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资本家的自述(众望所归的选择——纪念中国共产党诞生70周年)
1991-09-27王光英
王光英
从一个资本家变成一个一心一意跟着共产党走的人,我的一生经历对于当今青年来说,或许是异乎寻常的传奇。我却是经过了刻骨铭心的很艰辛的脱胎换骨的改造才走过来的。我已年逾古稀,常常想起这些往事,心中总会生出说不尽的感慨和欣慰。
我终生难忘“红色资本家”称号的来历和其中之深刻含义,这是敬爱的周恩来总理送给我的。回想那是在1956年,周总理陪同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伏罗希洛夫路过天津时,我有幸参加了那次接待工作。在天津机场进餐时,周总理向我努了努嘴,我明白了他的示意,我上前给伏老敬酒,非常恭敬地对他说:“现在是一个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资本家给您敬酒。”没想到伏罗希洛夫异常激动地和我紧紧拥抱,然后高举酒杯说:“我一定要向苏联人民讲,我和一个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资本家拥抱了。中国的资本家能接受社会主义的改造是有世界意义的大事。”这个场面让我感到意外的幸福。这时,周总理非常高兴而又意味深长地说:“红色资产阶级是没有的,这是我们的赤色资本家。”听到总理的话,我的眼睛都热了。我懂得,这个评价不仅仅是对我个人的肯定,也是中国共产党人在向世界宣告中国社会主义改造的深远意义。从总理非凡而坚定的语气和神情中,我感受到中国共产党人的博大胸怀和对自己事业的坚定信念。我品味出总理这句话的千钧重量。
一个资本家变成红色的,那是要脱胎换骨的。伏罗希洛夫对我说:“这就是要把脑袋转朝下,要倒过来看事情,看习惯了才行。”这脑袋朝下的滋味必然是痛苦的,不是舒服的事啊!
我的人生转折是怎样一个过程呢?回想起来,可以说是在激烈复杂的矛盾冲突的碰撞和比较中实现的。
我1942年毕业于辅仁大学化学系。这个系有个传统,出来的人大多是干工业的。1943年我到天津办企业,搞起了一个化工厂,从橡皮膏药起步,后来又搞电木,做染料,生产“骨胶肥田粉”、酒精、漆布到人造革。我有着雄心壮志。但是在那沦陷于铁蹄之下的社会里,民族工业在夹缝中生存,不仅得不到保护,反而常常面临倒闭的威胁。我的产品往往刚生产出来就因战争等原因断了原材料,难以继续维持。尽管我的企业算是苟延残喘活了下来,但黑暗的社会现实使我对国民党政府十分失望,我意识到一个理:政权不在人民手里,民族工业就没有希望。
当然,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我的家庭,尤其是我的母亲董洁如。我家是“母系社会”。母亲的三位叔叔是跟李大钊同志一起上绞刑架的,那次被反动军阀绞死的共有21人,他们为救国救民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我的舅舅在常人难以想像的困苦中,把三位叔叔的孩子都抚养到大学毕业,加入中国共产党。在我的眼里,舅舅不是等闲之人,我对他一直怀有深切的敬意。我们兄妹共11人,我排行老六,上有五个哥哥,下有五个妹妹。我是“中间派”,这不仅是指我排行的位置,也指我的思想。在我的兄妹中,既有“左派”,也有“右派”。我的二哥王光琦是李宗仁的顾问,而我的四哥王光杰,后改名为王士光,就是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中李侠的生活原型之一。“假夫妻变为真夫妻”的故事就是四哥与四嫂革命生活的真实写照。在舅舅的支持下,四哥一直在天津当时的英租界搞地下电台。延安的电讯设备多是四哥一点点攒起来的。胡宗南大举进犯解放区,毛主席党中央撤离延安,但延安的电波从未中断,这都有我四哥的功劳。三哥王光超是著名的医学专家,五哥王光复是当时中国的空军英雄。他在武汉抗日战斗中曾先后打下了日寇的9架飞机。虽是国军,志在抗日。我们的家庭中的成员大多数是进步的。我也爱看进步书刊,记得母亲常常会这样告诉我:去看吧,在咱家院里第几个花盆底下扣着呢。那时我就看过毛主席的《论联合政府》和《论持久战》。这一切都对我的思想变化起着潜移默化的影响。我想,没有这样一个家庭环境和背景,我的转折会更曲折、更困难一些。
回顾我的一生,有三个紧要处最令我难忘。
