶。我笑着说:“看你老这手功夫,再洒几桶也值!”

他笑了。那以后他成了我的师父,我成了他的徒弟。

从那天起,我开始有了希望。我忘不了我曾受过的屈辱,而且我知道那件案子还没有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还要和那几个家伙相遇,早晚得算那笔帐!

师父对我说,练拳先得有好德性,因为练拳不仅仅是锻炼身体,和跑步不一样。拳就是打,防身护身甩的,乱用可不行。我表示理解。

不用说,我极为刻苦。但学的很慢,悟性也差,师父就总劝我:“别急,天份高德性不好白搭!你三师兄把式最好,跳槽了!”

每天天不亮我就往那儿跑,卖完奶,我还要找个小树林,一练就是一天。

那帮跟师父练拳的几乎都不理我,因为我太笨。只有杨师兄例外。

杨师兄叫杨同,三十六了,比我拜师早两年。他也不大机灵,可练的苦,一掌下去砍得树皮直掉渣,手上结了厚厚一层茧。我就跟着他的样子练,有空就打树。抡圆了打。才一天,两手肿成了馒头,连奶杯都拿不住了。杨师兄看了皱皱眉,叹了口气说:“咱笨,不下狠,这辈子也出不来功夫,我就是这么熬出来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下狠了。

第三天早上,我去的格外早。师父却已经蹲了一会儿桩了,头上冒着热气。我溜了溜腰腿,抖擞精神走到一棵树旁挥掌就打,没想手刚挨上树,痛得我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晕过去。

师父抓过我的手,脸气得通红,骂了一句:“小兔崽子,谁让你这么练的!”

“杨师兄说他天天这么打,我……”

“他是他,你是你,他皮糙肉厚。你是啥年岁?想把手毁了咋的!”

杨同也来了,缩在一旁不敢出声。师父看了我俩一眼,冷冷地说,“明天你们别来混了,你们不是这块料,你看那手打那熊样,也不怕让人笑话!”

老头的脸绷得象块铁,我俩屁也没敢放,灰溜溜走了。

杨同把我带到他家。他是印刷厂技工,今天休班,孩子已上学走了,他弄了两个菜,倒上酒,刚端起杯我俩就有了醉意。同命相怜,真恨不得抱头痛哭一场。

“兄弟,我信着你了。告诉你吧,我为什么快四十了还要学武。”杨同猛地干了一杯酒,眼圈跟着红了,他毫无保留地向我倾述了他的秘密。

1970年夏,他还是个山区三线工厂的基干民兵。一次,他和另一个民兵执行任务巡逻.牛棚中的“阶级敌人”工厂劳资科胡科长趁夜逃跑,当时他还小,紧张得要命,在搜捕中,藏身暗处的胡科长打倒了和他一起的民兵,井夺去抢。他吓坏了,想也没想就扣了扳机,打中了胡的大腿。两天后,胡因切断主动脉失血过多死去。

他为此蹲了三年监狱。

出狱后,到家的第一天晚上,胡科长的儿子带了一伙人打断了他两条肋骨。

他先后调转数次,才辗转来到本市。然而,报复并没有停止,前年,在百货大楼的出口,他的屁股又让人狠狠扎了一刀。大夫说,刀刃再偏几毫米大动脉就断了。

“我有罪,我伤了人,可我也遭报应了!还要咋样?”杨同眼里带着血丝,“我再也不想躲了,怕也不行,没头哇!”他呜呜哭了起来。抑的哭声听起来象冬天窗外的北风,让人浑身发冷。

我真想告诉他我为什么练拳,可我还是拼命忍住了。

我推开怀:“咱们不能就这么拉倒,明天再去求求师父吧!”

第二天我俩起了个绝早,把学过的从头到尼溜了一遍,师父才到。我们二话没说,双双跪下,不收我们就说什么也不起来。老头叹了口气,照我俩屁股一人一脚:“快起来!这儿不兴这个!要跟我学,可有话说在头里,好勇斗狠不行!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咱就是强身健体!”

寒冬酷暑,日复一日,我开始从一招一式练起。学的慢,但扎实。梢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们终于感动了上帝,颇得师父器重。他老人家竟将生平所学倾囊相授。

我的身上开始出现惊人变化,结实了、粗壮了、机敏了,连心理上也自信起来,遇事不慌,冷静沉着。在漫长的苦练中,我与先前巳判若两人。

跳过一堵不高不矮的砖墙,顺坡而下,穿过蒿草没膝的低谷,再向北,拐进一片密密的灌木丛,在两棵倒木之间,有一片小空场。这是我和杨同花了半个月,不知抠了多少树根才平出采的,它位于公园深处,是我俩练功的好地方,最适合练些绝秘招式。每天我只要有空儿就来,把老师教的反复体会,直到精熟为止。

四周一人高的树木杂草把拳场遮得严严实实。我先把情侣们留下的一些零乱杂物清扫干净,天已经暗下来,皓月初升,繁星点点。我一遍遍练起绝技杀手——弧劈掌。

其实,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绝对的东西,这弧劈掌亦如此,不过是突出要求速度和力量罢了。这是师父祖传绝技。他老人家说他也没练成。除了我他谁也没传。他说本来不想往下传了,一是现在的人很难练成;二是如今法制社会,传错了人等于给社会添乱,罪过就大了。后来他看我的确让人放心,加以全国都在开发武术瑰宝,终不甘心老辈传下的东西到他这儿断送。

