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给我看了做人的路
1988-08-23韦君宜
韦君宜
1965年蒋南翔(右)、荣高棠同志热烈祝贺马约翰教授(清华大学著名体育专家)执教50周年,他们都曾是马老的学生。(图见原版面)
抢救运动
1942年,在延安,先是毛泽东同志提出要整顿学风、党风、文风,我们这些外来知识青年热烈响应,拼命检查自己思想中有什么不纯洁的地方。接着从整风发展为审干,从审干又一变而为抢救,说干部中存在着大批国民党派来的特务。他们是“失足”了,要“抢救失足者”(见康生的报告)。于是整个边区掀起运动,要大家随便揭发谁是特务,大多数从外边投奔延安的青年,包括在外边为党出生入死的人,都成了特务。杨述也已被抢成特务,他由绥德奔往延安,求老蒋援救。实际老蒋也正在那里为难。可是他说了一句话:“把‘一二·九也说成国民党的红旗政策,太不成话了。我向少奇同志反映过,他也点头。”后来,我也来到延安,愤愤不平,向老蒋说:“真是千古奇冤。”老蒋抚慰我道:“三月奇冤,哪里是千古?”但是实际上老蒋对这个运动是从一开始就极不赞成的。他当时任青委书记,在工委、妇委、青委的联席会场上就公开表示不赞成。他说:“好比一个人有病,要靠大夫治,不能群众人人动手,那么一来,这个病人就要被治死了。”但这个意见当时没人听得进。最后整人的运动实在搞不下去了,延安开大会,毛主席脱帽道歉,马虎收场了事。到1943年审干结束了,还是康生在那里说运动如何有成绩,有些缺点。这时蒋南翔上书中央,提出应明确检查用搞运动的方式审干是错误的;说抢救运动成绩为主是错误的;只知要工农干部,歧视知识分子干部,更是错误的。意见书直接交给少奇同志送达中央,结果非但未被接受,他却因此受到党内批判,被指责为犯了严重错误,意见书从此不见天日,他本人被分配到东北做一个省下面的宣传工作,直到青年团建团时才回来。这个处分决定直到1985年,文革结束后中央组织部为南翔彻底平反时才予以撤销。今天看到他这个意见书,我不由得不震动。这篇意见书(见《中共党史研究》1988年第4期)的作者是何等勇敢,眼光何等明澈尖锐。如果当时的党中央重视并采纳了这个年轻人的意见,如果不再那样独断专行、唯我独尊,如果党内生活多一些公开化和民主化,将会避免后来的多少个伤害全国知识分子和人民群众的可怕运动啊!也许解放后的中国会更稳一点。但是没有!
宁“右”勿“左”
老蒋在我的记忆里,从来不是一个偏激的人。记得在延安时,对于我们的老师冯友兰先生,他表现出很高的尊重。他总是记得1936年2月29日那天军警搜查清华,黄诚、姚依林躲在冯先生家里的事。在中央青委时,老蒋还专门推荐冯先生写的一本书《新事论》给我读,说那书里有唯物主义思想,又说“谈儿女”一章尤其好,我们许多人写不出来。而在当时,冯先生的政治态度并不是左倾的。
老蒋反对极左思潮可以说是一贯的。记得刚进北京时,对当时学生的一股热气,什么考试不必要,教授们都不行,学习没意思,干脆去干革命等等,老蒋很不同意。运用他在青年团(当时他任团中央书记)的影响,组织人写了《思想改造性急不得》等重要文章,刊登在刚复刊的《中国青年》上。他自己写了《论学校中的新民主主义学习》,详细论述开国一年之后,必须以学正课为主,同时搞切实的政治思想教育,不能如旧日读死书。在学政治上,学文、法的和理、工、医、农的不同,大学生和高中又不同,不能一味读一样多的政治。当时各级团组织学习此文,纠正了教育系统内某些轻视业务学习的偏向。
我任《中国青年》主编时,对于办刊方针有两种不同意见。一种意见是要搞成通俗的宣传读物,多发表青年习作;一种意见要加强理论的指导性。南翔就是第二种意见的代表。在争论中,持第一种意见的一个青年编辑说:“照这样办,我们这刊物岂不成了没有青年作者行,没有了于光远就不行?”(老于是我刊长期撰稿人)老蒋说:“照你们说,于光远死了,我们就关门了?不是靠他一个人,是要提高青年的口味嘛。”后来他亲自去组稿,要我们辅导青年学生读新译的《反杜林论旧序》《自然辩证法导言》,提高刊物的格调。他说:“我们办刊物给青年看,是要教育青年学习,又不是学校里开作文展览会。”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他在团中央时一次讲话对我的震动。那是1953年左右,在现在的青年艺术剧院楼上,在场的还有其他几个团干部。他谈到当时党团工作中宁“左”勿右的思想,而后激愤地说:“与其宁‘左勿右,还不如宁‘右勿左好。”痛恨宁“左”勿右的情绪溢于言表。
