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自费留日学生的来信
1989-08-24刘进
老陈:
你好!
来到东京已经两个月了。这段时间我就像坐在针毡上。初到异国他乡的新奇感和兴奋感仅仅保持了几天,就被接踵而来的难题冲得无影无踪。
首先是找住房难。
起初,我住在朋友小安的房间里。小安每天夜里打工,早晨回来,匆匆吃几口饭,又赶去上学,睡觉的时间只能放在下午。每逢他睡觉时,我总是尽量不发出声响,无奈房间太小,我的个子又太大,经常把自己磕得龇牙咧嘴,也把他从睡梦中惊醒。这样住了一段时间,我实在不愿再打扰他,就执意要另找房子。
在日本,负责房屋出租事宜的办事处叫“不动产”。租房必须通过这种机构。那天下午,小安带着我接连跑了几个“不动产”办事处,都碰了钉子。房子并不是没有,只是不租给中国留学生。因为在东京的某些中国“留学生”把日本人折腾怕了。
已经是晚上6点多钟了。小安夜里还要去打工。我们又找到一个“不动产”办事处,最后撞一撞运气。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小姐十分委婉地回绝了我们。小安不肯罢休,又说了一大堆好话。日本的服务毕竟是礼貌热情的,小姐同意领我们去看一处房子。
汽车在狭窄的街道上拐来拐去,把我们带到一座破旧的二层小楼前。房子的主人打开一层厕所旁那间屋的门,一股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四叠半一一约7.5平方米。地下铺的“榻榻米”潮乎乎的,已经变了颜色。窗子紧贴着另一座小楼的后墙,那黑黑的墙上长满了青苔。这里真可谓“暗无天日”了。这样的房间日本人是不会住的。
而我却别无选择。小姐已经是给面子了。
找住房难,找工作更难。
我刚到东京时,小安就说过,由于来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中有一部分人素质极差,给日本人造成的印象很坏,致使很多地方招工时都不要中国留学生。对于他的话,当时我并没有十分在意。
东京街头的书摊上出售四五种招募广告,各自面对不同层次的人。其中,由“学生援护会”编发的《临时工募集广告》,以登载初级劳动的工种为主,每天出版一期,厚厚的一大本,上面密密麻麻地挤着两三千条广告。开始我很乐观。这么多地方招工,总能找个活儿干吧。我买了一本《临时工募集广告》,从头翻到尾,精选了30多个工作,请朋友小李帮我打电话联系。
小李一看,皱起眉头说:“你怎么净拣好活儿呀?”
电话还没打完,我就傻眼了。每次通话都用不了半分钟。对方的答复竟如此雷同:不要外籍人一一其实是不要中国人,因为东京街头拿着《临时工募集广告》找工作的外籍人,基本上都是从中国大陆来的。
那一段时间,我天天买广告,选工作,求小安或小李打电话。活儿轻的不敢挑了,时间好的报酬高的都不敢挑了。选择的范围,基本上局限于楼内清扫和到饭馆洗碗。然而尽管如此,还是每天碰一鼻子灰。
打电话联系的成功率太低,小李干脆带着我到商店鳞次栉比的大街上去转,一见门口贴着招募告示就向里闯。可接连几天,把腿都跑细了,仍是一场空。
小李和小安都非常忙。我让小安把找工作时需用的几句日语写在一张纸上,就一个人出去碰运气了。
每天放学以后,我骑上自行车,到繁华热闹的商业中心沿街寻找,一天转一片地区。进过多少个店铺,我都记不清了。找工作时需用的那几句日本话已经实习得滚瓜烂熟,而机遇却迟迟不出现。当我蹬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茫然地在光怪陆离的霓虹灯下兜圈子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东京虽大,却没有中国留学生的容身之地。回想起咱们单位的工作条件那么优越,有时我真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听从你的劝阻,跑到这个陌生而又冷漠的世界来受洋罪。
一天,在新宿街头,我看到一个快餐店门口贴着招工广告,就推门进去了。服务台后面站着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他满面堆笑地说:“欢迎!欢迎!”
我轻声问:“您这里招收洗碗的临时工吗?”
小伙子脸上的笑容立刻没有了。他把我带到门外,冷冷地说:“对不起,现在已经招满了。”然后,他就转身回去了,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甩在大街上。
原来他是撵我出来。我这才明白自己受了侮辱,血直向头上涌。他妈的,老子又不是要饭的!
还有一次更气人。那天,我到一个餐馆去询问工作。一个老头儿正在操作间里切菜。他打量了我一下,戏谑地说:“你要是想干,一小时200日元。”
一小时200日元!一个月干下来,挣的钱还不够交学费。我真想照那张扁脸上揍一拳。但是,这除了给自己找麻烦,又有什么用呢?日本人见了美国人简直像看到天皇,而面对我们这些中国人却像碰上叫化子。难道这只应该怪日本人吗!
老陈,来到日本虽然才两个月,我已经深深感到,国家强盛,她的人民才会受到尊重。古老的中国文化滋润了日本民族成长的土地,今天的日本人却瞧不起中国人。多么荒诞无情,却又合乎自然。我的祖国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振兴起来!
有一天,我又拿着《临时工募集广告》打电话。一个招食品包装工人的工厂让我下午3点去面谈。我一看表,已经快到中午12点了。那个工厂在*玉县的草加市,已经出了东京,距离我的住处很远。我随便扒拉了几口饭,就匆匆出发了。为了显示自己健壮,临出门前,我还脱掉了毛背心。
已经连着下了几天雨,天气阴冷阴冷的。我坐在电车上,心里琢磨着:到这个工厂干活儿,路途虽然远一点,但可以利用乘车的时间睡觉,也不吃亏。饥不择食了,只要能找到工作,条件再差都行……想着想着,忽然发觉已经坐过了站,急忙又换车往回赶。
找到那个工厂时,已经是3点10分了。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千万别白跑一趟!
事务室里坐着四五个人。我介绍说,自己是来面谈的。那几个人低声嘀咕了一番,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请我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对我说,他们不接收外籍人。我愣住了。虽然作好了碰钉子的思想准备,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趟会跑得如此冤枉。我告诉他,我上午打电话联系过,一位小姐约我下午3点面谈。我从中野新桥赶来,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
那个日本人急忙向我道歉,一边深深地鞠躬,头都快碰到膝盖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告辞出来,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雨下得更大了。我冷得直打哆嗦,这才想起自己临出门时把毛背心脱了。
怎么办呢?为了办理我来日本的各种手续,小安已经花了20多万日元,我现在每个月的消费又是八九万日元。如果长期找不到工作,今后将更难摆脱困境。
在国内时,听过不少关于来日中国留学生处境艰难的传说。但我没有料到,这第一关却是“待业关”。现在,我们班有不少同学和我境况一样,都急得团团转。前几天,一个同学不知从哪里听说东京背死人的活儿挣钱多,有几个家伙还真的到处查找背死人的地方。真叫人哭笑不得。哪儿那么多死人让你背呢!
好在我们是活人,活人就不能被困死。小李安慰我说,刚来日本的中国留学生都会有一段找不到工作的经历,她自己当初也是熬了一个多月才找到工作,而且报酬极低。我来到东京已经近两个月了,继续找吧,但愿这个令人心焚的阶段很快就能结束。
没时间给单位的同事们写信,请你代我问好。
祝
冬安!
刘进
1988年11月24日于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