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性酒渗透黄土地

张剑雄

1988年是中国体育界奥运失利的一年，当国人尚未完全从金牌梦破灭后的消沉中解脱出来的时候，我们在另一方面却有意无意地到手了4枚金牌：

白酒年产总量600万吨，居世界第1位。

成人白酒人均年消费量10公斤，居世界第1位。

白酒生产厂家共3万多家，居世界第1位。

每天酒精中毒1470万人，居世界第1位。

在我们人均产量、产值、收入排于世界第120位，在我们无颜继续夸耀祖宗的四大发明、对龙的文化开始反思的时候，这一消息颇能使某些国人聊以自慰。

酿酒，在中国大约有6000年历史。早在1915年巴拿马万国食品博览会上，云贵山区穷乡僻壤的仁怀县便捧回金牌。但白酒酿造业雨后春笋般地发展，还是80年代的事。农业包产到户将束缚了30年的农村生产力解放出来，到1984年粮食产量达到创纪录的40731万吨。粮食丰收了，怎么办？一些正牌、冒牌的营养学家及时地给国人指出，碳水化合物可以转化为动物蛋白、乙醇等高级食品。

乙醇，有机化合物，分子式C2H5OH，无色的可燃液体，用粮食水果等含淀粉或糖的物质经发酵制成，可制作成饮料—酒。哈哈，这乙醇原来就是酒哇！既然你云贵山区能拿金牌，我们中原子孙、江淮儿女、蜀道好汉怎么就不能？有粮就能酿出酒，有酒自有好汉喝。若酿出的酒能与本地先贤名人挂上钩，就能成为名酒。急于把粮食转化为财政收入的许多行政长官们都悟出了同样的真理—当好县长，办好酒厂。

于是，那些准备用来砌猪圈、羊圈、鸡舍、鸭棚的钱，改为投资办酒厂了。

——自1982年以来，四川省由过去的几十家酒厂，发展到目前的上万家；

——1985年，陕西某县政府提出在一两年内要建“百家酒厂”成“万吨酒乡”，酒厂从1984年30家猛增到1987年的118家；

——安徽酒乡毫州古井镇，在10华里长的古井路两旁林立着170多家酒厂。

乙醇，迷住了一些人的心窍。

名酒大爆炸

酒乡多，酒厂多，酒的品种多，已成为中国的一大景观。并非所有的酒都“清、甜、甘、冽、芳香浓郁”，3万多家酒厂中，70％是在设备简陋、工艺陈旧的条件下生产的，其酿的酒质之劣、入口之苦，海量酒徒也不敢痛饮，但这不妨碍酒家大量炮制。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不管你酿出的是芳香型、酱香型，还是“脑震荡”、地瓜干，只要有渊源有名分，就能畅销，就有人开怀痛饮。古往今来，大凡商贾云集、文人荟萃之地，莫不酿醪兴盛，酒肆遍布，这是传统名酒得以成名的契机。时至今日，再不需墨客舞文、商贾贩运，名目繁多的评酒会、食品博览会、酒类大奖赛，国优部优省优市优，金银铜铁锡铝等奖牌，早已为各种酒成名铺平了道路，加上各种大众传播媒介的推波助澜，白酒成名易如反掌。

1988年7月国家一纸令下，放开了13种名酒的价格。13种酒是国家认可的名酒，然而名酒远远不止这13种。中国首届食品博览会上，安徽阜阳地区以古井贡酒为龙头，一下子送去当地产部优、省优41种酒；以茅台酒闻名天下的贵州遵义地区，获部优、省优称号的酒就有54种，除茅台、董酒外，珍酒、习水、湄窖、鸭溪窖等牌号众多。陕西有国家名酒西凤，如今，又平地冒出泸型秦、沪康、永寿、万寿、南风、风柳、后稷茅香等30多种优质名牌。四川酒类更是名目繁多，600岁的五粮液自不在话下，文君、泸州、剑南春、绵竹、郎酒、全兴、沱牌、玉蝉等几十种名酒争奇斗艳。连中国人民解放军也不甘落后，成都军区九里春酒厂酿制的九里春酒，形成九里春特曲、头曲、大曲系列，获全军优质产品称号，自诩为“军中之花”“军中五粮液”“中国军酒”。

目前中国到底有多少可称之为名酒的酒谁也闹不清楚，如果以获部优、省优奖为标准，以平均每省40种牌号有此殊荣计，除台湾省外，全国就有所谓名酒1000多种。

众多的名酒已使贪杯者无所适从了，然而这还远远不够，各地酿酒厂又纷纷从地方志、古典名籍中寻找与“酒”字相关的资料，只要沾上点边，皆可就汤下面、顺水推舟，酿出或曰“恢复”“挖掘”“推出”传统名洒。

