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的深层是文化
1989-07-15邵鹏
邵 鹏
现代意义上的管理从诞生那天起就开始了同文化的冲突。英国的C.P.斯诺曾论述过科学文化同人文文化在当今世界的冲突。其实从更深处看这二种文化的冲突实际是在工业文明中养育的科学文化同在农业文明中抚育的人文文化的冲突,是一切工业文明同农业文明的冲突。这场冲突的结果是一个世界性的人类通病:一个享受着现代物质文明的现代人类,却有着一个相当古老的心灵!工业文明征服了自然,但没能征服人类的心灵,文学家经常痛苦地攻击工业使人类“堕落”,而思想家们在构想未来时,又常常重复着陈旧地带着铜锈的“人类理想”,只是可悲的是,人们在不停的“堕落”,而那些所谓伟大的理想从来未好好实现过。一切都显得越来越“黑暗”,而一切又都在自欺欺人。这种古老的心灵造成了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激烈的冲突,也造成了管理与文化的冲突,最后这种冲突造成了管理既渊源于文化又创造文化的双重变奏。成为工业文明发展变迁和管理发展变迁的主旋律。
美国丹尼尔·A·雷恩在他的《管理思想的演变》中,对管理与文化作了精彩的分析。他把管理放在广阔的文化背景下进行透视。以经济的、政治的和社会的变化作为分析整个管理思想流变的骨架。梳理出管理与文化之间相当清晰的脉络。从中可以看出管理与整个社会命运的关系。读此书使人不得不关怀管理与文化的命运,因为管理不得不从旧的文化中产生,也正像作者所论述的企业和管理从一开始就是文化新生的婴儿。作者指出使农业文明摇摇欲坠,是工业文明得以产生的新的文化是由三个重要部分组成的——新教伦理、自由意志的伦理和市场伦理。新教伦理使人们世俗的生产活动有了宗教上崇高的意味。每个人努力从事各项职业都是上帝的光荣。人们之间为此得到了平等,而每个人都要强烈的进行理性约束从而在上帝面前为自己负责又使个人主义降生在这大地上。所有这些汇集在一起形成了强调个人内在驱动、开拓进取的资本主义精神,它打破了古老神学对人的束缚,造就了一个个人主义的时代。而自由意志的伦理,重新规定了人们和政府之间的关系。权力不是来源于神授而来源于人民的同意,法律要以理智而不是专横为基础,实现个人目标是天赋的权利,私有财产不容侵犯。新的伦理为工业发展打下了牢固的政治基础,保障了每个政府统治下公民的自由和权利,形成了公民和政府间新的统治关系。最后是亚当·斯密的自由经济学说构成的市场伦理,它认为只有市场和竞争才是经济活动的调节者,“看不见的手”成全了企业效率和企业利益,从而带来了整个国家的繁荣。这种市场伦理去掉了加在新兴企业上最后一重压迫——重商主义的国家压迫,企业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工厂制度开始繁荣发展。这三种伦理,新教伦理给工业文明发展的内在驱动,自由伦理给工业文明以政治上的保证,而市场伦理给工业文明提供了一个可以舒展其个性的自由市场。这三种力量作为新的文化标准改变了人们对工作、利润、企业的态度,最终创造了一种新生活。人类一种新的文明。从此管理作为合理地、正式地、系统地维护企业的需要产生了,工业文明从此才拉开了伟大抗争的序幕。
这时我想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抗争的第一个最关重要的问题也就在于它能否产生相对农业文明在获得生存财富上的高效率。如果工业文明不能向人类提供比农业文明的高效率,那么它就根本没有存在的理由,更不能冲破农业文明的樊笼独立于世。人类只有在获得财富的手段上有所突破时,一种新的生存方式,一种新的文化传统才能生存。所以二十世纪头十年美西奥多·罗斯福总统对日益枯竭的资源的焦虑代表了整个人类对效率的焦虑,正在此时兴起的科学管理运动可以说是在回答时代的呼唤,而当时的环境又为科学管理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土壤。工业革命达成了人类在自然面前的独立,人们不再靠天吃饭,这形成了同农业文明最根本的差异点。工业革命的结果,一方面是经济上工厂广泛的建立,动力、运输、通讯上的革命造就了以机器为生产,以市场为交换的整个工业体系。一方面是社会上对工业的认同,人们刻苦工作,在企业界出人头地成为普遍的时尚,企业成为人们获取生存资料的普遍途径。另一方面的政治方面,政府采取了自由放任的政策,市场竞争使优胜劣汰、企业为了生存必须向效率进军。
