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低语人生滋味

穆　梓

蔡志忠，台湾著名漫画家。著有《大醉侠》等四格漫画及《庄子说》、《禅说》等经典系列漫画数十种，目前改行画水墨禅画《五百罗汉》等。

要紧的是自我定位

○最近看了你写自己四十岁心情的随笔，对你的人生观很感兴趣……

○你什么时候开始选择自己的人生志趣?

○孔子说过: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耳顺，六十知天命，七十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我呢，提前实现了孔子的话。我是八岁志于学，十五而立，十八就不惑，从此一生都不怀疑。不是我很狂，其实孔子的要求并不高。

○你是否认为青年人都应该认清自己?

●是的，大多数人在生活的跑道上都盲目地跟着别人跑。我觉得，要紧的是先停下来，退到跑道边，先反省自己，弄清楚:“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我怎么去做?”然后，按照你自己的方式去跑。这样，你就不会在乎别人跑得有多快，跑得有多远。

○这就是“自我定位”的意思吧?

●不错。假如我只是一棵蒲公英小草，我就不会去羡慕边上那棵参天的青松。每到时候，一棵蒲公英就开两朵花，营养好的话，开三朵花，很快谢掉。对它来说，这就够了。它才不理会一棵松树长得有多高，活得有多久。

○那你怎么看待年轻人的理想呢?

●我不喜欢空谈理想。年轻人的理想不要定得太高，太高了不见得好。就象大树与小草，它是它，你是你。明白了这一点，就不会有挫折感。

○在你看来，一个人活得是否自觉，很重要的标志之一，就是能不能“自我定位”?

●对。懂得了这一点，大概就能懂得生命的真义。

走你想走的路

○你进入人生的自觉状态有多久?

●从小就这样。老子不是说，你要象婴儿一样么?婴儿很纯真，心、意、行都是一致的。我幸运的是，我没有被污染。从来没有父母或师长站在我后面，指挥我只准做这，不准做那。我从小就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据说，当你自己决定弃学从艺的时候，连中学都没有念完。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读过的学校事实上是很难考进去的，全校十个最优秀的学生中只有我考取，其他九人都落选了。所以有人问我:“在你十五岁时离开学校去学漫画，有什么痛苦的抉择?”我说:“哪有什么痛苦的抉择?”

○为什么?

●因为在我的头脑中，并不存在继续读书是好，或者不再读书去画漫画才好这种问题。就象说，地里长有一百样蔬菜水果，如果只许我挑选一种，那么我就毫不犹豫地拿起自己最喜欢的蕃茄来吃。我才不管旁边那棵葡萄有多么稀奇，隔壁那个石榴是多么贵。还有那种苹果又是多么难得。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照我们看来，你是自学成才的。你能谈谈你怎么对待自学的吗?

●《孟子·告子》篇中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我是只要自己能证明，就一定不肯相信书，不肯相信老师。比如写卡通，我就撇开书本要求自己写。书上怎么说，你何必理它，除非自己能证明。当然，书上记载前人摔倒过的，你不必再摔倒一遍。但是，有很多道理要依靠你自己去发现。老师的教法往往是“填鸭式”的。好象基督教那样，有的人认为对老师的话不要怀疑。可我一定要怀疑。我是要通过自己的分析弄懂问题，这样懂了，一生都会记得。

○这里涉及到了你怎么用自己的头脑来学习。那你是如何按照自己的方法去读书的呢?

●象学外文有很多记忆的问题，所以我就寻找自己的方法，学日文时我用画漫画来记单字。象“旋转”他动词念“まぉす”，就画一匹“马”，它在跑着转弯，前面放着一排“花”，于是这个“まぉす”我就记牢了。最近我在学英文，甚至不必靠画画。比如我把与“eat”有关的单字都写到一起，自己编成一个故事来记，一下子就能记住一串单字，很简单。关键是你要找出你自己的方法，这个老师不会教你。

追求精神上的最大自由

○在你画过、读过的书中，有没有什么书给你的影响最大?你最喜欢阅读的又是哪些作品?

●我是看了很多书，当然看得很杂。如果要说我喜欢读的作品，比较起来还是禅宗的书。在我画过的作品中，《禅说》是我表现上感到最自由的。至于对我产生过最大影响的书，好象还没有这样一本。

○你觉得令你最开心的状况是什么?

●孤独。当一个人孤独的时候，我认为这种状况是非常好的。这时心里可以真正感到很空灵，而且你的想象空间、思维空间都会变得很大很大。你会因此觉得很有余力去处理很多事情，包括作比较长远、比较深刻的思考。

○你觉得一个年轻人多同外部世界接触是否很重要?

●最重要的还是了解自己。我直到三十多岁，除了出身地和台北，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就象康德一生都没有离开他那个小城镇。往外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往内求。现在90%左右的人看不清这一点。

○在人们心目中，你已经是功成名就的杰出人士了。不知道你对成功的定义是什么?

●了解自己是什么，能够做什么，而且做到了什么。这就是成功。不管你所做的那件事有多大，或者有多小。

○你是如何看待幸福的?

●这完全取决于你自己的心态。真正得道的人，他没有所谓幸福，因为他事实上一直处于一种安详的状态。对我来说，我只要有画可画，而且自己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在完成自我的过程中没有什么阻碍，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在你看来，怎样的爱情观念才是健康的?

●爱，本来就是给予。我不是说给予许多女孩子。但是我们东方人平常都误解，给予然后还要同等的回报。我觉得这是错误的，因为这是商业性的交易行为，而不是爱情。当然，你想给而给不得，也会痛苦。感情自然地流出去最好。就象有一句话说的:“施比受有福。”

○请问，在你的生命历程中，有没有经历过哪些不被人理解的事?

●怎么会没有?有人就说:“你现在有名有钱了，可以说你对名利已不在乎。”我说:“我就是当乞丐，也一定会当得这么自由。”既然生活没有那么难一一难到非得逼你做自己一点也不喜欢的事，那么，你只要在物质的欲望里面减到最小，你就能在精神上得到最大的自由。

○你能否再扼要地谈一谈你对人生意义的看法?

●一般人都认为，人生是有目的的，无论读书、工作、生活都有一个目的在。为了实现这个目的，现在只好委屈自己做他本来不愿做的事。事实上，他一定要等到没有学校可以念书了，他才会知道上大学是好的；他一定要等到职业机会不再有了(比如退休了)，他才会知道那工作是好的；他一定要等到快要死的时候，他才会知道，哎呀，那生命是好的。你说目的在哪里?是觉悟的那一刻吗?不是么!人生的意义，本来就是在每一分每一秒。你在读书的时候，你就要珍惜读书的时光；你在工作的时候，你就要珍惜工作的时光；你在生活的时候，就要珍惜生活的时光。在我看来，人生的意义，不在过去，也不在未来，而在“当下”(禅宗语)。我们应该真切地过现在。

(奚燕芳金亮摘自1990年9月14日《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