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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平安(小说)

1988-08-23姜涛

中国青年 1988年1期
关键词:红房子亮子小妞

那支曲子我早就会哼,似乎是从一部外国片子里听来的。但我一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直到亮子来了以后又过了很久。我记得他跟我说完这个名字,我就揍了他。我喝了酒。我知道亮子会原谅我,亮子好得象个女人。从出事到现在,我总在为他哼那支曲子。他能听到。

时常就恍惚起来就相信根本没出什么事亮子也没有死。但一哼这曲子就什么都想起来了。亮子又热又粘的血糊了我一手。那气味让人发昏。真的出事了。

亮子来我们班报到时,比中学生还中学生。不会抽烟,也不会打扑克。大伙捉弄他,他笑,还脸红。起初他连100斤的包都扛不走,我说:你拿二等工吧。我是班长。他问我还有几等。我说你拿二等就不错了。他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想拿三等或者四等。我没再吱声。其实连二等也没有。装卸队里一视同仁没那么多讲究。不过不久我就把他的二等给取消了,看他干活时满头汗满脸灰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我不忍心。亮子的歌唱得好,棋也下得好。日子长了,大伙都喜欢他。亮子知道很多事情,比如他说我腿上的这条破牛仔裤挺帅然后又解释西部牛仔是怎么回事。再比如他也爱看球,讲起马拉多纳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却总是绊不倒,我们一起开心地乐。我想我该让他领教领教属于装卸工的破事儿。我教他抽烟教他喝酒教他摔交教他打扑克。他挺佩服我。第一次喝酒他醉了,发霍乱一样地吐。他顶多能喝二两酒而那天他却喝了六两。我们想逗逗乐便稍稍歪了心眼,我们说你来这儿就得守规矩就得讲义气敬了你酒你就得喝你应该知道什么叫舍命陪君子。那天是和大头送他回家,临到家门口他站住了。他说他要清醒清醒,他说他要自己回去,他说他怕妈妈见了自己这副样子会伤心。打那以后我们再没灌过他。

出车的时候,亮子是我们的收录机。他总是不停地唱不停地说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亮子是流行歌曲大全,能从香港之夜一直唱到故乡的云。有时我想这小子若是抱着把吉他搁台上晃悠再来点儿忧郁来点儿落魄,准能红。现在想来我还是替他不甘心,他一点儿不比什么新秀红星差。他本来应该“红”即使不红也不该只活十九岁。亮子也不总是为我们唱,有时他也恨我们并且把自己和我们分开。在饭店吃饭,一个菜快吃完了,捉只苍蝇放里面一搅,再端到厨房去换,店主明知我们在捣鬼也只好自认倒霉。或者嫌菜卖得贵把碟子偷出去摔碎。看我们干这种事亮子眼睛直直的,脸上一副严肃相,说:你们,可真够坏。当时我觉得他最讨厌最不招人爱的时候就是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有一次他又这么说,是因为打架。几个小子喝酒喝腻了拿我们当下酒菜,说我们傻乎乎,说我们吃那么多饭菜喝那么多啤酒胃口好得赶上牛肚。接着又来一句:不定哪天玩完。就为这句话我一声*喝兄弟几个就扑过去了。亮子当然没动手,他说你们太狠了只为那么一句话,他说你们可真坏。我说你可真他妈的够好了你这个娘们胆小鬼二尾子奶油小生。亮子那天没唱歌。

后来亮子懂了一些事,能明白我们为什么总打架总是肝火很旺,他用了一个时髦词他说——有些人不理解我们。我拍他脑袋说你小子这样想就对了你没见这帮哥们儿连对象都找不着。其实那时我正跟她谈。我挺满足也挺快乐的。后来又黄了。后来又好了。现在好得不行。亮子是装卸队里唯一订刊物的人。亮子没有活到“五·二O”。他曾不下一千次跟我提起奥运会外围赛,我说中国

队总是背运这回还要栽跟头。他脸红筋涨地要跟我打赌。他赢了。可他不知道。亮子订的《新体育》现在由我来收,每到一期我都在收发簿上签上亮子的名字。翻着书我私下里跟亮子打下一个赌,这次我也相信我们会取得一张艰难的让亿万人攥湿了的入场券。

亮子也有沉默的时候。那时大伙都很沉默。我是说在遇上出车祸的时候。车翻到沟里。人甩在一边,大都是装卸工。满身满脸都是血,新鲜的血腥气飘溢着升腾着让人恶心。我们叹息。都在心里想自己某一天会不会也这样躺着,满身满脸血。许多人围观。然而嘴上却说:该在井里死,跳河也死不了。说这句废话不是因为视死如归超然度外而是出于无奈。能挺轻松地说出来是因为见得太多。亮子不做声,独自眯缝着眼不知看远处的什么。后来他说:不经历车祸就不知道什么叫死。我记得电视剧里是说——不经历战争就不知道什么叫死,不过我觉得他那样说也很对。日子总是要过的。就象车轮不停地转不歇地跑,就象今天出车祸明天还会出车祸。后来亮子也会说这句话了:该井里死河里死不了。说得还挺熟练挺轻松挺地道。

我的手曾两次沾过亮子的血,第二次沾到的血是出事时从亮子后脑溢出的,想起来虽然心里很闷,但留给我的感觉还温暖。第一次是我疯狂的拳头砸在他鼻子上留下的,虽只是很少的一点,却令我想起来便觉得右手冰凉象得了半身不遂。

