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水 魔块 魔魂
1988-08-23初军
初军
草丛中,几根草棍支着半截竹筒制成的大鼓。
一只绿色的大青蛙急匆匆蹦至鼓前,奋力击鼓。
“咚咚”,随着鼓声,推出片名:青蛙告状
……
这是一个电影美术片的脚本。此作出自一个叫耿海亮的学生之手,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地头蛇咬死了还在吃害虫的小青蛙。小青蛙的母亲悲愤地到狐狸处告状,谁知貌似秉公执法的狐狸却与地头蛇的表哥坐地虎狼狈为奸,毫不动颜地两次将青蛙乱棍赶走,直到主持正义的象王赶到,踩死地头蛇,青蛙雪恨。
一个14岁的孩子,竟写出叫人读来产生针刺般痛感,乃至读到最后一行,心情才好受一点的剧本,为什么?这大概和他身临其境地目睹了父母的那段不幸有关。
在这里,我要讲的是关于他父母的故事。
上篇
1984年,吉林省辽源市传开了一个福音:本市6中青年教师耿奎、洪晓光夫妇自费研制的特效牙痛水和康乐磁两项成果,在本地通过专家鉴定,他们在磁疗上的新创造获省级科技成果奖。
牙痛病是折磨人类的一大顽症。而特效牙痛水堪称一绝。牙痛时,只需含漱几分钟,不仅能当即止痛,而且半年受益。康乐磁则是一种新型磁疗器械,圆如肥皂盒大小,可以像针灸一样取穴治疗各种疾病,“银针”就是那既能刺激穴位,又无痛感的磁力线。
插柳不叫春知道。耿奎夫妇那个伴着改革之风自筹资金创办起来的磁疗器械厂,短短几个月,竟靠这两项成果,获得纯利7万多元。而且,两种磁疗产品以它特殊的疗效,成为吉林省纪念建国35周年6个出口产品之一;成为吉林省空飘台湾的三大礼品之一;成为该年度秋季广交会上国内用户和外商欢迎的抢手货;成为美国国际日报、香港大公报等多家海外报刊上头条的醒目新闻。
那是个令耿奎夫妇难以入睡的夜晚,俩人合计着要办点大事:全校上千名学生,愣没有一些像样的课桌,上着上着课,有人会因椅子散架而一下摔在坑坑洼洼、四季潮湿的地上;冬天,没有取暖条件,冻得学生们握不住笔;年年市里开运动会,学校穷得置不起彩旗和锣鼓,摆不成个方阵,没脸从街面上过,得悄没声地从校后园翻山越岭到体育场……要改变这种惨状,挣来的钱要花在师生们身上!
憧憬是美好的。但他们万万没想到,厄运之神此时已悄悄扒住了他们的肩头。
1985年元旦前的一天,市药检所所长朱万昌突然登门拜访,张口含蓄地说:“快过年了,我们所里几十号职工操心忙碌了一年,想给每人发点年终福利,看你们是不是能意思意思。”
要进贡?耿奎一愣:这不是等于叫我心里骂你吗?但是想到对方握着药检的“生杀大权”,得罪不起,便强压下心头升起的厌恶,沉吟片刻,违心地答复:“这样吧,我们双方单位签订个咨询合同,就以咨询费的名义,拨给贵所一笔资金吧!”
