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红色的太阳
1987-08-24梁粱
梁粱
丁铁军1950年生,河北围场县广播电视局局长
(围场县境内多山。
围场人头一回看电视就是在山上。4台14英寸黑白电视机摆在略呈平缓的坡地,同时播放,观众竟超过2000人。那是1978年9月,毛泽东主席逝世,中央电视台通过各省发出追悼活动实况,县广播局派人扛上电视在山上转了两天,才找到一处可以接收信号的地方。屏幕上的图像模模糊糊的,旁边还有柴油发电机的轰鸣,但是,这个场面持续了3个晚上,3个晚上县城大街上见不到人,人们都上山了,上山去看电视!
这就是围场人第一次看电视。
丁铁军主持了这次奇特的放映活动。他站在海拔1500米的高度,望着漫山遍野涌来的火把、灯笼、手电,泪流满面。
9年后,这个县建立了40个电视差转台,覆盖面积达到了50%。)
我就是围场长大的。从小学到中学,然后去龙头山插队。龙头山离县城也就15里地。插队回来又到县城。
我们这地方穷,现在好多了,彩电供不应求就是个标志。但山里还不行。国家每年给我们县的财政补贴都上百万。
我不知道你对“贫穷”有没有理解。我体会可太深了。上中学的时候学做半导体,想买只二极管,1块1毛9,家里就没这个富余钱。怎么办呢,我就上山刨苍术(注:一种药材),星期天天不亮爬起来上山,太阳偏西下山,刨一麻袋加一筐,卖给供销社卖了1块2毛6,出供销社就进五金店,买一只二极管还剩7分钱,又给家里带回半斤咸盐。你说这够穷了吧?后来我下乡插队了,一去龙头山才明白:我们家那日子还正经不错呢!村里老百姓那日子,怎么说呢,也就是勉强饿不死吧,全家合盖一床被子,十七八的大姑娘没一身囫囵衣裳那是真事呵!
初中二年级读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读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之下乐而乐”感动不已。其实这是中国读书人所一贯推崇的思想,共产党把它表述成“为人民服务”—顺便说一句,我是党员—我给自己订的规矩,用我的话说,是“造福围场”。这一点儿没有唱高调的意思……这么说吧,在龙头山插过队的,是唱不出高调来的。
后来我也想过,如果没有“文化革命”,如果我按部就班地考上了理工科大学,然后分配到某个城市当了个电子工程师—这曾经是我最大的愿望,我会是个什么样呢?想半天想不出来。一种很大的可能,是我大概会把小时候那一点儿家境的贫寒渐渐淡忘,去追求一种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不过这真说不好。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我现在的生活道路,是我去了龙头山以后,真正认识了贫穷以后,选定的。
插队时我就想,我能为这些人作点儿什么呢?村里当时有有线广播,全村20户,有十几户喇叭都是坏的。我天天下了工去挨门挨户修。一边修还一边想,我要是有了钱,我就给每家都装一台半导体!那时候就模模糊糊地感到:贫穷和闭塞有直接关系。当然,这个愿望一直没实现,因为直到离开龙头山,我挣的钱也不够装一台半导体的。
中间干过一阵县三代会(注:贫代会、工代会、红代会)宣传队、当演员,连唱带跳还演样板戏。觉得不对路子,辞了。后来还给公社建过广播站,广播站弄得不错,正因为这个吧,我就调进了县广播局。
一进广播局,我就觉得路子定了,开始拼命学专业。那时候书不好买、我就到处托人。买不起就借,好书就一本一本地从头到尾抄下来。学了一年,自己感到长进挺大。这时候,1976年,北京邮电学院来招生了,因为在县里已经稍微有了一点儿知名度吧,点名要我。单位也使劲推荐。我父亲又正好调任了县教育局长。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我一人占尽,想上学,抬抬屁股的事。但是当时还有一个情况,就是县里已决定建电视差转台,年内就能上马。可以说两个机会都很好。考虑再三,我选择了后者。想法其实也简单,学还不是为了干?能一边学一边干不是两不耽误么!
10月份电视差转台上马,由我主持试制。说句实话,非常吃力。3个月的试制期,我整个泡在车间里了。家离单位也就几分钟路,根本顾不上回,可以说,什么也顾不上了……(他讲到这儿突然停住,好半天好半天才接下去)过年3月底,我们的30瓦黑白、彩色兼控差转台调试完毕,从城外大光顶子山向县城发回信号。那天晚上,县城就象过节……(又是一阵沉默。我知道这沉默的原因,但记在下面,真有些干心不忍—他有个4岁的男孩,很聪明,很活泼。当围场人终于能坐在家里享用现代传播工具的时候,为了保证这享用,他依然经常守在机房,那个很聪明很活泼的男孩却因为家里无人照顾,一个人在街上玩,被汽车轧死了。全县城都知道这个不幸,至今还怀有负疚感的,不只是这个孩子的父母。)
人想干点儿事,有些代价非付不可,但有些代价……好,不说这个!
