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有同情的了解
1989-07-15方铭
方 铭
甲:唐
乙:再认识?认识本来开始于对事物的接触和直观。过去我们对张恨水的认识,并非是大量阅读他的作品以后的揭示与升华,更多的来自先验的印象。只晓得张恨水写旧章回体小说,属于鸳鸯蝴蝶派,是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作家。因此,对于一个并没有真正认识的作家,似乎说不上“再认识”。
现在,我们认真地阅读张恨水的作品之后发现:张恨水从事创作五十年,写的中长篇小说有一百一十多部,加上散文和诗词等,总数不下三千万言。他的小说内容,描叙了辛亥革命前后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后一段漫长而多变的社会历史风貌;刻画的人物,举凡官僚政客、军阀流氓、豪绅富商、优伶侠客、少男淑女、将士兵勇,几乎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嘈杂喧闹的现代中国的形象画廊。即以他的代表作《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八十一梦》四部作品来说,都有较高的现实主义水平。这些作品,尽管是他在新闻记者的匆忙生涯中快写赶写出来的,但就其反映社会的广度和讽刺现实的作用来看,不能不承认他作为艺术家的智力和能力是极其高强的。
甲:张恨水小说的客观效应不可低估。他的作品屡印不衰,具有最广泛的阅读面。但从纯文学的方面看,不少人认为他写的是章回体旧形式的小说,不脱鸳蝴派礼拜六派的窠臼,向来文学史家是不把他和五四新文学家并提的。
乙:是这样。一方面,文学史家似乎是约定俗成地对他不屑一提,最早的新文学史,如朱自清、陈子展、王瑶、丁易写的。直到修订前唐
甲:对张恨水作出新的文学界定与评价,可以从两方面展开研讨,第一点,怎样看过去新文学史家的态度?你大概看到最近报刊上有人发出了“重写文学史”的呼声,过去文学史家,受着本人主观视野的限制,不可能全面观照文学材料,更主要的是多年“左”的影响,限制了史家的客观公正性。近年来,我们的现代文学史接二连三地发掘了钱钟书、张爱玲、沈从文等等。这正说明,凡是在历史上留下重要作品的作家,并不因个别人的主观意志或一段历史的“失误”,就可以抹掉他们客观存在的熠熠光辉。象张恨水也是如此。如上所谈,既然他写下了那样多的等身著作,又有那样广泛的读者影响,文学史能永远无视他的存在吗?文学史可以修订、补充、甚至重写,文学史是在流动中趋向科学性,这点好办。问题在第二点,即张恨水与鸳鸯蝴蝶派的关系。二十年代初,正是新文学的主力军文学研究会,对鸳鸯蝴蝶派进行了攻打与批判。一般认为,鸳蝴派是作为新文学的对立面的。张恨水又该如何评说呢?
乙:什么是鸳蝴派?怎样对它进行历史评价?张恨水属不属鸳蝴派?诚然这些问题是评价张恨水小说创作的壁障。我们知道,鸳鸯蝴蝶派还有礼拜六派,都已成为历史的陈迹。“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这两句诗正好说明鸳蝴派得名的由来,也正好概括这派文人创作的内容。不外“言情”、“哀感”而已。此后的礼拜六派,因为“礼拜六”杂志而得名,它正是鸳蝴派的延续与递进。新文学刚起时,批判它的消极影响是完全必要的,也是正确的。要知道,生长在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土壤上,受到环境挤压而又一时找不到出路的知识分子,去革命又害怕,依附反动政府必非所愿,只好拿文学来迎合小市民趣味。在依违两可的矛盾中求生存发展,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纵然我们批判他们不革命的消极态度,但也不应把他们划入反动的文学派别。而况在巨大的历史潮流推动下,他们不少人跟上了时代。当我们深入对鸳蝴派进行考察和分析,就知道过去那种笼统的认识与简单化的批判是多么的不恰当!至于说到张恨水,究竟是不是鸳蝴派,更需要进行具体的分析与研讨。
乙:张恨水是否属鸳鸯蝴蝶派。他本人在五十寿辰时写的《总答谢——并自我检讨》一文里有所申辩。他说:“我毫不讳言地,我曾受初期蝴蝶鸳鸯派的影响。但我拿稿子送到报上去登的时候,上派已经没落。礼拜六杂志,风行一时了,现代人不知,以为蝴蝶鸳鸯派就是礼拜六派,其实那是绝大的错误。后者,比前派思想前进得多,文字的组织也完密远过十倍。但我这样说,并不以为我是礼拜六派,远胜鸳蝴派。其实到了我拿小说卖钱的时候,已是民国八、九年。礼拜六派,也被‘五四文化运动的巨浪而吞没了。”时间的推移与流派的盛衰固然不能作为摆脱关系的理由。但“五四”以后,新文学成为主潮,鸳蝴派渐入尾声,这时崛起了张恨水小说,与其说是鸳派为摆脱困境所作的“内部调整”,毋宁说章回小说在新文学影响下在努力开拓新路。