脊背上突然冒出股寒气,倏忽间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人是不是有第六感觉我不能肯定,但此刻我却能肯定背后一定有人,根本不用回头,这人不是杨同,他没有这股令人惊栗的煞气和这毫无声息的近身功夫,我豪气正盛,在一个“嗒”字间里,一记漂沙腿已横扫出去,我的腿法虽不算精湛,但收发自如还可以,怕伤人,我只用了五分劲。

“咦?”身后的人似吃了一惊。声音刚落,我的脚已被他悬空拿住。

一个鬼魅般的身影欺到我面前:“老头没白教你。”这声音平静冷漠,似乎耳熟。

“你是谁?”我遮掩着自己的狼狈。

“我?”他淡然一笑,带着几分得意,“老头

没跟你说么?我是你三师兄!”

他拿出烟叼在嘴上,侧身点燃了打火机,一张熟悉的脸在火光中映现出来。我倒吸一口冷气,这张脸正是我今生今世也忘不了的,眼前这四十多岁的汉子,就是那个掰开库房铁栅栏的家伙,扒了皮我认得他的骨头!

血轰地涌到头上,我拧身错步,刻不容缓,一记弧劈掌横切过去!他连哼也没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就在我欣喜若狂咬牙切齿冲上去、准备狠狠再来几下时,他竟突然躺在地上横身一搅,顺势一脚踹在我的裆上。

我醒来时,已是三星偏西。林子里黑沉沉的,阵阵凉风伴着虫鸣,两腿间钻心地痛,挣扎了几下才爬起来。城市在酣睡,昏暗的路灯照着空荡荡的大街,我一瘸一拐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我碰到了仇人,也再次遭受凌辱。我能想象得出他在临走时洋洋得意的样子,脸上一定带着轻蔑的狞笑。奇怪的是他为什么放过了我?

我还没有强大到足以给他应有的惩罚,但庆幸的是我终于知道了他的下落。

在家门前我立了一根木桩,我在木桩前停住。天还很黑,夜风扫走一片浮云,月亮探出头来。忽然,我觉得这木桩就是他。我凝神提气全身绷紧拧立不动,良久,竟至物我两忘境地。旧恨新仇骤然涌上,我对准那张可憎的脸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一掌打去,“咔嚓”一声,木桩竟拦腰断成两截。

我喜极而泣,抬头望一眼星空,慢慢跪了下去,用手轻轻抚摸着断裂的茬口,就象爱抚着恋人的秀发……

我去了师父家。

突然想起什么似韵提起三师兄,不想师父勃然大怒,“别提那个兔崽子!这王八蛋把我的脸丢尽了,收他这徒弟我算瞎了眼!”

老头就这么爱憎分明,徒弟弃师他投,深深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又去找二师兄陈旺,

陈旺四十出头,当年武艺精湛,曾拿过国家奖。不幸的是后来遇了车祸,一条腿残废了,他很少出家门,和师兄弟们往来不多,也许是师傅的关系,他对我很好。

他说自老三跳槽后他再没见过,只是听孟虎子主说这小子现在在走南闯北做买卖。

“你打听他干啥?”陈师兄颇惊诧地问我。

“他借了我朋友的钱一直没还,我朋友找不着他,托我在练家子圈里打听打听。”

“那人你最好离他远点,师父最看不上他。我对他也没好印象,心狠手黑,翻脸无情,那年要不是因为他,我这条腿废不了。”

“是他开车撞的?”

陈旺眯起眼睛:“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大哥岁数大,那年去参加比赛的人选就从我和老三中间挑。他当时不如我,为了服众,师父让我俩比一下,几个回合他已露出败相。我不想让他太难堪,手上就松了。没成想他竟趁机下了杀手,一脚踹我小腿上,好在我多少有点准备,要不可惨了。可我还是受了伤,不然车再快也不那么容易撞上我。”

“撞你的车抓住了么?”

“我当时就昏过去,是路上人把我送进医院。车早跑了。”陈旺腮上肉动了动,“我总觉着这里面有点不大对劲,那儿不是个总出事的路口……”

“孟虎子是谁?”

“祁玉成早年的哥们,以前形影不离。这人没啥大本事,昨天我还看见他在二经路市场上转,对,祁玉成就是老三。”

我谢过陈师兄。要走时,他叫住我,脸上有种异样的神色:“你把这个带上,说不定能用着。”他拿出一条银光闪闪的七节鞭。我知道是二师兄最心爱的宝物。

我什么也没说,接过来,长鞠一躬。

陈旺又把盂虎子的相貌特征细说了一遍,“唉!要不是这腿……”

我径奔公安分局。

值班的警察姓丁,大个,白脸,典型的奶油小生。他很重视我报告的情况,不过他说他不知道七年前郊外仓库的案子。他详细地做了记录,又领我到一间有沙发写字台的办公室里,写字台后面的人看看我又看看丁民警,丁民警就很客气地请我到外面走廊台里等等。

“流窜抢劫……我去勘察过现场……那熊蛋更夫吓尿了一裤子……”

门缝里传出他们的对话。我的脸开始发烫,不等姓丁的警察出来,转身就走。

太阳很耀眼,也很孤独,尽职尽责地悬在头顶。我眯上眼睛仰起头,温暖的阳光减轻了我脸上的热。我深深吸了口气,咬咬牙。我听见了牙齿磨擦发出的咔咔响声。

二经路市场乱哄哄的,狭窄的街道把路两边的摊床几乎挤到了路中间,各种声音、色彩、气味混杂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商品世界。服装摊、菜亭、卖豆腐脑儿、烤羊肉串,卖东西的比买东西的人还多。