“拨款要走帐,还得签字,麻烦得很。还是你们厂里用钱买成实物更便当。所里职工最欢迎的是大米,还有,你们看着办吧——嘿嘿”,一声老练而诡秘的笑。
既要宰牲割肉,又要不留血迹。耿奎被这无理要求激怒了。他断然拒绝了对方的苛刻要求。
于是,当又一批药品拿到药检所化验时,以往每克只有14个杂菌(100个之内算合格)的特效牙痛水,一眨眼变成了每克含有杂菌1260个!化验单的含醇量也大大超过了药检的规定!这不啻是判处了耿奎工厂的死刑:仓库里待发的价值10万多元的产品将全部被查封,不准出厂。已经发往外地的牙痛水也必须马上撤回。数份早已同香港、新加坡等地外商签订的发货合同眼瞅着也到了日期,都要成为泡影。耿奎赶紧打电话找药检所左守仁、朱荣川二位主任核实化验结果,才知道是那位所长指使他在药检所工作的妻子在化验单上作了手脚。尽管左、朱二位再次将牙痛水进行化验,还请市里另外几家药厂进行药检,证明化验合格,尽管他们劝阻那位所长别这么做,遭到拒绝后,又及时向市纪检委汇报了这一情况,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耿奎生平第一次慌了。“莫非这竹杠就得任敲?”他自言自语。俗话说,人和帮,马和套,人和人免不了打交道。可打交道的基础该是以诚相待呀!耿奎这样想,迷惘的心情有了一丝安慰:慌啥,人生难免不幸,可为人总要抱定个“诚”字。无论谁,只要他心里生长着诚实的根芽,就不怕打击报复,就能在世上保持一份自信与尊严。
他又错了。错得天真。
——他去卫生局论理,已被串通的卫生局领导态度冷漠:牙痛水只能由药检所重新化验,再作处理。任凭耿奎抗争,卫生局方面置之不理。药检所的那位所长还几次派人进厂,声称要当众销毁全部牙痛水。
——他想到校党组织,想找校长陈功谈谈,以求得校领导出面帮助公正地解决此事。
“耿老师,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校办工厂办得有成绩。挣来的钱,我看就由学校支配,用它盖6套3室1厅的小楼。一套分配给你,。先由你挑,另外5套嘛,归校领导,以便为他们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陈校长自顾自地说,全然没察觉耿奎的神情变化。
“你,咋能这么整呢?!”耿奎困惑地望着阴影中那眼皮滞重却不乏严肃的面孔—这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校长形象吗?
耿奎面色铁青:“学校想用办厂挣的钱盖房,是好事,我同意。可你那个方案我不同意。要盖就给教师们盖,6套住房这么分:两套分给在教育战线上勤勤恳恳耕耘了大半辈子、而今又要退休离校的老教师:两套分给热爱教育事业、工作积极上进的青年教师,剩下的两套可以由你们校领导去分,我耿奎一套也不要!”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耿奎又为自己平添了一个对手。
——他又去市教育局孙光瑞局长家,孙局长夫妇冷笑道:“直说了吧,你这状告不赢!在中国,我看也就是邓小平、赵紫阳他们几个人会支持你这么干,如果找不到他们,你就得到联合国去!”
“你明知道谁是谁非,为什么包庇支持他们,不就是因为他们能送红包吗?”耿奎大声发问。
“谁让你不送呢?你送我也要呀!”对方阴笑着说。
“你,你这不是成心整人吗?”耿耷气得心肝发颤。
“整人?我整的就是你这号人。我整了半辈子人了,我干一天就要整一天。上级叫我来当这个局长,就是让我整人的!就是让我整你这号沾改革的光,敢创造奇迹的。你那创造发明算什么奇迹,纯粹是晦气得很!”孙光瑞黑着脸,狠狠地发泄着,近乎变态。
恶语声声,像一把把利剑戳碎了耿奎那颗善良的心。“耿奎能顶得住吗?”辽源6中的教职员工们在揪着心担忧着。
“不能就这么认了!”耿奎是堂堂的男子汉。男子汉的骨子里熔铸的是坚强和刚毅。
1985年春节前的一天,人们发现,耿奎引着两辆卡车开进6中校园。车上满载的是崭新成套的桌椅和年货。好一个耿奎!不声不响地将全校所有的破桌椅焕然一新。给全校80多位教师每人买来一个新卷柜和新办公桌!啊,每个教师还分到150斤大米,10斤豆油,10斤粉条!作为年终福利,这在辽源6中自建校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么丰富。
“耿老师,这是啥节骨眼上呵,你还想着学校,惦着我们!”老师们望着耿奎憔悴的面容,都动了感情。
“没啥,我就是想从这儿起个头,通过校办工厂,提高一点咱们教师的地位,让教育事业多受点益。”耿奎回答,像一切事情都未发生。
坦荡荡一身正气,耿奎不忘初衷。他怀着更大的勇气去迎接命运更严酷的挑战。
大年夜,鞭炮千响,家家欢乐。唯有耿奎、洪晓光夫妇的心,像窗外急剧下降的天气。一个眉心被两条粗黑的眉毛挤成一个川字结,一个默默地帮丈夫抄写着上诉材料,泪往肚里流。
天空乌青青的,东方才露出一点鱼肚白,耿奎便踏着嘎吱吱作响的积雪,去区法院告状。区法院让他去市中级法院,市里又推给区里,左推右推,不予立案。耿奎去省里告状,答复是一定秉公处理,结果再无下文。耿奎一咬牙,上访中央!仅1986年一年,他进京告状就达20余次。
中央领导震惊了!国务院在两个月内连续给辽源市政府发去3封专函,催促尽快解决落实耿奎夫妇受迫害一案;
中央办公厅、教育部等也向辽源市发函,希望能积极支持耿奎继续办厂;人民日报、中国法制报,工人日报、光明日报等全国十几家报刊也纷纷打出报样,并加了编者按,寄往辽源!
