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年“神”的自述
1988-08-23公方彬
是对自己所走过的“英模”之路的反思?还是对“英模”群体以及这一文化现象的反思?我也说不清。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我的心在反思中颤抖……
做梦也想不到,在上千人的表彰大会上,军长亲自给挂上二级英模勋章,总政军乐团现场奏乐……1984年2月开始,我被置入一个令人炫目的境界:先后荣立一等功,被授予荣誉称号;军内外数十家报刊电台作了大量报道;《解放军报》连篇累牍介绍我的成长道路,并在“五·四”社论中点名表扬;据说我还是广州军区《战士报》建报60年来宣传规模最大的典型;是《半月谈》评出的全军近年来十大新闻人物之一;此外我还被列入《思想政治工作词典》中的词条……等等,有人说我走上了一条铺满鲜花的路。然而,我“成名”前后都不曾有过丝毫的轻松感。
1962年10月,我出生于山东革命老区沂蒙山区。少年时曾尝过失学之苦,遭受过被歧视的磨难,后来又被“流放”到采石场、建筑工地,最后是喂长毛兔……对我来说,那是一个10年后仍不敢仔细回味的岁月。
1980年底,我离家参军,并痛下决心:没有事业上的成就,便“杀身成仁”,不见“江东父老”。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过河的卒子。入伍几个月,我在全团无线兵技术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还获得了“二级技术能手”的称号。后来,我又献身于思想教育理论的研究。两年里写出了数十万字的理论文章,不少发表在《解放军报》等多家报刊上。我初次撰写的几篇文章即为军《政工简报》转发。就在我喜悦的心情尚未平静之时,意想不到的打击接踵而来:入党被卡,立功被取消,并被列入退伍战士的花名册。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我在文章中涉及了我的顶头上司——指导员。
幸亏新闻界同志的敏锐,在我进入困难境地的时候,他们把我作为新闻目标。1983年底,军区和军新闻单位组成了7人调查组,到我所在的团进行了一个多月的调查,结果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种盛况。自那以后,我的足迹踏遍了半个中国……我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英模,没有应付巨大荣誉的思想准备,因而一段时间还真有些飘飘然。且不说大量来信充满着溢美之辞,就是那些诸如英模报告会、座谈会,以及可直接与军、军区首长对话就的确使我浮现出“未来的将军舍我其谁”的感觉!但我错了,“众星捧月”的殊荣使我的生活日趋沉重而非轻松。
回家探亲,县里组织报告会,应要求我挂上了功章,可向部队高频传递的信息却是:我逛商店也挂着功章。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回到连队遇到的第一个“见面礼”是热水壶被人摔了,并且他还是我同年入伍的老乡。为什么?据说是看着我不顺眼。我当战士时资助遇到困难的战友,他们很能理解,而现在当了英模做同样的事,得到的却是“沽名钓誉”的评论。担任连队干部后,一位干部私下对人说:坏了!与公方彬在一个连,将来的工作成绩还不都是他的!为此他常在战士中做些不良的动作。有一次我做了点小小的反击,有人说话了:“英模也吵架?”我参加过1981年支援法卡山的战斗,也参加过凭祥地区、龙翔地区的自卫反击战。第一次参战入伍才几个月,在父亲“战场上贪生怕死就不要回来见我”的督战下,我表现出了特有的勇敢,战后获得了新战士不易得到的营嘉奖,还被评为“优秀战士”。后来成了英模,当了干部,反没有以前那么自然了,总不知怎样做才与英模的身分相适应……一连串的矛盾使我体会到了当英模之难。但难也有好处,它至少使我不断地反思,从而选取自己在生活中应有的位置。