我天生不愿意接触做买卖的人,他们手上的金镏子、嘴上的洋烟和亲切叫喊全使我反感,尽管我和他们干着同样的行当——卖奶。

一个体态丰满穿着入时的少妇正在服装摊上挑挑拣拣,她的自行车停在身后。突然一个身影在她旁边掠过,我清楚地看见车筐里的黑色小皮包转眼不见了。

我迅速跟上去,不声不响盯住那偷包的家伙。我还从没做过什么行侠仗义的事情,活该这小子倒霉,我今天先拿他开刀。

拐进一个小胡同,在一个破厕所外边,我赶上了他。

“嘿!伙计!”我喊一声,一个箭步跨上,照他腿弯踹了一脚,小皮包从他手里飞了出来。我过去捡起,掸掸上面的土,他趁机爬起张牙舞爪直扑过来,比比划划还真有那么点意思。这一下我看清了他的脸。

我心中一喜,不退反进,左手一扬扣住他的脖子,稍稍用力旋身把他拎进了厕所。

他吓傻了,吭哧着哀求:“包归你,我孟虎子忘不了你大恩!”

我把他顶在墙上,笑嘻嘻地问:“你不认识我了?”

他瞪大了眼睛,惶惑地摇摇头。

“七年前,你们抢了我的仓库。”我从牙缝里说。

“郊北仓库?你是……”

“那个让你们吓尿裤子的更倌。”我终于自己说出这句话,好受多了。我手上又用了三分力,“说!那三个在哪儿?”

“散了,我们早散了。”他被卡得透不过气,声音也变了调,“祁三倒黄货发了,早把我甩了。贾国有……你老轻点……倒腾烟也掏了不少,吕龙的气功……”

“他们家都在哪儿?”

“祁三房子卖了,在哪儿我真不知道!贾国有住东大小区63栋1门103。吕龙住北关平房78号……松松让我喘口气吧,你是爹,放了我吧……”

“好,就放你。你先往裤裆里尿泡尿。”我又在手上加了三成力,满意地等到孟虎子的裤角有水滴下来,才松开手。他刚要溜出厕所,我右手一记弧劈掌,只用五分劲,击中了他的后耳穴。他象个棉花包似的倒在便池里。这一下,足够他三天起不了床。

我大步返回市场,那年轻女人正嚎啕大哭,外边围了一圈人,看戏一样。

我挤上去把包递给她,她一愣,竟不敢接。我只好把包扔进车筐。

“你是警察?”她终于恢复了活力。

我摇摇头:“等会儿警察来了,你告诉他们,小偷在前面胡同厕所里。”

她急忙打开钱包,从里面抽出几张十元票,送过来。

我淡然一笑扬长而去。周围赞赏的目光早已使我获得从未有过的快慰。这快慰对我来说比金子珍贵得多。

东大小区位于湖畔。傍晚,偌大的住宅区里亮灯的窗口寥若晨星。

由于房屋开发公司索价较高,这一片楼群搬进来的人家并不多。无疑,这些人家都是有点权或有点钱的。这里环境优雅,空气新鲜,搬进这里的人不但有了可心的住房,也买到了满意的环境。

我找到了要找的门牌号码,按响了门铃。

“谁?”里面传出高声大气的喝问。

“查电表的。”我细声细气地应了句。

门开了,一个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四十上下的汉子瞪了我一眼:“上礼拜刚查完,咋又查上了……”

我象条鱼似的挤进屋。方厅里亮着灯光,立在我面前的正是那晚劫库的盗贼之一贾国有。我嘘了口气,在他狐疑的目光中装模做样转了个圈。

这房子不错,两个阳面,方厅有十几平米。室内装饰显然不惜工本,木板墙裙、壁纸、镂花石膏吊棚、水晶玻璃灯。高档家俱,几乎应有尽有。

“贾国有,你小日子过得不赖呀?”我过去扣上门。

“你是哪个王八蛋?”他抱着膀儿,很感兴趣地看着我。

“我是你父亲。”我笑眯眯地迎着他的目光。

他一怔,下意识伸手向腰里摸去。看样他平时一定带家伙,可在他家里,准备自然不够充分。他的手又抽了回来,捏成拳,还象模象样地往后退了一步。

“谁来了?”里间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听着很耳熟。

“你到底是谁?”贾国有露出了凶相。

我冷笑一声:“找你要债的,欠我七年了!”

“我看你找死!”他恶狠狠地骂了句,象头熊似的扑了上来。

方厅用干打斗就多少显得有点小了,几乎转不过身。如果纠缠到一起,身高力大便占了优势,他显然明白这一点,一上手就死死抓住我的双肩。我挣了几下也没挣脱。

“跟爷们儿玩这个你还嫩!”贾国有气势汹汹地喘着粗气,把我抵到墙角。

“你们这是干啥?”屋里的女人刚一探头,吓得尖叫起来。

“没你的事,进去!”姓贾的吼了一声,伸出两手拼命来卡我的脖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我担心女人的叫声会引来外人。从一开始我就看出贾国有不过徒有虚表,他下盘不稳,如果不是地方太小,我完全不致于如此被动。趁他注意力全集中在一双钳子般的手上,我往下一沉,在他双手就要抓到脖子的一瞬,我身形暴起大喝一声,掌心骤然发力按住他的气口。贾国有的双臂立时软了,脸一点点变红,眼睛瞪得圆圆的,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接着便慢慢瘫下去。

这时我才看清一个头发散乱目瞪口呆的女人正站在里屋门口。

“是你?”那女人象中了魔法,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好一会儿我才认出她竟是小兰。七年前我一直在心里爱着的那个女孩儿。

七年的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她已不是那个瘦伶伶的小姑娘,成熟的体态透出一股撩人的风骚,如果不是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那么一点昔日单纯的影子,我根本认不出她。她显然也在努力辨认我,好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真是小瘪子?”