结果呢?迟迟复函的口径几乎一致:
——耿奎上诉之事正在解决。
——耿奎被打击报复一案正在处理之中。
——耿奎的申诉已经立案。
一切都在认真地敷衍。不仅如此,耿奎痛心、伤心而又不甘心的斗争牵怒了个别人原本不以为然的心,他受到了更为残酷的迫害。
吉林省卫生厅药政处长于中兴和辽源药检所所长是同学,他竟亲自出马,当面威胁辽源市卫生局局长:你如果不对耿奎一案从严惩处,关闭他那个厂,吊销他的生产营业执照,我就不拨给你们添置医疗器械的两万元专款。他还打电话要求省卫生报,组织专版批判耿奎的文章,并明确表示,批判文章由他自己来写,写好送报社发排,一个字也不准改动,否则,他将以卫生报办展览未经省药政主管部门领导审查而追究报社的责任……他调动着一切可以使用的权力手段。
较量在升级。
1986年初春的一天晚上,电视里传出了党中央关于要在全党开展整顿党风的重要讲话。是真的?耿奎一阵激动,和妻子一起扑到电视机前,把音量放到极限,屏息聆听,他只觉得心窝与眼窝一阵阵地发热,蓦地,一个念头在他眼前闪亮:以最快的速度,给党中央拍一份控诉电报!
妻子赞同,说做就做。妻儿三口一个说,一个记,一个帮着提醒。当第一缕曙光投进窗户,一份长达500多字的电文定稿了。
邮电局。报务员被两行有力的黑体字惊呆了:“我耿奎以政协委员的名义,向党中央揭发汇报……”她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这,这样的电报不能拍,再说——”
“咋不能拍,这是公传,又不是私传。”耿奎坦然地说。眨眼功夫,报务员把局里一位负责人请来了。那负责人把电报反来复去看了3遍,末了,摇摇头,将电报退还给耿奎。耿奎急了,大声争辩道:“拍电报是每一个公民的权利,如果你们不让我拍这份电报,就是封锁党中央听取群众呼声的大门!”
不知是耿奎一片真情还是昂扬正气打动了邮局负责人,他又将电报从耿奎手中要过来,看了一遍,绷紧嘴唇,足足有一分钟,终于下了决心,吩咐报务员:全文照发!啊,500多字的电文,几乎花掉了耿奎一个月的工资!