这场科学管理运动的结果是把人类迅猛地推向了富足,但是人类单方面的进步把人类在物质文明面前的不适应相当突出的体现在时代精神上,人们不满于人成了机器的附属物,“人不是机器”成为古老心灵向整个工业文明投去的血泪控诉,工业文明受到了来自人内心的挑战。与此相应的是文化环境的变迁。经过科学管理运动,企业得以在一个有效的管理下发展它的规模。二十年代企业合并的浪潮把企业变成了巨型恐龙,这使得企业中人流、物流、信息流的正常流动成为问题,组织中的协调成为压倒一切的问题。在二十世纪头三十年管理的中心在于合理的使用资源,而在三十年代管理的中心问题是企业生存。但是企业只有协调统一才能生存,这个协调只能在于人们合谐的相处和良好的人际关系。良好的人际关系成为工业的润滑剂。与此同时,社会心理发生了巨变。如果说在工业文明成长期间,人类还有在新旧的夹缝中徘徊留恋的可能,那么在工业文明走向成熟,农业文明的痕迹消失殆尽时,人类的心灵再也没有可以逃避依托的“故乡”,人类走向了一种告别旧朋友的“彻底孤独”。在冲破旧文明时光辉灿烂的自由伦理和个人成功的光辉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自由也是一种重负,它不仅需要“孤独的理智”,还需要每个人痛苦地徘徊在每个选择之间,并为这种抉择负担全部的责任。这种重负过于沉重以至于人们象弗洛姆说的那样逃避自由,这种逃避自由与责任寻求安全的心理驱动使社会伦理代替了个人伦理,集体本位代替了个人本位,人们麻木了集体对个人的侵害,强调集体利益和个人依附集体的团结合作成为时代高调,卡耐基《人性的弱点》论述的团体生活的重要性和维护良好人际关系的技巧成为时代特色。此时此刻政府也开始从自由放任的政策转向对政治、经济、社会广泛的控制,政府干预经济,一系列有关保护工人和社会福利的法案通过实施,成为维护社会伦理有力的工具。梅奥的行为科学运动是作为回答时代挑战的科学产生的,为的是建立新的已经在失落的社会规范,使人们在工作中和社会生活中保持同一性,重新产生人和社会明确的归属关系,为人们的存在提供存在的目的性和连续性,满足人们的归属需要,恢复良好的人际关系。
但是,人类古老心灵与新工业文明的冲突并没有结束,当人类满足了物质需求和精神归属之后,人类的心灵直接指向了它的终极关怀——人生的意义。如果从某种意义上说科学管理是对人类体力的盘剥,那么行为科学则是对人类思想的剥夺。工业文明的六条铁法则标准化、专业化、同步化、集中化、集权化和好大狂,统筹安排了千百万人的行动,最后形成了千千万万人按固定的模式生活。这种固定的生活造成了海德格尔所指出的“常人的统治”:常人怎样享乐,我就怎样享乐,常人对什么东西愤怒我就怎么愤怒,常人怎么判断是非我就怎么判断是非,每个人都是他人,而没有一个人是他人本身。最后象弗洛姆所说,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在独立的思考,独立的判断,独立的选择,过着独创的生活,而实际上无不重复同样的模式生活着,没有丝毫的个性色彩。这种对人思想的剥夺形成了人类追求个性和创造的强烈冲动,电子时代的新经济,主张自由个性的社会思潮,重新回归到市场经济的政府为实现这种冲动提供了生存的空间,追求创造和个性的企业文化新潮应运而生,在古老心灵顽强的抗争下,回答农业文明最严峻、最难回应,也是最后的挑战。
上面我们讨论的都是管理面对文化挑战的变迁都是管理在文化下的制约,但是管理不仅仅是文化影响下的产物,管理与文化还有另一个层面,那就是管理本身也创造着新的文化传统。工业文明在这种创造中塑造了属于自己的新的文化传统。这种新的工业传统的产生是先从企业开始然后又渗透到社会各层面的,这有关企业文化的三次主潮,第一次是泰罗的“机械型”企业文化,第二次是梅奥的“协调型”企业文化,第三次是当前的“创造型”企业文化。每一种的企业文化,都创造了在企业中人的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人们在同一企业文化下相同的生活,最后被塑造成一类人。
工业文明第一次创造出和农业文明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的人是泰罗,泰罗这位管理之父对人类文化的意义,只有当人们完全走出农业文明阴影时才会完全理解。泰罗将会被列入文化的创造者而列入史册。科学管理创造了一种人类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文化传统,正象泰罗本人在论述科学管理的本质时所说的,科学管理在实质上包含着要求任何一个具体机构或工业中工作的工人进行一场全面心理革命——要求他们对待工作、同伴和雇主的义务上进行一种全面革命。此外,科学管理也要求管理部门的人同样进行一场全面的心理革命,要求他们在对管理部门的同事、对他们的工人和所有日常问题的责任上进行一场全面的心理革命。这场雇主雇员的双重心理革命产生的是新的价值观和新的行为方式,这种新的价值观把双方的注意力由分配剩余转向增加剩余,行为方式上由互相敌视到互相合作。泰罗由于他卓绝的眼光把人们从小农狭隘的境界中带向工业文明的圣境,人们在工厂——这个新文化的诞生地开始了新的生活。效率作为最高价值观,形成了人们唯理是从的行为方式,人们按理性象机械一样准确的行动,每个人服膺着严格的纪律和高度自律的生活,形成唯理性的机械式的文化传统。
梅奥的行为科学也毫不例外,作为一种新的管理思想同样是有关工业文明的一种新的哲学和新的价值。梅奥扬弃了在泰罗时“冰冷”的效率逻辑代之以感情逻辑。协调成为组织中的最高价值,权利来源于协作的技能并非泰罗强调的专门技术或知识为基础,人们开始了重视社会生活而非泰罗那时的重物质生活的生活方式,人们在企业的生活由原来在强大的纪律压迫下——监督员的直接监督下的机器齿轮一样转动被迫服从的生活,变成一种工人可以自由发表意见并在同事之间与上级之间建立新的个人联系的社会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集团归属,每个人都必须作为集体的一员而不能隔绝孤立的生活。最后是形成一种强调人际之间协调的“协调型”企业文化传统,培养一批重组织而非效率的人群。