1949年,毛主席党中央从西柏坡搬进北平。一天,少奇同志和大妹光美来看望我的父母。当时我也在北平,思想很苦闷。我对少奇同志说:“现在解放了,我不愿落个剥削的罪名,我还是去做我的技术工作吧。”少奇同志听了我的话,笑了笑,然后和蔼地对我说,现在共产党员我们有的是,解放区的工程技术人员也不缺你这一个,但像你这样又办企业又与工商界上下有联系的人不多(当时我是天津工业协会的会员),你还是穿着工商界的衣服,屁股坐在工人阶级一边,替工人阶级办事情,你的感情就会慢慢转变过来,这样做,发挥的作用会更大,更需要。少奇同志的一席话,说得我心里明亮了一大块,他不仅给我指明方向,也教给我了做人做事的方法。我不再自卑。我一股劲地向少奇同志汇报天津工商界的一些情况,并提出一些恢复生产的具体建议,少奇同志仔细听完我的话后对我说:“你应该把视野放宽些。现在我们缴获的军火被服用不完,我们应该重点考虑如何进行建设。”那天,和少奇同志交谈,我感到自己像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视野和心胸都变得开阔多了。为表示我对少奇同志的敬爱,我专门跑到西单买了一条毛围脖送给少奇同志,他也很喜欢,后来不论在什么场合,他都围着它。然而,这竟也成为少奇同志被迫害时的一条罪过,说他被资本家缠住了脖子。这或许是题外话,不过我还是想把它说出来。
从那以后,我按照少奇同志的要求,努力改造思想,为新中国工作,为人民服务。
1951年,抗美援朝开始了。在工商界里有很严重的恐美崇美的情绪,有的人竟然说抗美援朝是“以卵击石”。我当时是天津市工商联的秘书长。针对这种情况,我倡议发起了“天津工商界抗美援朝卫国保家示威大游行”。当时天津市市长黄敬同志向毛主席汇报了这件事,毛主席非常高兴,专门打电报来表示祝贺和鼓励。记得这是建国以来毛主席在国内给党外发的唯一的一份电报。
为了促进经济的发展,我们搞起城乡互助、内外交流活动,在天津举办了华北区物资交流会,欢迎农民到城里来。我们动员工商界人士腾出一些住房,做新被褥,做好接待工作,还送农民进出会场。我爱人应伊利这项工作做得很出色,还获得特等模范称号。
我把我经营的近代化学厂合营的日子定在1954年7月1日,以此表示我跟党走的决心。
可以说,那时的天津工商联各方面都走在全国各地工商联的前头。想起那段日子,是那么充满乐趣。
我人生的第二个紧要处,应该说是“文革”期间,那时我被关在秦城8年。那8年中我有一个最大的收获,就是读了许多马列著作。毛泽东选集》1~4卷,我认认真真地通读了6遍。还通读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斯大林选集》等革命导师的伟大著作。读书使我发现了自己的过去的短视和浅薄。我很后悔,这么多年自己居然没有抽出些时间好好读点书。过去只觉得有党团领着走,提溜着小辫子走,准没错也就行了。因此许多事情只满足于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满于思想现状,安于思想现状。读书让我明白很多道理,一个人要活得明白,就要思想明朗。念的书能够学以致用才能使自己对事物认识更深刻,更成熟,如果理性的东西懂得多一点,一个人的积极性才会更自觉,更稳定,更持久。现在有的人很漂浮,做起事来很容易先感动、激动,然后不动、最主要的问题就是缺少理性。我希望青年朋友要能够耐得住寂寞,寂寞时正可静下心来好好读点书。
尤使我感到振奋的是,在我年近古稀之时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时代大潮。中国的改革开放使我、使全体人民都再次感受到中国共产党的气魄和力量,看到中国现代化的希望。我到香港去了7年创办光大实业公司,使我这位古稀之人开始了人生新的起跑和奋争。
1982年底,我和胡子昂老同志到香港考察,在香港的每一天我们都在紧张和繁忙中度过。在观察比较和思考中,我的脑子里形成一个认识,就是当时世界经济形势已经走出危机的谷底,又走向上升的阶段。我还看到当时中国经济缺少横向联系诸如像日本“丸红”等综合商社式的企业。回到北京,我立即写了一份“香港见闻和8项建议”的报告给党中央,这份报告得到高度重视,24小时内就有了明确批复:建立中国的“丸红式”企业,于是我就创办了光大实业公司,参与了世界经济的竞争。光大实业公司誉满海外,为国家赢得了声誉也赚了不少钱。“光大”是改革开放搞活政策的产物,“光大”的发展最充分地证明了改革开放政策的威力。我对改革开放的理解和认识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日益深化和巩固的。光大的开创和发展证明了中国人并不笨,有能力跻身于世界经济之林,并不逊色。中国决不能够搞资产阶级自由化,也就是不能搞资本主义化,“光大”就是搞社会主义企业搞得有声有色嘛!靠私有化调动积极性必然得不偿失,而且是走不通的。我始终坚信:唯有坚持改革开放,发展生产力,搞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才会有前途。只有向前进,走回头路是死路一条。
我也感到我们今天的社会各方面的成就还可以更加美好和完善。可是,必须看到,只有开始做了,改革开放进行了一段时间,才能看出有什么不足之处,不完善之处。正因为不完善,才给大家再去努力的机遇。发牢骚并不能解决问题,多干些实事比什么都要紧。我们的社会应该让光说不练的人靠边站,或请他们赶快改弦更张,跟上时代步伐。应该让老实人不吃亏。我们坚信,跟着共产党走社会主义道路,中国才有光明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