甲:张恨水对人们的误解是耿耿于怀的。直到一九四三年三月他写的一首七绝还说:“蝴蝶鸳鸯派或然?孤军作战甘余年。卖文卖得头将白,未用人间造孽钱!”末一句情见乎词。可以看出他的愤慨。
乙:张恨水不认为自己是鸳蝴派。只承认早期创作受其影响。这种影响也不必看得过重过死。就连鲁迅、叶圣陶、张天翼等这样的著名新文学家,早期也在鸳蝴派刊物上发表过作品,有的还是用文言写作的。当然我们不能将张恨水与鲁迅等认同。但极而言之,鲁迅的写作,他说是揭示“上层社会的堕落和下层社会的不幸”。试用此创作的根本之点去观照张恨水的全部小说,当会看到交合会通之处。
甲:鸳蝴派小说“言情”,张恨水也多写三角、多角恋爱关系。
乙:爱情算得是文学的母题之一,爱情生活有纠葛和矛盾。这种联结有二角、三角或多角关系,不足为奇。文学的高低在于为写爱情而爱情还是写爱情寓有思想意义,张恨水的小说属于后者。他自己说他的写作“以社会为经,言情为纬”。这可以拿他的作品为证。早期的《春明外史》和《金粉世家》,前者写杨杏园与梨云、李冬青的爱情故事,展现了二十年代北洋军阀统治北京的社会生活;后者以金燕西与冷清秋始好终离的婚姻悲剧,揭示了豪门大族家庭分崩离析的过程。至于脍炙人口的《啼笑因缘》,在樊家树多角恋爱的情节牵动下暴露军阀横行霸道,小民受屈反抗的现实矛盾,更是家喻户晓了。难怪有人把《金粉世家》与巴金的《家》、《啼笑因缘》与田汉的《名优之死》、《夜深沉》与老舍的《骆驼样子》相类比,不是没有道理的。当然,这种比较,不应看作简单的比附,并不妨碍我们区别其间的不同与超越。
甲:章回体小说毕竟属于旧的形式,张恨水的长篇小说都采用这种样式。可见他是摆脱不了旧的羁绊的。
乙:是的,说到张恨水,往往这样认为:“他嘛,写的是旧章回体的通俗小说!”言下有贬斥之意。“五四”以来,运用西方小说的表现手法突破旧章回体的框架,是文体解放的进步标志。甚至有人以为是小说现代化的开始,内容的革命与形式的解放,是相辅相成的。但是新旧的划分,不能单从作品体裁上着眼,旧形式如果是一种民族习惯与大众心理的积淀未必不能经过改造而加以利用。关于用章回体写小说,张恨水专门作了回答。他说,“在‘五四的时候,几个知己的朋友,曾以我写章回小说感到不快,劝我改写新体,我未加深辩,自《春明外史》发行,略引起新兴文艺家的注意。《啼笑因缘》出,简直认为是个奇迹,大家有这样一个感想:丢进了毛厕的章回小说,还有这样问世的可能吗?……我觉得章回小说,不尽是可遗弃的东西。不然,红楼水浒,何以成为世界名著呢?自然,章回小说,有其缺点存在,但这个缺点,不是无可挽救的(挽救的当然不是我);而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能接受。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而匹夫匹妇对之莫明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套入这一班人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有人说,中国旧章回小说,浩如烟海,尽够这班人享受的了,何劳你再去多事?这有两个问题,那浩如烟海的东西,他不是现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点写现代事物的小说,他们从何觅取呢?大家若鄙夷章回小说而不为,让这班人永远去看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状元,佳人后花园私订终身的故事,拿起笔杆的人,似乎要负一点责任,我非大言不惭,能负这个责任,可是不妨抛砖引玉(砖抛甚多,而玉始终未出,这是不才得享微名的缘故),让我来试一试,而旧章回小说,可以改良的办法,也不妨试一试。”(《总答谢——并自我检讨》)
甲:从张恨水的话里可以引出这几方面的思考:第一,我国许多古典小说名著都是章回体,民族传统和民族形式中有些东西未可轻视和.随意丢弃;第二,旧的文学形式可以加以改造,揉进西方的表现技巧与方法,以适应新的时代和新的审美需要;第三,照顾到一般民众的文化教养和文学欣赏水平,尝试着走一条民族化、大众化的道路,让文学在另一个层面——更多数人的层面发挥效用。
乙:应当说张恨水的主观愿望是好的,他的试验也是成功的,就连新文学界的泰斗茅盾也肯定他:“三十年来,运用章回体而善为扬弃,使章回体延续了新生命的应首推张恨水先生。”延安文艺座谈会后,革命作家写的《新儿女英雄传》、《吕梁英雄传》等,也采用了章回体,现在兴起了金庸热、梁羽生热,他们的小说不也是用的章回体么?