这第三种企业文化主潮是一种强调创造的“创造型”企业文化。在这种企业文化里创造成为最高的道德标准,强调个性、自由、创造是企业的维护最高价值的行为方式,培养出的是一种自信、奋进,开拓进取的创造性丰富的人。
这三种企业文化的主潮随着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不断的胜利,一点点改造了传统的农业文明。人们不断的受工业文明的改造而摆脱农业文明的文化,新文化又在不断更新的人群中逐渐建立。到今天工业的发展特别是后工业社会对农业文明提出了最严重的挑战。工业文明开始回应人类古老心灵要求新文化提供象农业文明一样全套的物质文明,文化制度和终极关怀的强迫,开始走向真正的成熟。正象人类未来学家所论证的,工业文明走向后工业社会产生了对农业文明遗留下来的最古老的信条之挑战,后工业社会要重新改造、新建起新的价值体系,政治制度,人群关系,甚至最古老的家庭结构,使工业文明完全摆脱古老心灵的阴影,使人类开始新的生活,新的存在,新的幸福,到时不再会有今天古老心灵的隐隐作痛,因为到那时这永远的被作为人类新生后不可理解的过去!
我想这些对中国特别有启发意义。当我们清楚地了解管理与文化的既受制于文化又创造文化的双重关系以后,才能理解为什么企业在中国那么坎坷的命运,现代意义上的企业在中国从来未存在过。企业刚刚被迫降生在中国的土地上,就沦为米格文化想保存自己的工具,再向下成为旧中国强权者巧取豪夺的手段,再向下又沦为政治的附属物。这种悲惨的命运不是历史的无情,而是渊源于百年来隐藏在屈辱与抗争之后的文化冲突,一场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的冲突。企业负载着人类新文化全部的信息,他不单单简单的是人类物质生产的手段。企业不仅受制于传统,而且创造传统。企业只能在溶进了西方传统的土地上才能运转,只有在能够容忍他改变传统的土地上才能生存。一个沉湎于旧的传统文化不能自拔的国家不可能真正建立起工业文明,一个不肯抛弃旧的文化重负的民族不配享用工业文明的富裕!
值得注意的,这场冲突一直在继续,英国的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在评论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时极其独特的指出:文化大革命的产生就在于长期在农村工作的毛泽东和长期在白区工作的刘少奇之间的冲突。说到底是一个浸润于农业文明的人和一个受工业文明熏陶的人之间的冲突,是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的冲突。更令人吃惊的是费孝通教授论述的中国的乡土性反而在中国最先进的地方——大工厂表现的更加突出。当解放把我国迅速的推向城市化之后、人们的乡土本性由乡村带向了城市。工厂代替农业乡村成为中国人习惯的社区单位。大工厂往往建起自己一整套社会设施,群居的家属楼群又和工厂连在一起把城市的近郊划分成几个相对封闭的“现代大村落”。工厂行使着乡土社会乡村全部的政治、经济、司法等等职能,工厂不仅提供几乎全部的经济生活,而且职工纠纷要找厂长评理裁决。乡土社会的行事方式使工厂成为“工业村长”统治的“工业农民”组成的“工业村落”,一种占有着现代化生产工具又以旧的行为方式行事的“新人类”!一种不知称什么的现代与过去,新与旧交织的怪物——中国工厂。最后只能造就阻碍新文明生长病毒的温床。
当前我们正处于改革的关键时刻,将会面临一场更激烈的文化冲突,难免会有新的卢德分子。他们不是反抗剥削,而是反抗工业,他们发泄的不是雇主的愤怒,而是对工业文明严格的纪律和紧张的快节奏的不满,其根源在于离开了农业懒散“悠闲”的生活对工业文明的不适应。在这里更令人深思的是罗伯特·欧文充满矛盾的一生:他本人作为一位有成就的企业家和管理运动的先驱为工业文明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但他又不能接受工业文明的结果,试图阻止工业主义前进的浪潮。作为最早的空想社会主义者,他设想了一个新的社会,但这个社会是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的结合体?!而且要使人类倒退到原始人类时代的温馨当中去,好摆脱工业扩展的“罪恶”。这是一种在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之间徘徊的命运,也是当前我们这代人处于新旧夹缝中必然碰到的艰难的难题,但是我们不需要这种命运,我们不需要这种徘徊,历史不容许我们这样做,我们只能向前,永远向前。
(《管理思想的演变》,〔美〕丹尼尔·A·雷恩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一九八六年一月第一版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