不大一会儿,耿奎出现在市纪检委办公室门前。
“你怎么又来了,也不看看时候,快下班了,有话明天再来讲。”扔给耿奎的是一张冷冷的面孔。
“对不起,这次我不是来告状,只想通知你,刚才我已经给党中央拍了一份长达500多字的电文,是专门揭发控诉辽源有关人违法乱纪的问题的。”说完,耿奎转身就走。
说来也快,那张冷冷的面孔马上又换了,颜和色悦,一双手迅速准确地握住耿奎的手,语调热情地说:“你先在这儿坐会儿、喝茶,我去去就来。”噌噌噌,他跑上二楼市长办公室。
市领导闻讯,当即召开紧急会议,然后告诉耿奎,近日内召集他和被告开会,再作裁决。电报效应起了作用。
消息传开,伸张正义、始终站在耿奎一边的市科委、工商局、银行等单位领导同志对此抱以极大的关注,纷纷站出来,支持耿奎。市药检所左、朱二位主任顶着那位所长的谩骂和人身威胁,连夜为耿奎写出书面证明材料,并准备带到汇报会上发言用。市物价局领导还主动找到耿奎,高兴地对他说,这回仗该打完了吧。等打完了,就快些把你的产品拿来,我们好给你批价,早些投放市场。他们都希望能早日解除强加在耿奎身上的那副精神镣铐。
但是,不知为什么,汇报会召开的那天,市委又突然通知耿奎一方只能由他一人出席,另一方则由市卫生局、教育局、药检所、6中的一二把手参加。
大家确实为耿奎高兴得太早了。尽管那天耿奎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尽管副市长高亚贤明确指示:“事实证明,耿奎办厂是有很大贡献的,以前强加在他头上的一切不实之词,从现在起应全部推倒。”遗憾的是,会后,由于某些人的口是心非,耿奎的冤案再度搁浅。
这是怎样的悲剧啊!执政党的形象和声望被几个蛀虫践踏着。
这一天,在省卫生厅纪检委,满头白发的刁书记接待了耿奎。听完耿奎的诉说,刁书记坐不住,动情了,他站起来,声音发颤地说:“我感谢你哪,耿奎同志!经过了这样千辛万苦,你还这么相信我们的党!你来找我,你是相信我们的党是不会垮台的,是的,不会!我们党内不过是有那么几个不是东西的东西在那里装东西,坏了党的名声。你要挺住啊。我会尽快向上级如实汇报你的情况。在这里先让我向你表示一点敬意吧。”说罢,刁书记垂下满头白发,恭恭敬敬向耿奎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刁书记,”——耿奎哽咽了,他真想一头扑进刁书记的怀里,人间有多少鲜明、生动、足以表达感激的语言耿奎当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此时,他的内心撞击着万顷波涛:那个多事之秋,师范毕业的他和妻子一起到乌龙山“脱胎换骨”,受尽了磨难,多少次,他上山认草药,饿着肚皮下山,迎着山民那望眼欲穿的愁眉苦脸。他把一味鲜蒲公英熬成水,给那乳房上长肿块的女人喝,再把药渣敷在肿块处,两三个小时之后,肿块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设法取下长在山里的一个马蜂窝,把它烧成灰,放在酒里泡透,再捞出来,让那牙齿肿痛难忍的汉子咬住,几分钟后,立刻止痛。那时,在山民端上的那一碗碗苦茶里,盛满了人间多少殷切的企盼啊!世上最宝贵的是时间,最等不起的也是时间,他多么希望刁书记能马上就还给他报效人民的权利!
然而,一晃又是几个月。
终于,有一天,耿奎对妻子说:“山不转水转,带上咱们的研究成果,另寻出路!”
“那,咱的户口,工资,人事关系咋办?”
“不要了!现在全国都在搞改革,岂能没有我们的落脚之地。”
背井离乡。发生在今天。
那天,他用酸楚的笑抹去为他送行的老母亲的热泪。
那天,他的儿子小海亮一大早就来到学校,他深情地望着校园上空那面由他亲手升起的五星红旗(他是校学生会主席,学校每次举行升旗仪式,都由他亲手执掌),热泪扑簌簌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他找到班主任,捧上一元钱,请老师每月帮他缴纳团费。不等老师细问,便转身跑出了母校。
那天,车到长春,耿奎又下车出了站,托人给省长和省委书记送上最后一封信,恳请能给他对时代的报答之心一点容纳之地,他要等3天。他实在舍不得离开这块生养他的热土!
