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十年苦苦追索的政治课题(1978~1988中国青年思想录(之三))
1988-08-23郑里
郑里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
洒血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沉重而庄严的“四五运动”,伴着这声声血泪,字字千钧的怒吼,长存于中国的历史,也长存于每个中国人的记忆。
那是一场光明与黑暗的搏斗;
那是一场科学与迷信的搏斗;
那是一场民主与专制的搏斗!
如同伟大的“五四运动”弘扬民主与科学的精神一样,“四五运动”启迪了新一代中国青年由此走上探索中国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的道路。
路漫漫其修远兮……
一
1978年,是培育和造就青年思想者的年代。
我们党开始在思想路线上恢复实事求是的原则,开始在巨大的创伤之后痛定思痛,反省自身。于是有了思想解放运动,有了实践是检验真理标准的讨论,这一切,也使刚刚从四五运动的暴风骤雨中得以沉静下来的一代热血青年,能够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上,开始对历史、对社会的思索。渐渐地,他们从激愤的情感走向冷峻的理智,一个个尖锐的问题被抛了出来:
中国为什么会出现十年浩劫这样的悲剧?
“四人帮”为什么能够那样横行,而中国人民又为什么竟容忍了他们?
今后怎样才能防止这样的悲剧?
……
从那本用高昂的代价写成的历史教科书中,青年们找到了一个共同的答案:制度上的不民主,法制上的不健全,思想上的现代迷信,是我们民族产生悲剧的深刻根源!
于是,声讨现代迷信,呼唤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成为一代青年思索后的第一个强烈愿望。
1978年9月,复刊后的第一期《中国青年》,继承光荣的传统,率先发表本刊特约评论员文章,号召中国青年们站到解放思想,破除现代迷信的前列。同期还发表《革命何须怕断头》的通讯,勇敢地为当时还未平反的天安门事件和“四五”英雄正名,并将“四五运动”的一批诗抄奉献给读者。
这些举动如果是在此时此刻的今天,并无非凡之处,而在当时,却需要有追求真理的勇气和坚持真理的执拗。因为,严冬毕竟刚刚过去,深层的冻土依然凝固,“凡是派”还固守着神圣的僵化和教条,1978年9月10日,已经出了4万份的第一期《中国青年》被停印停发。
9月14日,中国青年杂志社组长以上的干部被召集到人民大会堂开会,会议一直开到深夜0点50分。当时的中共中央副主席汪东兴做了长篇讲话。他首先念了华国锋同志在中央工作会议上有关“天安门事件”和“两个凡是”的讲话段落,然后说:“你们的文章符不符合华主席对天安门事件的估价,为什么还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你们利用社会舆论压中央,把矛头指向党中央……今天你们不交待,搞不清楚不行。”面对压力,《中国青年》的同志们据理力争。值得庆幸的是,终于,这本刊物于9月15日得以出版。她以特有的锋芒和锐气为正在思索的一代青年注入了新的思想活力。
此后,《中国青年》如旗帜,如号角,又连续发表了许多青年人为民主呐喊的文章:
—《要大力发扬民主和加强法制》
—《做保卫和发扬社会主义民主的战士》
—《社会主义民主的新开端》
—《纪念张志新》
—《“四五”运动给我们的启示》
—《让社会主义民主之花盛开》
从无声的中国到有声的中国,从只有一张嘴巴发出声音的中国到议论纷纷的中国,在这片变化和新生的土壤上,民主的萌芽顽强地生长起来。
写到这里,我们无可回避地要写到两个曾经十分敏感的现象:
1978年11月,北京出现了“西单民主墙”。青年们以大、小字报的形式,张扬自己的思考、张扬自己的主张,张扬自己的狂热,张扬自己的偏激。在这面墙上,各种思想交锋,各种思想汇合,青年们就许多深邃的政治和理论问题进行探讨。诸如马克思主义的国家理论;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经济理论;民主与法制建设;封建主义传统对我国现实政治、文化的影响等等。其中《逐步废除官僚体制和建立巴黎公社形式的民主制度》《四五战士谈民主》等文章在社会上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当然,这其中有些理论不免幼稚甚至荒谬,也有个别人企图利用民主墙制造混乱,而且,大字报的形式或许已不可取,但是,当我们今天以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态度来重新看待这段历史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否定的是一代青年对民主付出的真诚。
