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冬天里德一把火

1989-08-24王景和

中国青年 1989年4期
关键词:菜农茄子白菜

王景和

1988年10月16日。

对于吉林省长春市朝阳区西新乡的父老乡亲们来说,这天是个难以忘却的日子。

这天一早,西新乡为秋菜销路而着急上火的菜农们,三三两两地来到乡政府打探消息。菜农们因风吹日晒而显得干燥无光泽的脸上布满了阴云。8时左右,头两天用绳子勒住自己脖子上吊而没有死成的菜农杨清海也来了,他垂头丧气地径直走进乡政府大院。人们还以为,杨清海准是来找乡领导的。哪想到,杨清海走着走着,突然停住身,从怀里掏出一瓶汽油,如他平常给地里的蔬菜浇水般从头顶往下浇了一阵,划了根火柴,“嘭”的一声,一团烈火将杨清海紧紧包围住。不到一分钟,杨清海就被烈火烧倒在地。

“不好了,杨清海寻死了!”在场的菜农们如梦初醒,迅速拥上去扑救。火被扑灭,但杨清海已不省人事。

他想靠辛勤耕耘摆脱贫困,但钱好像总是躲着他。勤劳对他来说并不能致富。

杨清海自焚后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吓人。从腰往上直到头,整个上半身都被烧得黑糊糊的,同医院洁白的床单形成强烈的反差。眉毛烧没了,眼睛烧成了一条小缝,破了皮的嘴唇很刺眼,双手肿得像戴了副大号的拳击手套。

杨清海是位年仅36岁的农民。他差一点扔下一个朴实能干的妻子和三个未成年的女儿。

“这年头搞歪门邪道的人都发了,老老实实种菜就是不行!”回首往事,杨清海依然忧伤满怀。

他13岁开始干庄稼活,是村里有名的勤快人。全家经营1.3亩大田,4.3亩菜田,他像对待自己闺女似的侍弄着。“自打分田到户起,我就一心想把菜种好,可种好了菜并没有为我带来高收入。风里雨里,起早贪黑忙活了一年,也就收入3000来块钱。去掉种苗、化肥、农药、农业税和上缴款,净剩也就1500元。”

有人给杨清海算了笔帐:1500元按两个劳动力算,每个劳动日仅值2元钱,远不如到城里做点小工。按全家5口人算,人均收入才300元。近两年,不少人说菜农富了,至少,杨清海没富,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这两年,生产资料差不多一天一个价,孩子上学费用也一年比一年多。房子住了10来年,稀淌花漏,也没钱修理。日子实在是难过啊!”记者到他家采访,看到他家住的是当年给“五·七战士”盖的3间瓦房,房顶已露出天来。一家人的主食,竟是各家告别已久的玉米面饼子。

岁岁难熬岁岁熬,年年无望年年望。杨清海不相信凭着自己和妻子的勤扒苦做就翻不过身来。为了“闹”个好收成,夫妻俩自前年冬天开始就下了苦力。附近的20多个厕所、粪池,他们掏了个遍,总共拉回家里30多吨优质农家肥,实指望到了秋天多种点菜,多卖点钱。到了开春,上边规定了茄子、豆角等6个品种是“指令性计划”,必保,保面积,保产量。多了奖,少了罚。杨清海听上边的指示安排,落实种菜计划一丝不苟。

然而,到了去年七八月份,长春市场上到处都是菜。西红柿3角钱可以买一筐,茄子5分钱扒走一堆,大头菜1分钱可提回去一头。长春市市民喜形于色,盛赞蔬菜便宜,而城郊的菜农们则叫苦不迭。杨清海收了2万多斤茄子,5000多斤豆角,到最后,茄子5角钱一麻袋,豆角3分多1斤,刨去成本,所剩无几。忙活了一冬一夏,落得个两手空空。杨清海夫妻俩悲苦难言。

他把希望寄托在秋天,结果让他目瞪口呆!

夏菜没赚到钱,杨清海便把希望寄托到2亩多地的秋白菜上。上边说了,秋菜要提价,只要是好菜,有多少收多少,保证菜农们亏不了。杨清海夫妻俩又是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像侍弄小孩儿似的,精心在菜地里鼓捣。到10月上旬,看到满地里都是壮壮实实的白菜,丰收在望的喜悦不禁溢在脸上。

不仅杨清海家,整个长春市的秋白菜都是一片丰收景象。有人暗暗高兴,也有人为此担忧。

人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当初,市、区政府气壮如牛对菜农保证白菜合同订购,敞开销售。而到了收菜时节,又突然下令保主渠道,保本市供应,一律不准外销。各乡服从上级领导,立即派人四处设卡,八方堵截,一律不准菜农的白菜流向外地。