3天过去,没有回音,耿奎携妻儿又上路了。登车南去,他发出几声长叹。呵,当初霸王项羽别虞姬,大呼“时不利兮”。我耿奎的人生历程,难道正走向乌江口?
中篇
1986年4月,经北京市信息公司介绍,耿奎只身来到北京延庆县。一路上,举目环顾,除了秃山就是秃山,耿奎倍觉凄冷。终于,望到县科委办公的那间房子,呀!这房子又破又小,那扇门呼扇着,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耿奎心里凉透了:这里真穷!
现实令耿奎在心里打起退堂鼓。尽管县科委主任很快为饥肠辘辘的他买来热乎乎的包子,令他感动。但当他见到来看他的县委、县政府领导时,他除了给他们看过随身带来的那些证件,有意渲染了他在辽源的遭遇和不愉快的人际关系之外,没说别的。心想,你们延庆准不要我,我正好走!
“留下吧!我们欢迎你!”一片真诚。
“延庆欢迎一切有真才实学的能人,如果你乐意来,户口问题我们解决,办厂条件我们提供,那怕磨破嘴,跑断腿,也要支持你干事业!”延庆县委组织部长,县政府人事局长当场拍板,并非客套。
耿奎不相信这是真的。一时喉头仿佛被塞住,他张大嘴巴,眼眶发热。知音难遇啊!这之前的一段时间,他和妻子曾四处奔走,与南方某大企业洽谈过待遇优厚的合作,遇到过外商的高薪聘请。可是,听到的多是金钱物质上的许诺,很少是事业上的理解和支持,他都谢绝了。可今天,延庆县领导对他谈的是事业。他没有户口,没有档案,可延庆县委敢拍这个板,敢说这句话,这才叫改革!
是的,耿奎哪里知道,在他到来之前,延庆以不甘坐阵守摊的开明县长张爱棠和精干书记杜德印为首的县委、县政府已下决心,要借改革的东风,叫延庆这个京郊最偏远、最贫困的小县翻个身,变个样;把长期困扰延庆人的精神负担—“落后”这顶帽子扔到山沟里去,把延庆人从封闭中解放出来。为此,他们提出“依托北京,面向全国,借助外力,发展自己”的方针,打开延庆的山门。
精诚所至,耿奎决定留下办厂。此时,县领导又把一串钥匙塞进耿奎的手里,全县小区中的一套好房子属于外来户—耿奎了。延庆人曾把这小区叫“延庆的中南海”。(耿奎接了钥匙,可当时并没有搬进去,直到7个月后,他干出了模样,才搬进去。但县领导如果是7个月以后才给他房,这和第一天是怎样不同的意义和概念啊。)
创业艰难多。县领导把他介绍到某系统下属的一个厂。这个厂以为来了财神爷,把3道墙都塌了的一排破土坯房指给耿奎看:这儿是厂房,房租每月结算;全厂几百号人,其中一半人给你,由你开支,挣了钱归我们帐户,亏了本由你负责。
自然是告吹。县领导又热心地介绍他到另一个厂。当面谈妥了,过后又传出“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头戴鸭舌帽,满口东北腔、新名词的人像是个高级骗子”,这个厂暗中悄悄派人去耿奎的原单位搞调查。耿奎心寒了,自己一个“外乡人”到不乏燕赵纯朴豪放之风的延庆来创业,没想到阻力和羁绊也这么多!
几番挫折,耿奎几次掉头。但总是他前脚刚走,县领导的电话后脚就追上了他。
“延庆穷是穷,也有人暂时不理解你。可我们支持你。”电话里,书记说完了,县长说;县长说完了,书记说。光电话就打了十几次。
“你自己的厂你自己办,无人合作,就直属我们县政府!”延庆县政府破例作出了一个非同一般的决定。
耿奎被这求贤若渴的真诚打动了。他说,刘备不也就“三顾茅庐”吗?延庆县领导却赶上“七擒孟获”了,这个厂我是非在延庆办不可了!不为别的,就是要给信任我的县领导作个脸,也让人们通过认识我耿奎,认识改革!