与此同时,一些青年还以自办刊物和社团的形式参与了民主问题的讨论,各抒己见。有的青年谈到:我们的父母及我们个人都是党的现行政策下的“既得利益者”,为什么我们不安分守己地享受,而要学理论,办刊物呢?因为要防止“四人帮”这样的丑剧重演,就不能只满足于打倒“四人帮”几个人,而要研究如何铲除产生“四人帮”的土壤,努力健全民主制、保障人民能够掌握对干部的选举权、监督权、罢免权。有的青年说,现在理论上的危机到了十分严重的程度,有许多空白需要填补,理论的空虚使青年走到一起来,同时产生一种共同的政治责任感。尽管这些民刊和社团在后来有的改变了初衷,有的出现了失误和问题,有的对当时的国家形势没有起到好的作用。但是,当我们今天重新来看这个现象(包括“西单墙”形式),可以说,在当时的日子里,在人民反映呼声和意愿的渠道尚不如今天这样比较畅通的情况下,这些方式都是对民主形式的一种探索,哪怕它是失败的,失败本身是有意义的。
不可回避的问题还有,在那段时间里,缺乏民主生活锤炼的社会,缺乏民主素质的青年,确确实实暴露出极大的弱点和局限,他们急于求成,企望一觉醒来,民主就能实现。他们忘记了,动乱过后,百业待兴,一些积重难返的事情党和国家还无力马上着手解决,他们把知青大量返城一时安置不了,有的冤假错案一时平反不了,知识分子政策一时落实不了,经济形势一时好转不了等问题归罪于共产党的领导,把党此时的困难等同于文革中的腐败。有人对党产生了怀疑,有人甚至给美国总统卡特写信,要求美国式的民主。他们错了!今天,当我们重新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们中的许多人无不为当时的肤浅和偏颇感到深深的愧疚。
回顾这段历史,我们可以看到一代青年追索民主进程的显著特点是:在觉醒中思索,在怀疑中批判,在追寻中呐喊。
这只是一个纯真的开始。
二
怀疑不是归宿。批判不是归宿。呐喊同样也不是归宿。
一代青年在前进和挫折中愈来愈清醒地意识到,要寻找通往民主的真正途径,需要行动,需要实践,需要参与活生生的生活。用口号和文字堆起来的民主不值钱。
1980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按照新的公民选举法在一些地区进行了公民选举的试点工作。
这个消息,使渴望民主、渴望参与的青年们振奋。
选举,也许是最容易被当代青年理解为民主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在西方已经有了久远的历史,但是它在我们这个有着几千年封建专制历史的古老国家,还只是一个书本上的概念。我们也曾实行过公民选举,但许多人并不懂得选举的权力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没有建立起发挥那种权力的社会机制。人们只知道,到了18岁就有了选举权,选举就是为一些不认识,不相干的人在选票上画一个圈。然而人们仍然自豪,因为这毕竟是人民群众当家作主的一种形式。到了文革,连保持这种形式的权力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指定接班人制度。青年们像痛恨“四人帮”一样痛恨着这个干部选拔制度,像渴望甘雨一样,渴望在新的选拔方式中,体现自己的权利和价值。当时,许多青年认为,西方的竞选,可能是在中国实现民主,彻底否定“四人帮”专制政治的一条出路。对于这条路的概念,青年们或许是模糊的,但西方发达国家先进的科学技术和较高的经济、生活水平却使青年们相信,这条路并非完全黑暗。于是,有些愿意接受新事物的青年们想试着走这条路。
1980年5月上海师范大学的一名学生首次提出以公民身分竞选人民代表。尔后,上海复旦大学的6名学生在宝山县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候选人提名过程中,发表了“竞选人民代表”的声明。这些学生纷纷公布自己的简历,发表竞选的口号、纲领,召开选民座谈会,回答选民询问,其口号和纲领大都是民主、法制与中国实现现代化等问题。