相传中原有帝王少康，此人不仅有政治家的谋略，而且还是酿酒专家。少康者，杜康也。杜康用高粱酿酒的传说快被他的后人淡忘了，但外国人没忘。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时在国宴上喝着茅台思念杜康，随口吟出：“天下美酒，唯有杜康。”这才提醒了杜康后代，祖先的余热还可开发利用。于是地处中原的河南省迅速找到杜老先生当年酿造遗址，建起杜康酒厂。老祖宗的庇荫给利用现代微机控温的杜康酒厂带来了丰厚的效益。“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广告一出现，立即受到海内外饮者的青睐。杜康、杜康村、杜康泉、杜康酒的美妙传说，为高、中、低度杜康系列酒摘取各类评比金奖27项。

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杜康只有一个，但在5000年泱泱历史上，名人何止杜康？蜀国才女卓文君，聪慧貌美能诗善画，可红颜薄命，19岁便寡居。翩翩公子司马相如与文君一见钟情，痴女情男不顾家人阻挠，私奔异乡。他们生活清贫，以开酒店为生，文君当垆，相如涤器，恩爱如海，这美妙动人的爱情故事千古传颂。今四川邛崃占蜀国地利之光，假文君之名，大酿文君酒。酒客们饮文君之醇醪，忆文君之情趣，悠哉美哉，文君酒何愁成不了名酒。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山东曲阜抬出“孔府家酒”，个体户推出“红楼梦”系列，刘邦故乡精心研制“沛公酒”。此外还有曹操酒、项王酒、禹王酒……报载，因电影《红高粱》而名嗓天下的“十八里红”，新近由故事的发生地山东高密酿造厂推出。

假酒万花筒

美酒，会给生活增添浪漫的诗意。

美酒，也能使清醒的人失去理智。

酒的世界在摇晃。

1988年11月4日新华社成都电：《市场上出售的“五粮液”起码有70％是假酒》；11月20日新华社长春电：《长春查获倒卖假“五粮液”大案》；12月9日《中国食品报》载：《山西文水县制售假名酒活动触目惊心》《上海酒卖市场假酒泛滥》；12月12日又报道：《假冒洋河酒有增无减—当心！有国营企业介入》……

商界有句行话：赔本的买卖无人做，杀头的生意有人干。国家认可的13种名酒无一不被假冒，全国30个省区无一不造假冒酒，制造假冒酒的有国营、集体、个体企业。他们为什么要造假冒酒呢？原因很简单：钱！你这样算算吧，一瓶假茅台酒成本约20元，出售后净赚120元。某国营公司制造冒牌酒仅10个月，便从中获利39万余元。有个无业青年5个月时间便制造假“五粮液”酒355箱，在他被查获之前脱手155箱，共获利7万多元，利率是86％。我们甚至还看到了这样的消息，河北省某县热门技术培训处在报纸上广而告之：“您想致富吗？普通白酒改名酒的技术是您致富的捷径，此项技术操作简单，成本低廉，投入百元即可生产得利。本技术培训面授3天收费150元，食宿自理。函授80元。学后发给结业证书。”

啊，多么可怕的技术！中国的白酒将全部变成名酒了，老百姓拿茅台当水喝的日子为期不远了。

据有关统计，市场上流通的13种名酒，每种的冒牌货均占市场上的50～70％。这些冒牌名酒畅通无阻地进入宾馆酒店，堂而皇之地登上省长举办的宴会。董酒酒厂厂长在深吉大酒家差点把冒牌董酒喝下，某省军区节日赠送老红军的礼品是冒牌西凤……据1988年12月15日的《中国消费者报》报道：空军某领航学院所属86132部队，两次动用飞机从四川空运假五粮液酒到陕西咸阳倒卖。据查这两批假五粮液酒共150箱，是这个部队以每瓶42元购进的。事发后，这个部队拒不提供假酒的来源和事情败露后空运回四川的55箱假酒的去向。假酒倒卖之风侵入到“钢铁长城”之中，真可谓是触目惊心了。

酒徒众生相

产酒大国必然是喝酒大国，年产600万吨烈性酒，造就了亿万酒徒。在中国，可能有千千万万的人没喝过矿泉水，但千千万万的人却喝过烈性酒，知道老窖、头曲、二锅头的力量。杜康饮酒用樽，武松饮酒用碗，现代人用盅，器皿越来越小，酒的度数却越来越高，大量的乙醇溶进了酒徒的血管。带点夸张地说：从酒桶里流出来的是酒，从血管里流出来的还是酒。