耿奎对“开拓”的涵意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他说,一个“拓”字,就是用手搬石头。耿奎铁心要做开拓者。
办厂没资金,县领导亲自出面,替耿奎向农民借钱。一位村干部提的条件很苛刻:借款2万元,3个月后本利还清,年终另外分红1万元,逾期不兑现,耿奎要承担法律责任。耿奎不含糊:“我签字,我借了!”
办厂没厂房,村干部指着一处成年空闲的旅馆客房,问耿奎:“喏,这些房子共10间,也租给你,还是3个月一结帐,租金2万元,年底也要再分红1万元,干不干?”耿奎一挺胸:“行!我租了。”
耿奎招工更是与众不同。招工条件就几个字:“女性,事业心强,有宣讲能力。”由耿奎任主考官,当场提问,两三句话。考工者来了420人,只取20名。张榜那天上午8点整,录取者来了15名,耿奎当即领走。等到下午1点多钟,另5位被录取者来到榜前,耿奎对她们说,你们的录取资格被取消了。那几个人惊讶地问:为什么?耿奎说,你们日后慢慢想想会明白的。
15名工人被领进厂,一个个心里犯嘀咕:一排小木凳,工具没几件,把这旅馆的床铺一支,两边一坐可就是工作台?呵!厂长办公在阴面,把阳面房间让给了咱!
“厂长心眼好,就是太寒酸。”工人们正议论,又不由得睁大惊奇的眼睛:一展无余的厂长室,竟安上一部电话,安个电话机花1000元足够,耿厂长却偏偏花了1200元。听他的话说得多轻巧:买个好号,好拨好记,4567,多得信息,早出效益。
深谙治厂之道的耿奎还有一手绝活,他送给每位职工两只饭碗。金饭碗:从工人进厂第6个月起,耿奎便给他们
投保了养老金。只要在厂里干够10年,退休后就能得到每月70元左右的固定收入。泥饭碗:工人的基本工资虽不高,但各种福利待遇很可观。对不与工厂同荣共辱的、违法乱纪的,随时开除。
在办厂的过程中,延庆县领导一直对耿奎非常关心,一次会上,县委书记对耿奎说,厂子就这么办,路子就这么走,有了困难你找我;出了问题,我开除党籍、他们(指县常委)留党察看,与你耿奎无关,你是中国自主权最大的厂长。
时代非凡,造化无极。笃志改革一年,耿奎领导的延庆磁疗器械厂就如脱颖而出的黑马,名噪京华。这个只有30个人的小企业,一年获纯利200万元。
耿奎在延庆站住了脚。这时有人劝他把厂名换一换,要么叫“八达岭磁疗器械公司”,要么就叫“长城磁疗开发中心”什么的。那样让人看上去气派,壮门面。耿奎不干。他说,招牌大小是次要的,产品过硬、占领市场,对企业说来生命攸关。我这厂就叫延庆磁疗器械厂。我要让全中国、全世界都知道北京有个给了我用武之地的延庆县。是延庆县让我实实在在地把我们党看作这个时代的智慧、荣誉和良心。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于是,有一天,在首都几处全国商品荟萃、中外顾客云集的显赫“窗口”,传出了特有的延庆口音的叫卖声。于是,有一天,王府井大街上的清洁工有了意见。只因有些顾客挤出一身汗,高兴地买到康乐磁和牙痛水,却把印着延庆字样的产品说明书丢在街面上。清洁工找到推销员,先唬着脸说要罚款,接着说交不出罚款也好办,给我们每人一块康乐磁、一盒牙痛水做抵押。他们听到顾客反映,那康乐磁是神磁、魔磁、幸福磁;那牙痛水还真叫特效、奇效、病人笑。
于是,有一天,耿奎的康乐磁、特效牙痛水把“延庆”带到了比利时第36届布鲁塞尔博览会。博览会上,特效牙痛水大显神通;许多观众当场试用,立即见效,被称为“魔水”“救命水”;康乐磁也被称为“中国魔块”。来自中国北京延庆的产品荣获了“特别荣誉奖”。中国医疗保健产品在国际大型博览会上获奖,这在我国建国以来还是第一次!
