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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墙里的“名人”

1987-11-01毛洪波毛海波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7年2期
关键词:高墙犯人名人

毛洪波 毛海波

蒙蒙的细雨下,我们停住了脚……

不远处,一堵五米多高的围墙突兀而起,围住了近六十亩土地和幢幢深灰色高楼。高楼的窗上,钉满了铁栅栏;高墙的中间,两扇铁灰色大铁门威严地紧闭,显得森严壁垒。

高墙之内,铁窗之下,生活在这个“特殊的世界”里的人是怎样的现状?尤其是那些过去曾有过“风云年代”的犯人又是怎样一种心情呢?这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谜。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探询的愿望,我们踏进了监狱的大门……

她是一位“新秀”

“我……后悔极了。”这是她吞吐半天后说的第一句话。铁窗囚禁下的她,饱含热泪,欲言又止。

她今年才二十三岁,一双浓黑的眸子美丽而又动人。她曾是杂技演员,原本该有一个充满春光的今天,该自由地怀抱馥郁的鲜花,出行在赴异国演出的途中。然而,往日的荣誉已被她在转眼之间丢失殆尽了。因为,她犯了“流氓罪”。她必须在这里用整整八年的时间来洗涮自己的罪恶,来寻求自己的新生。

“你喜欢翻跟头吗?”那是十几年前杂技团的招生老师问她的话。

“我喜欢。”当时才九岁的她天真地回答。她没想到,她的人生也要象这“跟头”一样,一连串地翻起来了——

1972年3月,她考进了杂技团,她在那铺着地毯的练功房里咬着牙,流着汗和泪,甩着麻痛的手腕,……键子小翻,她一蹦就是五百个:单臂倒立,她一撑就是四十分钟。她苦熬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她失去了多少“童年的欢乐”?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她成功了——

六省一市的竞技,她获得一等奖。1976年,出访日本。东京、名古屋、横滨、京都的报纸、电台反响空前。1980年春天,她的英姿出现在北美洲。华盛顿、芝加哥、旧金山轰动了。人们慕名观看演出,记者跟踪报道……她晕了,醉了,变了——

回国后,她厌倦一切,热衷舞会。她成了贴面舞、黑灯舞的“舞会皇后”。不久,她怀孕了。坠胎,疲惫的她刚进家门,又遭母亲的痛骂。她破罐子破摔了,一头睡到“干妈”家里,喝酒、抽烟、跳舞、同男流氓过夜淫乱,直至发展到将大量淫秽下流画报复印、散发。她麻木了,终于走上了犯罪道路。

“失去自由是痛苦的,”她喃喃地叙说着,“我对自由太不理解,”她的语调缓慢而又沉重,充满了哀伤,“我过去一点也不看重它,现在失去了,我才知道后悔了……”她哭了。

“你找出原因了吗?”我们问。

“文化水平太低,不懂法。我真的不知道干这样的事要犯法的。”她痛悔万分地说着,垂下了头:“我开始读扫盲班了……”

一种希望,象征,我们在深深为她惋惜的同时,又滋生出真诚的祝愿:愿她早日脱盲,早获新生。

重点大学的研究生

我们的面前是一位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如果不是预先知道他是个犯人,我们真要将他当成大学教师了。

他过去确实是秀才,而且是一位受人崇仰的秀才。

他今年刚过三十。被捕前是某纺织工学院将获硕士学位的研究生。他曾有过何等辉煌的时刻……83年,中国纺织部组织的“组合最优化理论”班上,他潇洒自如、口若悬河地给来自全国的几十名专家授课。羡慕、佩服的目光包围着他,铺满鲜花的道路等着他,谁能说,他不是教授之才呢?

虽然,他的先天并不比别人足多少,他曾在菜场中当过木工,在上大学以前,他也只是个有五年级水平的初中生。他是硬靠着挑灯夜读、抛弃了一切娱乐,逐步走上成才之路的。在他短暂的时间里连续发表了三篇震动学术界的研究论文。

然而,他并不珍惜这一切。

“我是一个灵魂畸形的人,”他一遍又一遍追悔着自己的过去。“为了一时纵欲,赔进了青春,害己也害了别人。”他痛悔万分:

“当我第一次步入监狱高墙之内,一道铁门在我身后轰然关闭的时候,我有一种从悬崖上摔下来的感觉,我爱面子,落到这样地步,自惭形秽,我想哭、想叫、想泼出一腔血……”他的叙述低沉、短促,时断时续:“我过去总觉得生活给我的太少了,总埋怨命运为何不把艾斯美拉达尔送到我身边,我当时梦寐以求的是美女、金钱、出国……”