我的心一颤,已经很久没人叫我这个带有蔑视意味的绰号了,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死气沉沉的更房。同时,一种酸楚的怀旧感渗入心田,心里暖融融的。

“你怎么在这样?”我的嗓子发干。

小兰的脸涨红了,下意识地掩了掩敞开的胸口,“我是来……还钱……”

我一愣,“你欠他什么钱?你怎么和他……”

小兰勾下头叹了口气,“我妈摆了个烟摊儿,从他这几上烟,本钱也是他借的。他说只要每次取烟我都陪他一会儿,欠的钱就不要了……”

我的头轰地一响:“你这不是……犯罪么!”

“你还以为我是好人吗?”小兰哇的一声哭起来,“六年前我就不是好人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我被她的哭声弄得手足无措。

好一会儿小兰才止住痛哭,仍不时抽泣一下:“你走的第二年,一天下班我被几个坏人截住,那天没有路灯,我吓坏了,他们捂住我的嘴……把我毁了……其中就有他。”小兰指着地上的贾国有,“一个女孩儿,这事一张扬出去名誉就全完了……我对谁也不敢说出去。可纸里包不住火,我受辱的事还是传开了……那些日子我真想死。我在仓库再也干不下去,在家病了半年。后来我就来找他,是他坑了人,他得负责!”

“截你的那几个是谁?”

“他不说,可我记得清清楚楚,领头的好象叫什么三……”

“祁三!”

我牙咬得咯咯响:“你这是和他们同流合污!你就不想报仇!你知道吗?七年前,就是他们抢了仓库!”我抬腿照蹲在地上喘气儿的贾国有狠狠就是一脚。

他痛得呻吟起来,象个虾似的缩成一团,脸上渗出白毛儿汗。

“别打了!饶了他吧……”小兰吓得脸白,手直抖,“求求你了……”

“你怎么还替他求情?你真的就一点不恨他们?”

“恨有什么用……日子还得过……”

“你喜欢过这种日子?你还忍心让他们去残害别的女孩儿?你就不想想他除了给你点物质上的东西,还能给你什么?你甘心这么一辈子而不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我真正被激怒了,口齿还从未这样伶俐过,“你对得起你的自尊心和良心么!”

小兰浑身打战,嘴唇直哆嗦,嗷的一声捂着脸奔进里屋。

我拎起贾国有的领子,让他清醒清醒。他翻了翻白眼,有气无力地说“……大哥,相中啥你就拿啥……今天算咱哥俩……认识一回……”

“祁玉成在哪儿!”捏住他的鼻子稍稍用力。他的泪水很旺。

“我不……知道……嗯……拧下来也不知道……撒谎我是你亲孙子……”

“吕龙呢?”

“在家……”

“胡说!我去过他家,根本没人!”

“啊……轻点吧!我忘了,他上白河了……他能知道祁……玉成……”

“你这儿有好烟么?”我松了手,和和气气地问。

“桌上就有一条,大哥你先拿着。”他挣扎着坐起,擦着脸上的鼻涕和泪,“你把地址给兄弟留下,还想要多少我亲自给你送去……”

“再叫上几个帮手,是不?”我笑了,“你比我看着聪明。”

我去屋里拿了烟。小兰还趴在床上痛哭,我真想安慰她几句,却什么也说不出。

“你会吃烟么?”我站在贾国有面前。冷不防他猛然跃起,手里多了把刀。

我闪身避开,一掌切在他腕上,弹簧刀应声落地。他的脸立刻变得和蔼了。我不为所动,一肘又把他击倒在地,“说!会不会吃烟?”

“我会,我会……”这回看样子他痛得挺厉害。

“那我请客!”我撕开香烟包装,一包包烟落在地上。

我打开盒抽出几支:“呦,烟不错,大健!味差不了。”

我把烟塞到他嘴里。他的确很聪明,顺从

而比较艰难地咽了下去。

我就这样喂了一会,象个慈爱的保姆。他则更象个听话的孩子。

“够了么?”我问。他点点头,嘴弄得很脏,脸色微微发青,眼里是刻骨的仇恨。

“你怎么变成这样?”小兰不知什和时候走出来,眼圈红肿,人也显得憔悴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神情异样,象望着个陌生人。

“以牙还牙!”我站起来,擦擦手,“你走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他以后会杀了你……”

我听得出其中的关切,心头一热:“放心吧,他办不到。”我推开门,扫了眼奄奄一息的贾国有,又认真地看看小兰,一字一她说:“以后如果有什么麻烦,去:找我……”

小兰低头从我身边挤过,下楼时,恨恨盯我一眼:“你们都一个样!”