甲:大众的需求推动文学的发展,现在是文学的新潮时期,反而出现了这种现象,大有通俗文学压倒纯文学之势。未来如何,我们未敢下一断语,但前者适应了广大层面的读者的审美需要,未必就是低下的;后者如果不食人间烟火,一味高蹈绝俗,难免走向困境,张恨水的道路会给我们不少启示。不过,我总觉得张恨水的小说,在内在旨趣与外在风貌上,和新文学的作品总有些相隔,这种感觉你有吗?
乙:这要说到张恨水创作的缺点与局限性,即使说张恨水是通俗文学与章回小说创作的佼佼者,但与新文学作家鲁迅、茅盾、巴金、老舍相比,尚缺乏大家风度与哲人品性,欠缺渗入真正的阶级关系和政治背景的解剖力与批判力。没有创作出融真善美于一体的艺术巨构,不能在思想的制高点上,提供使生命力奔放和灵魂提升的深厚作品。有代表性的几部作品中都具有严重的弱点,象《春明外史》中的主角杨杏园,作者虽倾注很大的同情作正面力量来写。其实这个人奉行的是“一律忍耐”的改良礼教,其间发出的对新文化的反感与讽刺,把自己放置于文学革命的对立面。《金粉世家》里写到显贵豪门大家庭的最高人物金铨,着意描写他的仁慈公正;女主角冷清秋嗟怨的是“齐大非偶”,恪守的是“清白自许”的旧妇道,都不见一丝一毫的批判。《啼笑因缘》虽然在富家子弟樊家树身上注进了平民思想,但将社会矛盾的解决寄托在富有者解囊相助和侠客的锄奸除恶上,显得多么幼稚可笑。张恨水创作中的缺点与不足,正是他本人具有改良思想与封建意识的反映。后来的创作,如《八十一梦》、《五子登科》。是他克服缺点,向艺术高峰登攀的自觉努力。可惜一九四九年的一场大病,终止了他继续前进的步伐,使他的大多数创作停留在历史的局限里。
甲:用二分法的观点来看,我们不能把张恨水贬得那么旧,也不应捧得那么新,作为“历史的中间物”和向新文学的过渡人物,这样来评价张恨水是否较为适宜?
乙:一九四四年五月十六日《新华日报》曾说:“张恨水先生的作品虽不离章回小说的范畴,但我们看到和旧小说之间显然有一个分水界,那就是他的现实主义道路。”现在,唐
甲:我还想告诉你通俗小说回归的一个世界性的有趣的信息。一九八八年一月二日《参考消息》刊登了《美国新闻与报道》的一篇文章《故事动人吗?》的内容,其中说现在美国各地已建立大约一百个说书人协会。每天举办五十多个说书节。一些大学把讲故事列为教育内容。文艺报一九八八年第二十一期有位作者在援引这篇报道时惊呼:“如果说小说艺术最早的创造者正是那些古老的说书人,那么比现代小说更新的未来难道仍属于这些所谓的说书人吗?对此我们不能不感到纳闷和困惑不解。难道小说发展的历史就是一个怪圈,转来转去,还要回到原来开始的地方吗?”后工业社会文学发展情景难以预测,但从通俗文学回归这一现象,难道不使我们想到张恨水的价值与影响吗?
乙:所以,经过印象式的批评到科学的界定,会使我们对张恨水的认识更接近实际。
甲:由此要提到文学规范的重构与开放。
乙:我有了一个新的观点,对于任何一个艺术家,我们不仅要有批判的认知,而且应当有同情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