为了达到这些目的,他简直不择手段,一个又一个姑娘被他占有,又抛弃。直至最后,被司法公安部门以流氓、盗窃罪判处有期徒刑九年半。

说到这里,他将头深深地埋进臂膀里,抽泣起来,哽咽着说:“只有到这时,我才惊异地发现,我一直寻找的所谓幸福,原来一直在我身边,而我却木然无知。”

“怎么理解这句话呢?”我们问。

“我过去的女友比我小六岁,在我一帆风顺的时候,她执意要离开我,而当我一无所有时,她却来到我身边,用她的爱来唤醒我毁灭已久的良知,拉我回正道。”他顿了顿又说,“我还有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妹妹。那时为了我这个哥哥能留在上海,她去插队务农。当我成为罪犯时,她又说:‘只望哥哥不再生在福中不知福。”他流泪了。

“我有纯真的爱情,有家庭的温暖,有社会的关怀,但我却贪得无厌,到处结恋爱之网,欺骗玩弄那些天真无瑕的姑娘,现在想想,真后悔啊。”

“对过去的一切,你找过教训吗?”我们问。

他抬起头,似乎在思索着,寻找恰当的语言。他开口了:“色彩学上有补色原理,白衬出黑,绿映出红。心理学上也是如此,苦衬出甜,悲映出欢。一切都失去之后,才使我真正懂得:能自由地拥有天伦之乐的人是最幸福的,能真诚地给他人欢乐的人是最幸福的。”

“你现在有什么新的追求?”

“我现在是监狱组织的艺术团长笛吹奏员。我们为犯人演出,也为市民观众演出。另外,我还在巩固英语、德语,再自学法语,争取通三、四国语言,除此之外,我还在自学博士研究生课程。并担任了犯人大专文化班教员。”

无须赘言了,看他的行动吧,希望他不要辜负了自己用这青春的代价才换来的教训。

广播乐团里的指挥

很让我们难受的是,我们采访的犯人,竟然绝大多数都是在色欲上犯罪的,古往今来,这似乎成了许多有才气、有能力的人难以逾越的陷阱,这不能不使我们感到悲哀。

我们接下来要采写的他,穿着米黄色的羊毛衫,神态清高、举止文静。然而,正是他,当年曾干下了许许多多见不得人的流氓勾当。

……僻静的小楼里,他约请了一个又一个姑娘去作客:名目繁多,让人眼花瞭乱,或以教学音乐;或以观赏字画……灯光昏黄的楼内,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姑娘的泪水和哭声,无知和轻信,使她们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然而,这些并不能在他已经被腐蚀了的灵魂中掺进一点清醒剂。他变得更加贪婪和残暴,他已全然忘记了自己幼时是怎样为了学音乐而在暴雨中奔波,忘记了党和政府为了培养他成为一名音乐指挥将他送进大学……当他在豪华的音乐厅指挥乐团演奏一首首世界名曲时,他丝毫没想到那一个个被他凌辱了的姑娘正在痛苦地呻吟……

终于,他鎯铛入狱了。

“政治上的消沉,思想上的退化,生活上的腐化,必然导致跌入泥坑而不能自拔的结果。”他流着悔恨的泪水,追悔着自己的罪恶。

夜静更深,淅沥的小雨总会勾起他无限的伤情:

妈妈,您不要忧愁;妈妈,您不要悲伤;

我将要告别昨天……

这是他自入狱以来创作的几十首歌曲中的一首。歌声中饱含着痛苦的忏悔,也充满了透沉炽热的感情。

“我到今天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人生。”他抹着泪说,“进监狱前,我也创作,但那是没有真情实感的。那时,我也深入生活,但那只是乘着汽车下乡兜一圈,吃一顿就完事了。”

他告诉我们:他终于明白了党和政府是在挽救自己,因此,他决心重新拿起笔,为失足的“浪子”、为世上的“罪人”写心头的歌。

“社会上的人们看到你们在党的劳改政策的威力和感召下走向新岸时,是会欢迎的。”我们真诚地告诉他。

“谢谢!”他又流泪了,“如果当初我能好好干,多好啊。想想——真后悔……”

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结束了采访,缓缓步出监狱。外面,淅沥的细雨已经停了,天空一片蔚蓝,眼望着高墙外行色匆匆的路人,我们不禁轻轻地自语,愿我们高墙外所有的人们,都牢牢记住高墙内、铁窗下那些走过歧路的人们发自肺腑的忏悔。

我们真诚地祝愿……

(摘自《福建青年》1986年第8期)

(题图:陈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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