新中国的教育家
论起办教育,蒋南翔在延安时期就有远大的抱负和预见。当时他在中央青委工作。延安的教育界有一条口号:“为边区就是为中国,为今天就是为将来。”其实意在只要边区和今天的现实教育,不必考虑中国和将来。老蒋当即认为口号不妥,他说:“既要为边区,为今天,更要为中国、为将来。”他以当时办得很有名的南开中学为例,提出“南开中学论”。意思是中学教育要系统、完整,培养理论联系实际,让学生接触社会、懂得社会的学风。当时延安解放区办了几所中学,但是党政领导不大考虑学生学习的系统与完整性,有的学生才念初一,就被调出去工作,结果办的是中学,和办“抗大”“陕公”类似,成为干部短训班,使办学校的人非常为难。当然,当时环境恶劣,教育完全服从战争需要,的确难于产生独立的教育体系。这一切,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在老蒋出任清华大学校长以后,成了他大半生为之艰苦奋斗的事业。
1952年,中央决定兴办几所工业院校,已先决定清华改为工业大学,调蒋南翔担任校长。他抱着兴奋的心情准备赴任。他原来是清华中文系的毕业生,送他走时,我说:“搞工业大学,你行吗?”他却信心十足地说:“我边干边学,我去学成一个工业大学的普通学生该可以吧。”当然,他那一肚子教育理想是都带了去的。
他一进清华就抓质量,教师质量和学生质量。著名的“宝塔尖论”曾经在文革中给他带来了多少批判,甚至人身攻击、谩骂,但他至死不悔。他认为,要把好教授、好设备集中在一起,努力培养好学生,培养国家所需要的少数高级人才。为此,要反对在教育上搞分散主义。为使学生成才,他坚持大学要敢于“泻肚子”,不合格的学生应该降级。反对把工农速成中学学生勉强塞进大学。说大量招收许多水平很低的学生,名曰办大学,实际上是浪费国家经费,无益于国家。
1956年,在全国经济冒进的影响下,教育也被要求加快速度。结果高等学校招生人数直线上升,从1955年的9.8万人,一下子跳到1956年的18.5万人。南翔感到这种不顾实际可能的大跃进必然把高校教育拖进一场旷日持久的危机,于是和杨述、宋硕联名写了《关于高等教育工作中的几个问题》一文,发表在1956年8月30日的《北京日报》上。这一次就是我国高等教育发展三起三落的第一次大起大落。尽管蒋南翔无力扭转乾坤,但是,只要他在位,他就尽力呼吁,不怕舆论非议。他在清华的几年,以全力办好清华,努力各种建设,引进新的科学尖端。那些年我和他来往少了,只知道他在忙原子反应堆,忙学苏联以及其他能学得到的国外科学,我们的母校老清华的面貌变了。我回校参观过几次,他不再老是谈过去的学生运动,而热心地要我们看清华新上的项目,他的得意门生吕应中的名字,连我都听熟了。
老蒋到清华和高教部之后,他对教育的主张没有改变。1964年的一天他和我谈起我们文化部长挨骂的事,他用自我嘲讽的调子说:“你们文化部是帝王将相部,卫生部是城市老爷部,那我们高教部就是少爷小姐部了!”可见,他准备宁可挨批斗,也不改变观点。
后来他被从教育部调到中央党校,党校教育与他生平从事的青年和教育工作不大一样,但他仍然坚持对各级地方党委送来的党校学生要加强文化课。尽管他这一主张受到多年专讲马列主义的同志们的反对,他仍认为应当如此,文化水平很低的党员干部做不好党的工作,知识广博的党员干部才能掌握住党的政策。
文化大革命他受够了罪,这方面大家一样,不必多赘,我也没有他的消息。直到1973年,我由干校回到北京,恰好有一个由教育部调我社当编辑的青年同志谈起老蒋。他说:“蒋部长这个人硬是斗不倒,他们说要斗臭蒋南翔,哼!越斗越香!”