我目瞪口呆,望着她的背影,心直往下坠。

在公用电话亭里我拨了个电话:“分局么?在东大小区63栋1门103,有个效北仓库盗贼被抓住。不是,是七年前!你们自己审吧……”

我嘘了口气,奇怪的是这次一点也没感到快活。

我到了白河。一路上嗅着吕龙的气味。

外面的世界很精采。

这是我第一次远涉,尽管去白河的火车只有三小时路程。我庆幸自己做出了这个明智的选择,就象小鸟冲出牢笼,一路上的田园山色竟使我激动不已。

白河是个群山环绕的小镇,风光秀丽。这里没有林立的烟囱,天空便显得异常晴朗。街道也没那么拥挤,路边的店铺却不少,据说只有赶集的日子才呈现出繁荣景象。

其实我完全可以守株待兔。等在吕龙家门前大概是最有效也最经济的方案。可我现在还没到能够耐心等待的年龄,事情一旦开始就只有干到底,哪怕有一分钟的间歇我都无法忍受。

我用一下午走遍了小镇的大街小巷。我匆匆忙忙的样子显然引起了几个老头老太太的怀疑,这使我很悲哀,我知道没办法,好人坏人毕竟没有很明显的标记。一切并不如我想的那么简单,太阳已经偏西,我仍象个没头苍蝇到处乱撞。天越来越暗,我的信心也渐渐消失,等坐到森林公园的长凳上时,我已经灰心丧气。

我在丛林中打了趟拳。一来功夫须天天练,二来想振奋一下精神。打完拳我一边擦汗一边注意看了跟树后站着的那个人,他已躲那儿看了好一会儿。

他大大方方走过来,圆脸方头,膀大腰圆,三十左右模样。

“这拳不行,太硬,容易伤人哪。”他颇不屑地摇摇头,看样是个练家子。

我心里不大痛快:“那咋办,别的我又不会……”

“学呗!”他倒满热情,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气。

“学啥呀?”也许我真的遇到了高手。师父就常说,人不可貌相。

“你如果想学太极,我可以指点一二。”说着他还真拉了几个架子,“我看你是块练武的料,有好人点点能出息。”

我不高兴了,这无疑是说师父他老人家教的不行。我冷冷看他一眼,走到一棵大树旁边,猛地一个靠山背,大树哗地一摇,飞飞扬扬叶子纷纷落地。

他脸色顿时变了,挺不自然:“你不是这儿的吧?前几天也有个伙计说是练气功的,能冶个病什么的。脸这儿有个疤,没准你能认识……”

他说的象是吕龙。我立时来了精神:“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么?”

“别提了!我听说他在这儿看了几个,钱收不少,病可越治越大发了!我来时在车站看见他正买票,八成要溜。镇派出所都盯上他了!”

我一抱拳:“后会有期!”拎起小背包就往火车站跑。

“朋友!再来一定到家!我住……”跑出很远我还听见他在喊,底气十分充沛。

上火车时我没看见吕龙。

也许他买的是明后天的票,也许他已经被镇里警察抓去,这两种情况我都不用担心。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确切下落,就好象有根无形的线牵在了我的手上,而另一端拴的就是吕龙。最迟我在他家门口再转两天,祁玉成的下落即可一清二楚。

车厢里有股难闻的气味,我想打开窗。可对面坐的大娘说怕受风。我只好另寻坐位。好在车上人不多,刚走两节车厢就找了个空座。已是夜半,凉爽的晚风吹进来,我没有一丝倦意。外面黑沉沉。车轮碾压铁轨发出单调的声响,我想练会儿内功,可心里存着事,很难入静。周围几个人却迷迷乎乎睡得挺香。

“喂,这人是和你一起的吗?”一个穿皮夹克的小伙子过来拍拍我的肩,指着对面座一个正伏在小桌上睡的人问。

我摇摇头。

皮夹克对我悄声说他要执行任务,然后便迅速地翻了那人的西装,从口袋里拿出个信封,挺厚。我很佩服他的老练和从容。他把手里的信封对我晃了晃,挤挤眼,转身就走。

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不对。这时,我看见了车厢连接处还站着两个人,傻瓜也能看出他们是同伙。

我跟了上去。

在车厢过道里,我追上了皮夹克。他转过身,脸上带着若无其事的笑容。我感到后背顶上了一个尖利的硬东西。

“你想管闲事么?”皮夹克象老朋友似的搭着我的肩膀。

“我什么也不想管……你干嘛……要骗我。”我想托延时间,一边飞快地转动脑筋。

“我是在执行任务。”他冲我身后挤挤眼:“我就是干这工作的,不信你问他。”

“少扯!”身后一声低喝,刀顶的更紧了:“我捅死你!快滚!”

我慢慢转过身,装出怕极了的样子。持刀的大块头正好和我面对面,我们目光相对的一刹他似乎一怔,迟疑着该不该给我让路。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我正要动手,一个老汉随着车身的颤动慢慢腾腾走过来,本来就很狭窄的过道更施展不开了,而过了这一瞬我的胜算几乎等于零。可我无法动手,厮打起来他们俩一定会拿老汉当盾牌,伤害老人。

我焦急地盼望老汉能看出些眉目走得快点,可老汉偏不晓得,居然站下,对我面前的壮汉眨着昏花的老眼:“爷们儿,茅房在哪儿?”

“你瞎呀!”大块头一脸凶相,“火车上没那玩艺儿!”