但市里仅仅收了一天,看到白菜出现了滞销,便急忙下令停收。把指望放在政府身上的菜农们搞得目瞪口呆。

砍倒的菜卖不出去,放在地里不几天将会烂掉。菜农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许多农民赶着毛驴车到市、区政府门前请愿、评理,还有的没辙,只得自个儿掏钱,从长春往北京拍电报,向李鹏总理求救和告急。

杨清海比谁都窝火。10月10日,他同附近一家单位讲好,以每垄菜50元的价格卖出。但上边一声不准自销,这桩买卖便告吹。后来他按照干部们吩咐,把菜砍倒在地,等市里来收。可左等右等,市里没一辆车来收。眼看着4万斤白菜要白白扔掉,他心急如焚,找了村里找乡里,可谁也没办法。他又想去找省市领导,但又进不去那扇大门。他绝望了。“算了,别活了!”10月14日,他在乡政府办公楼的楼梯上系了根绳子,自己把脖子套进去,上吊。但被人发现救了下来,没死成。

事发后,乡里很重视,决定把他的菜先收1万斤,乡里自用,价格优惠。但余下的3万斤菜怎么办?还是没着落。杨清海想到几年来的窘状,他还是觉得活不下去。他对妻子说:“我养活不了你们,你自己另找出路吧。这些年力没少出,劲没少费,苦也吃够了,到最后弄得冷不冷,热不热,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我死了,家归你,三个孩子都交给政府得了。”当晚,他写了一封“绝命书”,第二天便走上自焚的绝路。

他在绝命书中写道:

“我的4.5万斤白菜要是扔了,我就没法活了。我被逼得走投无路。我看着菜想了一夜,还是死了好。

“我死了,老婆不能死,孩子不能死。政府必须把我的三个孩子送到省以上的孤儿院,培养他们上议价大学(杨清海几次对人说:我是个穷农民,三个孩子生在我家算是倒了霉了)。至于我老婆,就不用政府管了,我的一点破烂财产归她所有,叫她自谋生路去吧。”

自焚的冲击波在乡间回荡,亦悲亦哀。

“某市长,真不赖,起早贪黑抓蔬菜。茄子5毛一麻袋,阳沟里倒大头菜。秋菜丰收没处卖,扔在地里晒干菜。乡村领导往上找,老杨上吊没死了。想来想去没有招,倒上汽油用火烧。”这是杨清海自焚后,当地百姓编的顺口溜儿。是悲是哀?或亦悲亦哀?菜农们愤懑地说:“有谁知道菜农的苦处?这两年生产资料呼呼地往上涨,我们拼死拼活按计划种的菜,到收的时候又不收,还让不让我们活?”“去年白菜少,上边要保‘主渠道,干部党员挨家砍白菜,我们给亲属留一棵都不行。今年菜多了,政府又撒手不管,这是什么政策?”

杨清海自焚的当天上午,有几个村的100多农民涌进乡政府,议论声、叫骂声响成一片。有的说:“这样做就对了,咱们躺他一大片,看政府咋办?”

群众有群众的愤懑,干部也有干部的苦衷。收菜时节,许多干部急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有的发高烧,有的嘴起泡。一位乡干部说:我们是王八钻炕,憋气又窝火,上边指示要执行,农民利益要昭顾,我们简直没法做人。

毛病出在哪里?仅仅是上边瞎指挥,官僚主义吗?

改革以来,我们的经济体制一直处在一种半统半放、半计划指令半市场调节状态。一方面,我们政府大力提倡农业走商品化道路,另一方面,又要为稳定市场而时不时用行政手段,用计划指令限制农民发展商品经济。农民既受到政府的行政干涉、计划指令的束缚,又受到市场无情的戏弄。他们既要承担政府利益的风险,又要承担市场调节的风险。他们始终都处在行政干预和市场调节的夹缝中,苦苦地求生存求发展。杨清海的苦衷就是这种新旧体制交替过程中必然付出的代价。

出路何在?完全让政府统起来,包起来,重新回到计划经济中去,恐怕只会再进死胡同。完全放开,让市场,让价值规律去调节,农民受不了,市民受不了,政府也受不了。中国的农民承受不了破产的风险,中国政府也承受不了失控的风险。中国的改革只能是个过程,政府和平民百姓,都应该共同担当这个过程中出现的阵痛,出现的风险;既维护国家的利益,又照顾平民百姓的利益。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共渡难关。

(图:金泰)

猜你喜欢

菜农茄子白菜
一棵白菜
『新帮手』让菜农采收省时又省力
春季大风频繁 菜农这样防范
开水白菜
神奇的“白菜换装”
茄子
愿你的成长路上有“茄子”
小捣蛋鬼
神秘的湘西菜农
画说“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