于是,有一天,康乐磁、牙痛水走进“猫耳洞”,老山前线部队送来锦旗:铁灵芝千里送老山,人民情永鼓壮士志。
于是,有一天,“魔块”被列为中国体育代表团出国访问赠送的专用礼品。它还成为中国运动员夺魁问鼎的新助手。世界乒乓球冠军耿丽娟、腾义得到它如获至宝,大喜过望。国家体委副主任徐寅生见物触情,连发感叹。他亲口对耿奎说:“在以往重大的比赛中,我们的运动员时常因受伤而失去胜利的机会,要是你早两年就拿出来,我们一定会多得几项世界冠军回来。”
呵!早两年,在辽源……
桃花谢了,梨花开,延庆用满山累累的果实,殷勤地慰问为它增光添彩的人。1987年秋天,国务委员、国家科委主任宋健同志专程来延庆磁疗器械厂看望了耿奎夫妇。宋健同志关切地问:“在这里,还有人欺负你吗。”“没有!”“欺负就再走嘛!”宋健同志风趣地说。耿奎夫妇感谢领导的关心和支持,宋健同志对他们说:“要感谢就感谢邓小平、赵紫阳,他们一直关心着你们。”
“酒香不怕巷子深,愿你们的魔水、魔块风靡全世界!”这是北京市副市长张健民代表全市人民送给耿奎夫妇的真诚祝福。
1987年底,耿奎光荣地被选为本年度北京市10大新闻人物之一。首都人民献给他的颂词是:弄潮立潮头,/勇闯险滩溯激流。/遍寻知音千百度,/落脚山乡深处。/磁疗医术绽新葩,/年创百万财富。/猛士偏向虎山行,/冲开成功路!
下篇
在耿奎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他。他的办公桌上摊着一份吉林日报。
他告诉我,前不久,吉林省委政研室领导受吉林省委委托,来延庆对他进行一次调查。据来人讲,他们受省委指示,也去辽源市进行了调查。调查的目的是,让省、地、县各级领导想想应该接受什么样的教训。省委书记高狄对此事专门作过几次批示,并在全省发了通报。省里来人慰问他,问他对省里有什么要求,他回答,一切都已经过去,只希望省委能更加关心吉林省十个、百个或更多的现在还在吉林的耿奎吧!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我又一次凝视着挂在办公室墙上的那幅锦旗,那是国务院办公厅老干部们赠送的,上面写着:坎坷的道路,可贵的精神。
循着我的目光,耿奎百感交集——
“坎坷的道路是我耿奎走过的,可贵的精神是群体的。倔强、拼搏、抗争、进取,8个字,这是我的性格,我的精神,也是中华民族的性格,中华民族的精神,今天是!明天是!永远是!”
“自从我在延庆落户,每当家乡的亲朋好友来看我,我总是要把他们领到长城上去,去体验长城的雄伟和当了好汉的欢欣。在长城上,我最大的满足就是能听到那些我听不懂的外国话和南腔北调的欢呼声,他们为自己能来到延庆,登上长城而自豪,而骄傲!而我更自豪、更骄傲,因为,我已不是长城脚下的客人,而是长城上的主人。中国的主人。不过,我也常常不安,因为离开八达岭主峰南边5里之外,北边5里之外,都有残墙与断壁,我们的改革事业就是在这样的基点上起步的。我们不能再躺在老祖宗的智慧和财富上当败家子,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应该在世界上创造出这个时代的奇迹,坚坚实实地自立于地球之上。”
我听着,被这颗“魔魂”吸引和感染着。我觉得,中国的改革大业将会因有耿奎和耿奎们的自信、自爱、自尊、自重、自强而腾飞,我又想起耿奎之子小海亮写给他爸爸的那首小诗:
小时候
妈妈抱起我
我同妈妈一样高;
现在
妈妈抱起我
但我明白
我始终没有
离开妈妈的怀抱!是啊,我想加一句:妈妈的怀抱应该是充满阳光和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