竞选热很快蔓延到北京。北京大学一分校一名学生在10月16日早晨首先贴出了“竞选宣言”和“竞选纲领”。17日下午由学生会出面组织答辩会,有400多人到会,气氛严肃而认真。此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高校纷纷自发形成了竞选人民代表的运动。10月的北京高校,被鼓掌声、提问声、演讲声、哄笑声,以及敲击饭盆声打破了往日的宁静。
这不能不说是一段难忘的插曲。对此,上下左右曾褒贬不一,但这些都应当属于过去。也许大学生们当时走得有些偏,有点远;也许当时国家的政治、经济环境还不能承受和容纳这一切;也许他们自己不过是在用小生产者的空想模仿西方的选举形式,但这无疑是新的尝试,无疑是为推进民主进程作出的努力。今天,竞选不仅已经成为人民民主生活中的一种现实的渴望,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开始实现。差额选举则在民主选举形式上迈出了可喜的第一步。
1985年前后,一些群众团体、中小型市县纷纷进行了差额选举的尝试:
1987年,辽宁、北京等几个大城市也分别差额选举了团省市委领导;
1987年9月,党的十三大采取无记名投票、差额选举的方式,产生了党的最高领导机构。
这种选举制度虽然还不很完善,选民们的选择权力还不大广泛,选举制度还不够科学,虽然这其中还不能剔除不正之风和营私舞弊,但是,这个制度进步了,它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政治的透明度。
选举只是青年实践民主、参与国事的一种方式。我们党所领导的日益深入的经济体制改革和政治体制改革在一个更广阔、更深刻的领域内,为推进和建设社会主义民主法制奠定了经济基础和思想基础,它使得真正的民主和青年们对民主的渴望一步步成为社会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事情。它使青年们有了越来越多的参政议政的可能和机会,并在这一过程中,创造出多种多样的参政议政的民主渠道和民主形式。
《经济日报》记者在《新的观念在中国》一文中对此作了如下的描述:
“改革开放极大地促进了政治体制的改革。不是‘为民作主,而是‘民要作主,这口号集中体现了人们对社会主义民主的再认识。
“政治禁区的突破,使‘言论自由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实现。‘人人自危‘万马齐喑‘见人只说三分话的沉闷空气从中国大地一扫而光。人们披肝沥胆、无所顾忌地议论国政,鞭挞时弊,争以一吐为快。
“个人迷信、‘忠于首长的观念土崩瓦解;
“以言代法、以权代法的观念正受到猛烈冲击;
“民主、平等、协商的政治环境正在形成;
“‘赛马顶替‘相马也呼之欲出。
“在广东,县以上领导干部实行‘民主评议、民意测验、民主推荐。
“在山东烟台,市直属机关领导人由群众‘公开考选。
“‘假如我是广州市长,多好的活动呵!这决不仅仅是一种假设,它是我们民族走向政治生活民主化、经济管理民主化、社会生活民主化的一个重要的契机。
“当深圳蛇口工业区管委会年满8岁的时候,1987年5月,管委会改为董事会,这不仅仅是名称上的变换,而是实质上的变革。董事的选举首先由选民无记名投票选出候选人,再由候选人与群众直接见面,发表竞选演说,接受质询,进行答辩。外国报刊在评述这一民主选举时说:蛇口的壮举产生了自1949年以来中国第一批由选民直接选举的地方官员。”
更令人欣喜的是,1988年春天,在北京召开的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七届全国政协会议,第一次出现了反映代表个人意愿的反对票、弃权票,第一次出现了人民大会堂上的公开对话。两个大会赢得了全体人民认真的关注。值此我们的民主进程有了一个新的转折,这种转折中孕育着新的希望和思索。
然而为着历史的进步,没有不付出代价的。应该说,曾经轰动全国的1985年的“9.18”学潮,1987年元月前后的学潮,都是我们为民主进程交纳的高昂的学费。这两次学潮的初衷同结局形成一对矛盾。以反对官僚主义,要求扩大民主自由的含义开始,却以各级组织系统必须采取控制措施告终;以报效祖国推进改革的热情开始,却以引起社会生产生活秩序的不稳定告终。青年们终于在为高尚的初衷所感动的同时,也为不尽人意的结局而难过。太理想化了,太不了解中国的实际,太盲目了,中国不是美国—青年们开始认真反思着自己的举动,开始重新走向社会,走向民众。社会也同时开始再一次了解青年,认识自身。
应当说,在模仿中实践,在实践中参与,在参与中突破,是在为民主呐喊之后,青年追索民主进程的新的特点。
这只是行动的开始!