去年我从西安政治学院毕业时,有5个单位欲调我前往工作。有人为我参谋:“军区和军领导都不想放你走,正说明你在那里的基础,你说不定回去还能闹个师长旅长干干!”回去在仕途上发展快一点我并不怀疑,但最后我还是决定到北京来。我喜欢搞研究,对理论思维有着特殊的嗜好。只有按自己的喜好发展,才不致受制于外力。况且我也不愿再去背上“英模”的包袱爬行了。只有来个第二次飞跃,我这个“英模”才能得到最终的证实。
我来到军事科学院,当了助理研究员,多少有一种解脱感。然而生活中的困扰像影子一样又一次伴随着我。前不久,一位研究员给我介绍女朋友。谁知姑娘未听完介绍便不耐烦地说:“公方彬吗?我知道!找了他天天给我讲马克思主义如何受得了?”英模不讲感情不要爱情?我茫然了!我想起1985年,那时我在西安政治学院学习,有一次与同学们讨论起爱情问题,竟有人说:“原来公方彬也谈这个字眼!”这并非在开玩笑,比如我平时与异性接触就是一件烦恼的事。有些姑娘“慕名”来访,于是有人说“公方彬谈恋爱了”:一位女编辑电话里约写一篇稿子,话还没讲完,通讯员就报告领导说“公方彬要去约会”;姑娘们寄来的照片更成了别人猎奇的对象……然而我要说:倘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决不愿意被人为地隔离。每一个英模,都在有意无意地作着回到生活中去的努力。可这太难了!我想到了我的一个朋友,他在成为英模前一直反对父母为自己包办的婚姻,对此人们给与的多是同情。然而成为英模后,各级组织都来做工作,要求他接受下来,以避免“不良”影响,于是他屈服了!另有一位我认识的英模,他是一个军内外小有名气的“学雷锋标兵”。开始他谈了个不漂亮的女友,有人便指责“出风头”“想显示自己”!在这种压力之下,他们分手了。后来他谈了个漂亮的,指责又来了:“成为英模思想就变。”这真是英模的悲哀!据报载,那位从老山“杀出”的钟惠玲因洗澡的最佳“时机”未选好,也成了领导告诫的内容:“抢澡堂”不该为英模所为。惭愧!英模究竟要什么样的模式?我竟想像不出,也不敢想。是啊,与其说我在同情这位巾帼“同仁”的处境,倒不如说是同病相怜。我在校期间,也曾因洗痰盂的方式欠佳,被个别同学指责为“不像英模!”我尚不知不像英模像什么?至今也未能向那位同学讨教清楚。
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素有“造神”功能,这种文化内容至今竟被移植到培养典型中来!此刻我不由联想到李昆兰,我从未怀疑过李昆兰的入伍动机,但当兵仅一年就提出上大学深造的申请是否合适?为她一人设立考场,在“统考的5门功课均亮‘红灯,最高分46分、最低分8分”的情况下,将她保送到某军校生物医学工程专业就读是否有必要?再说徐良,据我所知,他开始获得的是二等功,为什么后来又成了一等功?是失误,还是一等功比二等功更易于宣传?我不相信一等功是徐良要来的,甚至不相信是记功单位的本意;还有他的歌声和“3000元”带来的震动(这个问题或许有我的片面性)……谁之过?为什么一切“好处”都先从“英模”开始?一个不合逻辑的逻辑!
我也有过被拔高的历史,虽然自己的“事迹”是真实的。1983年,我曾在柳州158医院治过病,其间也做了些力
所能及的工作。可是后来报纸上却出现了我帮助一个科由后进变先进的报道。一二十天改变一个科,这无疑是天方夜谭!由此,原本对我印象极好的医生护士们也来了个180度大转弯。报纸是公开检讨了,但那“豆腐块”报道使我无论如何在158医院的报告会上抬不起头来,面对台下复杂
的目光,我汗颜了!1985年春节前后,我们部队在前线作战。作为一名政工干部,我作战勇敢。当越军炮弹打来时,我和战士们在阵地上坚持射击。这本是我的职责,可后来报纸上却出现我“带战士跳弹坑”的“英雄”事迹。我愕然了!我所能做的第一点就是扣留报纸。然而可怜我只是个连级干部,无权扣全团的,于是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开始宣传时,军区新闻处长说:“我宣传过的典型从未有过如此高的满意度,直接座谈的军长到战士200余人,可以说无
人持否定态度。”然而,及至之后一年半我进军校学习,这时的满意度如能保持开始的一半就是大幸了。不仅我,当我们循“傻子瓜子公司”的衰败、步鑫生的破产、东方宾馆经理杨献庭的被押……寻着这一出出闹剧、一团团疑云追思下去,得出的结论是“造神运动”应该终结!