文革结束后,他再度出任教育部长,正赶上高等教育的又一次历史性的大跃进。他公开讲历史教训,反复申明需要与可能必须统一,发展高等教育一定要量力而行。尽管当时许多人听不进他的话,他被称为“老右倾”“老保守”,但他毫不顾虑自己失而复得的地位和形象。
反右吗?
——但是我一直不太了解他这一段关于右和左的看法。例如反右问题,他同意了有些人的划右派,后来我问过为什么。他说:“我认为思想右的人,是因为这个人的确是右,我才说他右。我认为他思想本来不右的人,就决不能说成是右。”他这说法,我想第一可以解释为人的思想本来有左有右,并非即等于正邪功罪之分。正如我们当年当学生时的思想有左有右有中一样。现在不能把思想右者打成犯罪,现在反右派中执行的做法不合道理,老蒋有可能是这样想吗?但是他这个想法可完全不合当时现实。反右把多少知识分子都当罪人打了。第二个解释,也可能老蒋那十几年身当要职,一天忙到晚,连和友人细谈的时间都没有,已不再可能像十几年前那样拼死上书了。在主要的政治运动上,他得按中央的大路子去干,只可保护他力所能及的少数人。这也是我们国家常见的悲剧。这两个说法孰是孰非,他那时是按哪个想的?我在此暂不作结论。但是这总和过去我所了解的老蒋有些不同。我在沉思。他人是好人,这个问题我没想通。
最后的愿望
1984年,南翔在中央党校工作期间,终因终日劳累患了心脏病,住进了医院。之后,他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几乎在医院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后的4年。他刚住院时,我还在中央党校他组织起来的《一二·九运动史》写作班子里工作,还去看过他。1986年4月我因脑溢血几乎丧命,被抢救过来后曾一度口不能言,手不能伸,腿不能抬,几乎丧失了一切活动能力。老蒋在医院里知道我的消息,顿时双泪长流,连声说:“我害了小魏(我在清华名为魏蓁一)。”并让他夫人多次来看望我。他卧病为《一二·九运动史》写出版后记,特别记上我在编纂该书总稿中不幸病倒。编好这本书,缅怀老同学们,是他最后的心愿。我女儿去医院看望他,他还问起我们的老同学韦毓梅(曾任上海市教育局局长,文革中不堪凌辱,跳楼自杀)孩子的下落,要我女儿设法打听后告诉他。
今年年初以来,老蒋的病况恶化,主要危险不在心血管病,而是消化系统的癌症。知道这个消息,我心情非常沉重,即使我不能走,爬着也要去见他最后一面。大约是3月间,我由女儿扶着去看他。他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吃,一天喝点人参汤维持,眼睛都无力睁开。他夫人轻轻告诉他我来了,他努力睁开眼,勉强说出一句话:“我们的《一二·九》总算出书。”我点点头。他又问:“韦毓梅、孙世实他们的纪念文章都写了吗?”我说写了。我要走了,他有点急了,努力挣扎着说:“再坐一会儿。”并提问:“你认为刘宾雁这个人怎么样?”我说:“不是坏人,可能有些文章事实调查得不太清楚。”他连连点头。临别时,他的小孙女走过去说和爷爷握手。他晃了一下头,眼光投向我,嘴里挤出一句很不清晰的话:“和这个姥姥握手。”看到这情景,我几乎滴下泪来,让女儿扶我两步,和他握别。回来后我即打电话给刘宾雁,刘去看了南翔。老蒋不惜用最后的一点生命力毫不畏惧地表示的这一点意思,我想我应当为他作证。
老蒋去了,直到这时,我才得见1945年他那份关于抢救运动的意见书。后来得知他是在病危时拿出来要求发表的,而且同时嘱咐来诀别的人:“要坚持共产主义。”他为什么临死还要公开表示自己这点政治意见,不肯隐瞒,不怕有损对自己身后盛德的歌颂?我思索之后,顿有所悟。他教育我革命,发展我入党,也教我如何做人,共产党员不是靠跟着谁跑来的!不管这几十年来,我的见解和他未必能处处一致,但是他走给我看了做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