三
我们走过了十年。
当年那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热血青年,多已成为深沉而坚毅的男子汉;当年那些刚刚步入社会,对一切充满美好幻想的同学少年,也开始具备思辨和审时度势的能力,羽翼正在丰满。几度春秋,几度风雨,苦苦追索民主进程的一代青年已经走向和正在走向成熟。
透过这一代人,我们会欣喜地发现,中华民族的肌体里已生长出许多崭新的素质:强烈的民主意识,独立意识,平等意识,公民意识,这一切,都标志着中华民族在现代文明的历史跨越中,终于迈出了那迟到的一步!
同我们的民族一样,这一代青年也在进行着自我跨越,他们在自己走过的足迹中,重新审视自己的追求,重新理解民主的含义。
今天谈到民主,没有谁再简单的把民主仅仅看成是反官僚主义和特权;看成是造就“李向南”式的青天为民请命,与民作主;看成是人人的意志都得到体现;看成是搞群众运动;看成是工作作风问题。青年对民主的概念理解变得深沉而深刻起来。
青年思想家严家其说:“我认为民主是一种团体的决策机制,这个团体经过直接或间接的方法,按照预定的程序和多数规则,来决定或修改团体的决策,这就是民主。民主并不在于一定作出绝对正确的决策,,而在于可以通过预定程序修正错误决策。团体有多种多样,包括政党、立法机关、俱乐部、工会、科协以至整个国家。并不是一切团体在决策时都要采用这种机制。
“民主离不开程序,没有程序就没有民主。程序也要制度化。开会要讲究如何动议,如何辩论、投票、提名、选举,虽然这是政治常识,但在今天的中国还不受重视。许多人对‘简单多数‘特定多数‘绝对多数,这些概念都不了解,把没有程序的‘协商看作‘民主,这是一种思想障碍。”
对于民主的实现过程,青年们也有了比较成熟的思考。青年政治学家王沪宁副教授认为:“政治形式,民主形式是在一定的社会、历史、经济、文化中生长出来的,是一个生态生长过程,不能移花接木,也不能揠苗助长”。他说了一句精彩之语:政治形式不是摆设,也要看它的社会效益。高度民主当然是发展方向,能健康推进民主的社会,才能从根本上长治久安。但民主本身是一个发展过程,只有与一定的社会、经济、文化相适应的政治民主形式才是最好的政治民主形式。
应该承认,民主至今对我们还是一个新课题,短暂而幼稚;对于民主的承受心理和能力,至今也并不坚韧。但是,勿庸置疑,一个真正走向成熟的民族必然会建立起真正成熟的民主;一代走向成熟的青年必然会以成熟的态度去学习和建设自己所向往的民主。尽管,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尽管这可能不是一代人所能完成的课题,尽管可能还要探索一个又一个十年,但是这代青年已抱定了信心和希望。
从觉醒到呐喊,从呐喊到参与,从参与到反思,一代青年在十年的苦苦追索中留下了坚定的足迹。
当然,这也还只是一个完善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