我们的组织,我们的新闻媒介实际上时常给英模的成长造成不利的环境。一个极不正常的现象是:英模上升时期尽力去“捧”,待“捧杀”后又极尽挞伐之能事乃至没半点起码的怜悯和帮助,这实际上是在打自己的嘴巴!自从“出了名”,我就自觉不自觉地背上了包袱,对一些在别人看来很平常的事患得患失。比如在爱情方面,很少敢于主动去爱,深怕产生不良影响。有时我也想,自己似乎不是在自然中生活,而是要看左右的眼色行事。想来许多人会有此同感,否则也就不会出现许多社会名流常发现自己生活异常空虚的现象。
我并不讳病忌医,也不回避我们英模的缺点。整体而言,我们的英模的确多了点傲气、多了点“自我膨胀”,少了点自我克制和自我完善。我接触过一位全国闻名的战斗英雄,当记者采访他时,他所展示的是一大叠姑娘寄来的照片。记者直摇头:这是一种多么浅薄的自我膨胀!但这种“自我膨胀”,责任不仅仅在“英模”本身,更主要还在于我们的文化和我们的社会。据说一场老山战斗下来,有的英雄收到姑娘的信达千封之多,这并非是正常现象。
说到这里,有人或许会对我的这些想法感到惊奇:既然你自己正在为理想的爱情作选择,为何反过来要反对姑娘求爱?应该说,不是反对,而是希望姑娘慎重,这对双方都有利。那些爱上我们伤残战士的姑娘,她们的确谱写了一曲曲动人的恋歌,但我希望这不是一时冲动。不知你是否注意到这样一个发人深思的现象:姑娘们绝少向身边的英模求爱,却往远在千里之外的英模射出了丘比特之箭。这不正说明身边的姑娘是在生活中观察选择立体的人、远方的姑娘则是通过粉饰的图像看“完人”吗?一个是浪里淘沙,一个是月里赏花。前者务实,后者务虚,就不免呈现一种虚幻的假象。它使人们由此忽略了英模爱情中存在的问题,使英模飘然于“海市蜃楼”,不知所往。然而爱情不是一时激动的产物,不是一颗心去敲打另一颗心,而是两颗心共同撞击出爱的火花。没有一定的感情作基础,即使被人爱也不能称为幸福。一旦掌声鲜花消失,两者进入人生的漫长旅途,爱情能否维系长久,这才是关键的。因为崇敬不是爱情,它只是爱情集合体中的一个因子,真正的爱情是相互间深深的理解和给予。请允许我在此向多情的姑娘们反问:仅借助新闻媒介,你是否真能了解和理解你所准备爱的英模乃至各种“明星”?
记得有这样一个故事:某国皇帝被人民赶下了皇位。正当他在一片声讨声中苦闷彷徨时,一个儿童给他写信说: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皇帝。他深为感动,与儿童建立了深厚友谊,最后还与儿童的母亲——一位寡妇结了婚。从这则故事中不难悟出一些道理,进而理解为什么英模求爱者甚众,而得到理想爱情者甚少这一令人费解的现象……
当我以一个普通研究人员的身分进入爱的海洋时,我才惊奇地发现,天地是如此广阔!有一次,我们院的打字员小陈告诉我说:“你第一次站在我身边时,我还有敬而远之的感觉。接触后才得知,原来你也是一位渴求生活、幽默风趣的时代青年。”一句话使我顿开茅塞。我们民族的文化沿习,区别于西方演绎推理的地方,就是强调“师承”与“悟性”。我顿悟了!英模——在生活中生活是获得甜蜜爱情的唯一途径。
我回到了生活中,我充满着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