我是在红房子里揍的亮子。红房子是个餐厅,那里面有个挺不错的小妞。亮子跟那小妞挺谈得来,每次去总是有说有笑的。我说过那天我喝了酒喝了很多是因为不痛快。几天前她去找我看电影,我刚下班她要我把身上的脏皮换一换我没听她的。我说我就是这样儿我就是要穿这身衣服去和女朋友看电影。她说你这人可真是你太不通情理。我说你是不是嫌我脏是的话你找一个干净的去。她走了。第二天她给我来了封信,信上说你太傲慢了太霸道了我受不了你这样我们分手吧。可我只是想逗她。天知道,我只是想逗逗她,象他妈什么爱情指南上说的尝尝恋人间的小烦恼。这事儿我没跟别人说,亮子也不知道。我喝酒的时候店里一直在放那支曲子。我喝得很多心跳得很快那支曲子跟不上我的脉搏。于是,我叫:喂,来个带劲的。亮子正吃饭他抬起头他说了那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你懂什么,这曲子吉利,这曲子叫《一路平安》。”我连想也没想便把杯底的酒冲他泼过去。亮子噌地站起来,头上滴着酒脸涨得通红朝我奔过来。我知道亮子不会跟我动手。我知道亮子顶多是想跟我评评理罢了。我知道,我没喝醉,这些我太知道了!然而我的拳头却挥了过去。一下又一下,就象跟陌生人打架一样又准又狠。直到别人把我拉开。待我明白过来我干了什么,身上开始颤栗,我想竭力控制自己可腿不听我的。我走出去的时候,那小妞在背后骂我,是愤怒至极的那种骂,声音颤颤的,带着哭腔。那曲子终于没有换。此后好几天我不敢看亮子。他的嘴唇破了,已经结了痂,额角也青了一块。那几天亮子拼命地干活,只是不说话。这种沉闷牵扯着兄弟们,往日的喧闹荡然无存,他们都骂我太狠了太不讲义气了那神情恨不得揍我一顿。我心里烦得要命我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她惹了我亮子没惹我我却揍了他你们揍我吧。说着给了自己一拳。亮子重又开始说话,是兄弟们告诉他我和她的破故事以后。不久就出事了。

出事的那天是个星期天。

出事的那天我们一共四个人。

出事的那天亮子有预感。他说他胸闷,不舒服。后来他就上车了,我没拦他。自揍了他以后我一直没有勇气亲近他。那天是阴天,下毛毛雨。我们用苫布搭个棚,窝窝囊囊地偎在一起。大家都不说话,烟在雨雾里飘散。经过红房子的时候,亮子哼那支曲子,只哼了一句。我猜他在想那个小妞。我知道她为他擦鼻血的手帕他始终没舍得扔。然后就出事了。我只记得车猛往斜里一冲,我便飞了出去。我是象鱼跃救球那样冲向地面的,不知滚了几个滚,我却能站起来,右脸颊淌着血,右臂钻心地疼,手腕处一块骨头明显地突起,但我可以站起来。一回头,离我三米远老K在抱着腿叫唤,大概是腿断了。而大头却直直地坐在地上,似乎没受什么伤,脸却白着。亮子呢我问他亮子呢?他不吭声,还坐着,他吓呆了。亮子在沟底。我见到亮子的时候,他静静地仰躺在沟底。鼻子出了血,一只手伸开去,眼睛还睁着。看上去仍挺漂亮,只是我觉得这情景太熟悉。我发疯一样奔过去扶他,左手刚探到他脑后,汩地涌出一股血,又粘又热,糊了我一手。我又闻到那股新鲜的血味。完了。我想,亮子完了。随后我就瘫坐在地上。司机说,他躲一个穿道的孩子。他刹了车,路滑,车就下沟了。

在家养伤的时候,她又来了。我们就又好了。我吻她的时候,她总是闭着眼,很迷醉的样子。有一次我突然用力拍了她脸,推开她。不是因为你我能喝酒吗我能揍亮子吗我能吗你说?她的嘴还没合上,丰满的唇润润地泛着光,满目惊悸地看着我。接着泪便下来了。她说你是要我抵罪吗你心里很烦你想解脱是不是你打我吧。说着扑过来拥住我哭个没完。我的泪也下来了,再吻她的时候,我也闭了眼。然后我又想起了亮子。

出事以后我们再没去过红房子,大约过了半年,听其他班的哥们回来说,那个小妞打听亮子了。他们告诉她,我们出事了,亮子死了。她当时就把盘子扔了。他们说以前看电影最腻歪那个镜头,可那妞儿就跟演戏一样。啪,盘子碎了。然后她就跑回屋里了。

那一次去赴朋友的婚礼,大家要跳舞,突然就冒出那支曲子。我简直一点准备都没有,满空间都是那曲子。音质好极了。我不知所措,茫然地站起来,我想我能在人丛里找见亮子。然后我就哭了。朋友们要扶我去休息,他们说我喝多了,醉了。你们这些蠢货,我嚷着,你们谁见我醉过?打那以后我就受不了这支曲子了。不管在何处只要听到了我就要躲,而在家里我却常常要听,有一盒磁带AB面满满的都是它。

我哼这曲子哼得准极了,柔和极了。闲下来的时候,我总哼。一遍又一遍,比我抽的烟还要多。我相信亮子能听到。我也祝愿我和我的哥们儿今后能 一路平安。

(插图:王金泰)

姜涛,男,1964年出生,高中毕业,曾当过饭店服务员、装卸工,现在辽宁省庄河县大连友谊厂厂办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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