“咋这么说话?”老汉不高兴地嘟哝。

“这是好听的!”皮夹克在我身后吃吃笑,“这老不死的……”

没等我看清,就听“叭”地一响,那乡下老汉已回手给了皮夹克一巴掌。皮夹克脸上五个指印挺红,愣住了。大块头猛扑过去,我也一跨步横身去拦。更意外的事发生了。根本看不出老汉怎么出的手,我和大块头儿几乎同时飞了出去,我结结实实撞在车厢壁上,大块头则撞开厕所门,一头栽进去。皮夹克转身想跑,老汉信手用指头一点,他便瘫在了那儿。

“爷们儿,你这事可办的挺悬。”老汉过来扶住我,“八成会两下吧?跟谁学的?”

我被刚刚发生的事惊呆了,怎么也不能相信就是这干干巴巴的老汉所为,他看上去又瘦又小,皮皱面黄。我说了师父的名字。

“老蔫呀!”老汉笑了,“我没看错……”

“您……”

老汉一摆手:“别问了,快把你要的东西拿走。闲事不是不能管,得看准了!回去就说

碰着你二大爷了。告诉你师父我挺好,又琢磨了点新玩艺儿,有空让他去……这俩你就别管了,到终点也不一定缓过来。”

和来时一样,老汉慢慢悠悠随着车的摇晃又走回去,一直穿过整个车厢。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老汉消失在车厢那边的门口才清醒过来。我想去追,可我知道师父的脾气,也就不难猜出老汉的性情。不行的事磨破嘴也没用.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武功有点眉目了,现在看差的远!不过皮毛而已!

我掏出皮夹克偷的信封。他还在吐白味。我也就懒得去看厕所里的那个。

走回座位我推醒对面还在酣睡的旅客,他抬起头,睡眼惺忪。一瞬间,我呆住了:吕龙!原来他一直在我对面!

我好不容易才沉住气,把信封递给他:“你的东西让人摸了,我才追回来。”

他把信封揣进衣兜,搓搓脸,精神不少:“现在这人可谁都敢偷……”

“是不是跟乘警说一声?”我问。

“拉鸡巴倒吧!千把块钱犯不着经官!”他大大咧咧一摆手:“你追上就给你啦!真看不出你还有点胆子,会点啥吧?我看看你手上有没有气。行,气挺冲!”

旁边的几个都抬起头,极感兴趣的围上来:“你这气功能治病么?”

“气功能治百病!尤其老病、疑难病症最见效!”吕龙神气活现地提高嗓门儿,四下又凑上来一些人,一个偶然经过的乘务员也挤上来。

“你好象有胃病,少阴不畅,命门阻滞,肝也……”吕龙看着乘务员欲言又止。

“嗯,是有。”乘务员瞪大了眼睛,“能不能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呗!”

“看倒不难,练气功就是强身健体,给人看看病!”吕龙为难地张开手,“这儿人杂,气一半会儿调不上来,就是发上功也怕给你带上病气……”

“走!上软卧!”小乘务员二话不说,“你的东西哪?我帮你拿上!”

“你看,我俩是一块的……”吕龙得意地对我使了个眼色。

“都去!”小乘务员一扬手,“喂!让让、让让!别挡道,想坐软卧先学气功!”

我不知道吕龙是不是真有功夫,可乘务员们一个个都说灵。女列车长更是信得五体投地,解开裤带任吕龙把手仲到小腹上揉,说腿上都热了……

“我说她有乳腺炎就好了!”乘务员们都满意地离开,吕龙仍兴尤未尽,一张疙疙瘩瘩的脸放着光彩:“这要不是人太多,我非伸下边去,你看出来没,抠一下都行!”

“你是不是人?”我实在忍不住了。

“这算啥鸡巴话!没这手你能坐上软卧?操!”

我用手抠开一瓶啤酒,自己先喝一大口,抹抹嘴:“你是说我得谢你了?”

“你帮我追回钱,我请你坐卧铺,咱们两清。谁也不欠谁……”

“那可不对,你还欠我。”我用目光逼住他,“七年前你好象还没练气功。想起来没有?郊北小仓库,祁玉成开道……我就是让你们捆起来的更倌。”

他忽地往起站,我一掌拍在他脑袋上,及时止住了他上升高度。可叹他一身吹得神乎其神的气功,居然一点不抗打,头一歪,瘫了。我把啤酒浇在他脸上,他很快清醒过来。

“这是干鸡巴啥?”他抹一把湿漉漉的脸,掏出信封,“兄弟你先拿着,回头大哥还有。江湖上就是不打不知道,咱哥俩这回算交下了!”

“姓祁的在哪儿?”

“他我可不知道……那王八蛋发了,哪个兄弟也没借上光……”

“你今天不说出他的下落,我就要你命!”

“把我拍成肉饼我也不知道……掏心说,我比你还恨他……”

我在他喉骨上弹了一下,他痛得直咧嘴:“别整了!我真不知道哇!你要啥都行,我啥都告诉你……我们一共抢五次,大头全他得了……我还找他呢……”

“解下裤带!”我看出再问不出名堂,便拎起酒瓶子,瞄了瞄他的脑袋。

“……让我自个儿从窗子跳下去吧……死了活该,不死就算你放了我……”他居然哽咽起来,与刚才神气活现为乘务员们看病时判若二人。我实在没想到这家伙竟是这样一个熊货,就象我当年一样。人啊,你们的优点千差万别,弱点却怎么这么相同!