形形色色的酒徒，也可说是当代中国的奇观。

喝的不买，买的不喝，乃中国一绝。此类酒徒或为党政官员，或实权办事员，或乡绅地霸。《四川日报》披露：中共盐亭县委书记仲精忠、副书记秦元昌调动工作，欢送宴席延续了38天，比美国总统就职庆典活动还要长，直到上级派来检查组才匆匆收场。38天共设宴22次，总计71桌。以每桌耗酒3瓶计，两位书记便“调动”掉210瓶酒。他们何以有此海量？恐怕与不花钱有关。

喝的不买司空见惯，买的不喝劫令人拍案叫绝。一年以前，报上曾报道过某地一件奇事：某医师医术高明，常常能使病人起死回生。为谢救命之恩，一病人送给医师一瓶茅台酒以示感激。此医师不善饮酒，便同夫人商量将茅台给一商店代销，很快便售出。而不久，又有病人拎着茅台登门向医师谢恩，医师照例把酒给商店代销，如此循环往复，这一瓶茅台酒就在病人、医师、商店3点之间画出一个又一个三角形。这个“黑三角”现象颇能让人玩味。

据说有项高达上千万元的投资计划，山东、四川两单位分别申请。银行派计划捐资办事员由北京前往考察。山东用户一科长陪同这位年轻的办事员，又按国务院规定招待了北京客人，之后这位“大员”飞抵四川。四川公司的经理、厂长、科长一批干部亲自陪同，一日三餐水酒宴席，接风饯行更为隆重。临行，好客的主人又给来客蜀国特产宜宾五粮液2瓶略表心意。也许四川确实具备投资条件，银行将投资项目给了四川。

酒精锈蚀着灵魂，滋生着罪恶。

河北寿县青年农民罗栓柱嗜酒成性，平均每月要喝20斤白酒，长期嗜酒养成了他任性、固执、懒散、野蛮的性格。在他的恋人无法忍受而提出分手要求时，罗借着酒精的作用野性大发，闯入其恋人家，用土枪打死了恋人的大哥，接着引爆了两包炸药，炸死恋人一家4口。尔后，罗返回家中，将事先埋在屋内的炸药引爆，炸伤了前去围捕的4名公安干警，27岁的生命从此画上了句号。

从派出所的记录材料来看，80％的违反治安管理、聚众斗殴流氓案件与酗酒有关，“醉”成了“罪”的根源之一。合肥1路公共汽车“2.19”陆忠事件，几名主犯都是在酒气熏天头脑发热的情况下作的案。

“酒运”昌盛之忧

前不久，从中国首届食品博览会上传来消息：酒产品占整个展品的50％。某省参展企业200多个，其中酿酒企业109个，酒产品将近200种。1988年12月14日《中国食品报》用第4版刊登了祝贺食品节的广告，赞助单位80个，其中有44个白酒厂，14个色酒厂；祝贺单位286个，其中有71个白酒厂，18个色酒厂。

“酒运”何以昌盛？上之所好也！古时贡酒为皇上享用，今日名酒朝贡则为部委办、司厅局的大小“长”或“员”们享用。凡省、市、县等进京到部委去公干，尤其是申请计划，要求批文等软指标事项，带上几瓶当地名特优酒，则调拨计划的速度会加快，签复批文的时间会缩短，这已成了公认的“中国的帕金森定律”。

上行下效，举国欢腾，酒越喝名堂越多。订货会要喝酒，展销会要喝酒，记者招待会要喝酒，凡是有会就必有酒；中秋节要喝酒，国庆节要喝酒，凡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就要喝酒；检查组来了要喝酒，参观团来了要喝酒，要帐的来了要喝酒，凡来人就要喝酒；病人开刀要请喝酒，安装电话要请喝酒，学生分配要请喝酒，凡有求于人就要喝酒。至于这酒究竟喝到了什么程度呢？浙江有一县委招待所，用剩饭剩油水喂猪，谁知猪吃后竟呼呼地昏睡不起。原来猪也醉了。

《人民日报》用醒目的标题告诉我们：《120亿公斤粮被喝掉》，这意味着每年酿白酒要消耗相当于8亿人1个月的口粮。要知道，这几年粮食生产一直处于停滞状态，大别山老区目前还有50％的农民，口粮每年有一半没有着落。这怎不令人担忧？

然而，光担忧又有何用？新春之际，各地的酒类展销会已经拉开了帷幕。天津市迎春节中国名酒及系列酒酬宾展销订货会已开始，合肥市白酒评销月正在进行，1月11日，全国白酒评比会又在合肥开幕……

与此同时，酒类广告已悄悄成为电视广告黄金时间的主角。这里进行着一场默默的竞赛，看谁的酒名度“更高”、翻新“更快”、酒劲“更强”。

看来中国人注定要把奥运会上失去的金牌从酒类比赛中夺回来，但到了那一天，浸润着烈性白酒的黄土地，就会成为酣然大睡的“东方醉狮”了，这情景无疑比当年的“睡狮”还要让人可怕。（图：姜吉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