“裤子里头湿没?”七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我恨恨地举起瓶子,准备倒进去。

“湿了湿了……”他机灵灵打个冷战,裆下果然冒出一片湿迹。我迟疑了,吕龙却伸手抓过酒瓶,把剩下的酒很认真地倒进了裤裆里。酒瓶空了,他好象很遗憾……

我本来想打晕他。看着他那温顺的样子实在下不了手。我让他两手倒背过去,用他的鞋带绑上了他的两个姆指。然后撕下啤酒商标,在上面写了几行字:“乘警同志:

这是个招摇撞骗的抢劫犯,七年前他抢过五次仓库。日前他流窜白河借气功行医骗人,引起镇派出所注意。就在这辆车上他还借治病为名侮辱妇女。

对此他全承认,你们可再审。

敬礼一个“七年前的受害者”

快到站时,我从车窗轻松跳了下去,经检票口出站。

列车载着不幸的吕龙向终点奔去。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可恶的家伙凭巧嘴滑舌,居然再次脱险。并在终点站沈阳办了两个多月的气功学习班……

“你也不放个屁就走,要不是小杨告诉我,我寻思你也跳槽了!”师父绷着脸,“你二大爷没传你点啥?他那功夫可大,我们这辈数他了!”

我把车上的经过大概说了一遍。当然省略了吕龙的事。

“那就是弧劈掌!你也不好好看看!”

晚上我去了杨同家。几天不见很想,另外,我要解一个谜。

我绘声绘色讲了一路见闻,尤其森林公园那个要教我太极的经过,听得他大笑起来。

窗外,一些天真的孩子在玩捉迷藏,远处路边一位卖冰棍的老人象睡了。天空万里如洗,红彤彤的晚霞使人感到生活格外的宁静和温暖。

“你认识祁玉成么?”我突然扭转话题。

“师父让你来的么?”看得出杨同吃了一惊。

我摇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避开我的目光,点烟时手有些发抖。

“那天晚上祁玉成上拳场去了……那场子可就咱俩知道。”我说。

“你问这干啥?”

我站起来,过去按住他的双肩:“你以前把你的秘密告诉了我,你听着,现在我把我的也告诉你。我也有一个屈辱的故事……”

我对他讲了我的一切。

杨同嘴唇颤抖着,是恼怒、同情,还是恐惧,我不得而知。

猛然,他站起来:“师弟,你整死我吧……我对不住你……”

门开了,一个挺可爱的小女孩进来,把书包放在床上。“爸我放学了!作业真多!”

“走,咱们出去唠唠。”杨同拉我出来。

我们穿过马路,坐在一个水泥花坛上。杨同垂着头,我看着过往的行人和车辆。他显然有极沉重的负担,如果这不是唯一的线索,我真不想再追问下去。

“好,我都告诉你……”他终于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

天黑了。月儿明,风儿静,楼群里象洒满了星星。

自从在百货大楼让人扎了一刀,杨同就

知道人家还不会放过他。于是他开始学拳,并极为刻苦,功夫日长,可恐惧却无法消失,他倒不是怕死,他是怕死了之后女儿没人管。他老婆在他入狱时就和他离了婚,跟别人结婚走了。“小凤没妈,再没爸,她可咋整……就是我残废了这日子也没法过呀……”

他成了惊弓之鸟,整天提心吊胆。一天,他接了个电话,打电话的人让他到平安大桥见面。他硬着头皮去了。

他在桥上认识了祁玉成。

姓祁的告诉他有人花五千要买他七斤血,他收了钱可刀偏了偏,只要杨同今后跟他干保证再不会有麻烦。让他干的事也不难,每周三、五去二道街“黑贝”舞厅后面的平房去加两小时班……

“那是个印黄色书刊的地下印刷厂……”

我不知说什么好:“你可真糊涂哇!”

“后来他说他想教我几手……有一次他看见了你……说你手眼身法步都行,以后有大用场……那次你把他打得不轻,他养了半个月……”

“他常去那个工厂么?”我冷冷地问。

“不,他根本不在那露面。我也总看不着他……听说他有个情妇在立交桥花园边那栋小楼里住。他常去那几……”

我站起夹,杨同一把抱住我:“兄弟,小凤就托给你下……”

“你要干什么?”我扶住他。路灯下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已是泪水纵横。

“我去和他们拼了!”杨同咬牙切齿,“大不了一死!干净!”

“不行!你千万别打草惊蛇,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让姓祁的溜了!咱俩分两路,你去搜集地下工厂的罪证,我去找祁玉成!”我安慰他,“只要咱们立了功,一定能宽大你。”

“那你可要加小心哪……”他抓住我的手。

当天晚上,我就去了立交桥。

我一连在那儿等了三十二个晚上。

第三十三个夜晚。

……卡车呼啸着,转眼庆平小区已甩在后边。前方出现一片粉红色的夜空,我们又回到了立交桥上。在人行道缓梯路口,汽车降低了速度。下面是下坡,我抓牢车厢板,做好了应急准备,如果祁玉成想跳车的话。

汽车缓缓盘旋着驰过立交桥下的花园。祁玉成鸣响了三短一长四声喇叭,我想他是在与花园小楼里的骚女人告别。我希望这成为他们诀别的哀乐!

汽车猛然加快,疯了似的左拐右旋飞速穿过立交桥,越过东风大街,在化肥厂门前一掠而过。城市已远远抛在后面。在一片旷野上,车停了下来,公路上留下两条长长的煞车印。北风低吼,野地上的第一场白雪在星光下炫耀着纯洁。

驾驶室的门开了。我翻身跃起。

祁玉成静静地坐在方向盘前一动不动。

“姓祁的!是你出来,还是我进去?”

“我要突然起车怎么样,你能不能甩下去摔死?”他的语气阴冷而从容。

我下意识抓住车上的高栏。

“我有一百万,可以给你十万……”他仍然头也不回。

不可否认,我的心头一颤。“男人的尊严就值那么点钱么?”我冷笑一声。

“尊严?你现在要是能拿出一百元来,我管你叫爹!”他狂笑起来,“别以为我真怕你,在立交桥那儿我随时都能要你的命!”说着他从驾驶台上抽出一只笔杆粗的改锥,五指捏拢,改锥一点点变弯了。

“你以为你在跟踪我?错了,是我在考察你。”祁玉成从前面跳下来,身手出奇地利落。时隔七年,我们再一次面对面。他几乎没变,只是稍稍胖了点,神色仍象当年拧开铁栅栏一样,阴沉而自信。

“我想雇你当我的贴身保镖,开价十万。”他擤了擤鼻子,掏出张五十元的票子当我的面擦擦鼻涕,团了团扔出去,“我现在生意不错,用不着再干那些明偷暗抢的小把戏,以前那些驴马烂子我都让他们滚了。你和他们不一样,我早就瞄上你了,那天我去你那破场子,就是想惦量惦量你……跟我干吧,错不了,比你卖奶……”

“也比我在仓库打更强,是吧?”我在车上居高临下。

“该忘的就忘了它!是人谁没有过栽的时候,得看谁笑到最后。我听说你把孟虎子、贾大个都治了,是个汉子!就冲这我才相中你。”他淡淡一笑,“可我绝不是怕你。你年轻,有气势,但不冷静,讲心计你更是差远了。光凭功夫不行,再说就是功夫我也不一定比你差。咱俩斗。倒在地上的肯定是你……”

“为什么一定是我?”

“命里注定!”他把手插进兜里,把握十足,“我给你一分钟,你好好想想,是接十万,还是非过过手送命。有了十万你要什么有什么,倒在地上可是一辈子也别想起来……咋样?小师弟……”

我立在车上一动不动。直到他右肘微微一颤,我脱口而出:“行!”

祁玉成嘘了口气,阴冷一笑:“你捡了条命!”他抽出右手,手里握了支小手枪,一抬手,“叭”地一声脆响,我的帽子飞了出去,掉在车外的雪上。

“我想喝口酒……”我闭上眼睛,心头一阵狂跳。

汽车掉头又往市里驰去。坐在驾驶室里,我觉得如陷囚笼。

归途,祁玉成神气十足,眉宇间已带出老板派头。但我看出他戒心未除,时时刻刻都把手放在最佳攻防位置,要不,就是他早已养成随机应变的习惯。他远比我想的要精明!

快到立交桥,他把车停在路边:“就扔在这儿吧,以后你得学会开车,再考个票。”

他很仔细地擦干净方向盘和凡是手碰过的地方。

我先下车,走在前面,身后沉稳的脚步声象锤子一样击打着我的心。前面的立交桥灯光辉煌,我由衷地感到巨大的悲哀。我理解了师兄杨同。七年前的屈辱再次袭来,刀一样剜着我的心,只要踏上立交桥,我就等于永远钉在了耻辱柱上!

身后的脚步有了短暂的停顿,他在点烟!

脚下一滑,我结结实实摔了个倒仰,脑袋正磕在他的皮鞋上。我相信我摔得十分逼真。没等祁玉成举着烟笑出声,我已翻身双脚蹬中了他的肚子,力量之大出乎我的预料,他竟横身飞了出去。时不容发,我不顾额上流血,拼死命拔地而起,扑上去!

一切都在眨眼间完成,如我所料,烟和火机还攥在他的手里。

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不同凡响,闪身出枪奇快。我只觉得左肩一麻,右手的弧劈掌也已集全力击中他耳后。他飞了起来,头撞在桥栏上……

一辆面包车开过来,又匆匆开过去。现在爱管闲事的人不多。

我挣扎着捡起枪,拉一下枪管,一粒子弹跳出来,我就一下下拉,直到它再跳不出什么。祁玉成还在喘气,可我知道他一两天不会有什么做为。

我解开他的裤带,把枪和子弹塞进他的裤裆,然后重新扣好,再把他的衬裤塞到袜子里。最后,从他的上衣口袋拽出张五十元的票子。

我扛着祁玉成在桥头拦了辆出租车,把票子往司机手里一送:“公安局!”

在距分局五十米时,我让司机停下:“朋友,拜托了,这是个在逃犯。你千万把他送到局里,告诉他们好好搜搜他的裤裆……”

我的额角和肩头还在流血,头也一阵阵晕眩。

第二天早上,我仍十分虚弱。我给杨同挂了个电话,让他去检举、自首。

我躺在家里,等着。

门开了。进来两个警察,后面跟着神色憔悴的杨师兄。

先进门的老警我认识,就是那次接待我的大个、白脸的丁警官。他冲我笑笑:

“你挺厉害呀!可你不懂法律!”

我跟他们去了分局。

责任编辑陈谷音

插图伟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