我干过一次悬的,就是在县城建100米高的调频发射塔。那是1984年,刚处理完“渤海2号事件”,当头儿的都很谨慎。有些领导宁肯什么都不干,也不想出漏子,于是告诉我,你非要干,一切后果自负。我当然明白这里面的风险。国家专业建塔队都规定有允许的伤亡标准,我没干过,哪能又先保证万无一失?但是作为广播电视局长,我更明白这个县对这座塔的需要。不敢担这个风险,我就不配当这个局长。当然,我事先作了周密的准备,开工后,我几乎一步不离现场。建到四五十米,电焊工不敢上了,我也不勉强,提着焊枪自己爬上去。塔越高抖晃度越大,我就一次一次爬上去试,确信合乎标准了,再让工人上。大概3个月吧,塔建成了,什么事都没出,还省了7万多块钱投资。于是大伙儿都说了:好,这个塔该建!我可是后来回想了好几次都出一身鸡皮疙瘩。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一张大专文凭。也许这辈子也不会有了。怎么呢?没功夫去拿。省里办广播电视大专班,又让我去。两年脱产,我舍不得,两年能干多少事?一脱产,全瞎了。我看开了,文凭只在评职称、长工资、提职务这些待遇上起作用,但在干事的时候基本不受影响。待遇是什么?正月初一杀只兔子,有也过年,没有照样过年。我现在助工都不是,那又怎么样?40个差转台照建,100米铁塔照竖。真正干事的时候,看的是本事,没人非跟你要文凭。
但是有一条,局长还是得当。你要不当,换个不懂行的或者不怎么样的当了,他管着你,这不行那不行,你跟他整不明白。这种局长不是没有。这是体制上的毛病,你必须承认这个现实。所以我说,官,能当就当;能当多大就当多大,好干事!
不过再说句实话,我的优势不在当官上,而是在专业上。当官太牵扯精力,这里面有矛盾,我有时候也苦恼。因为常下乡,我注意过一个问题,农民为什么滥砍滥伐?别处不了解,我们这儿一个字:穷。他们没烧的!买煤买不起,庄稼杆不够烧,可他得做饭,得取暖,于是就半夜成群结伙上山砍树,大树砍不断砍小树,砍回来烧火。你不解决这个问题,就制止不了滥砍滥伐。道理他不是不懂,可人总得活呀。我早就想搞搞能源开发,可一直腾不出手。我认为解决当地能源的根本出路是利用风和阳光,我相信搞这类研究比当官对我更得心应手。
现在我手里还有儿个大项目:建一个1000瓦的高山调频台,改造现有的1000瓦电视发射台,再建3个电视调频高山中转站。这3个项目完成后,全县电视覆盖面积将达到65%,有线广播覆盖面积达到100%。等这几件事干完,兴许可以搞搞能源?
(因为听人说丁铁军有个把个人本来不多的工资搭进工作里的习惯,我特意去他家把目前可以代表生活水平的家用电器察看了一下:一台砖头般大小的收录机,一架说不上牌号的半导体,一把电熨斗。没了。这个让围场县成千上万户家庭能够接收电视信号的人,自己家里,居然不曾配置一台黑白电视。)
唐奇伟1962年生,1984年毕业于北京计算机学院,如今是北京奇华计算机技术开发公司的经理。
(电脑和经理,单个听起来,哪一样都够神秘的,他集两个神秘于一身,便愈发地神秘,况且,他只有25岁。)
我这人没什么特点,真的。往北京的大街上一走立刻就会被人粥给淹没了。可以这么说,全中国,从智力到体力,象我这样的人海了去了,可能象我这么活着的却不多。你别打岔,活跟活可不一样。
打在学校学习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可不能按别人的路子走,那样可就毁了。首先,我的学习一般,在同学中排中下等,考研究生什么的,戏不大;其次,学计算机的一毕业,分到研究所,且轮不上搞项目呢。来了项目,上边总工程师、课题组长什么的一大堆,。到时候顶多分个模块让你编,编通了交上去,至于那玩艺是干什么的根本不知道。你想想这么干有什么劲?我得单走一条路。毕业前我就琢磨好了,得拉上一帮人马独挑一摊,检验一下自己的能力。分配方案下来了,航天部二院,这单位,是大多数人打破脑袋也要往里挤的单位,可我不去。
我骑上自行车,满北京转,准备成立自己的公司,我早早地就把公司的名字想好了—北京奇华计算机技术开发公司。我相信自己准能把公司办好。这可不是吹,我有两个有利条件,一就是我懂专业,搞计算机我是内行,二是我这个人脑子活泛,善于和各种人打交道。有这两条就全够了。
我是1984年8月份毕业的,12月26日公司正式开张。当时加上我一共才6个人。先是跟一家汽车修理厂借了间业务室,后来租了一个倒闭的饭馆,算是有了办公地点。
谁都知道计算机元器件赚钱,所以,做计算机买卖的特别多,有名的象四通、京海、科海,没名的不计其数。这么说吧,从白石桥到北大这一条街上,计算机公司不下七八十家。都去干赚钱的买卖,本来赚钱的东西也就不赚了。我们不能跟着人家起哄,手里一分钱没有,拿什么做本呀?人家搞的我们不搞,需要花大本钱的,我们也不搞。软件设计没人搞,也不要什么本钱,我们就干这个。
刚开始的时候真难,两眼一摸黑,谁也不认识,上哪揽活去呀?只好去找同学,可同学又都是刚刚分到工作单位,不掌权,说话不算数。人家一听是奇华公司就犯愣,谁知道我们算哪一号呀!我们只好骑着自行车到处跑,一家一家地磕,一家一家地磨嘴皮子,跟人家说,您有什么项目可以交给我们,让我们设计,设计成了您给钱,失败了您别给钱,至于给多少,您看着办。1985年2月,首先接了农机公司的项目,是全国农机调配统计报表,很快就干出来了。接着我们又揽到了外交部、山东省教育学院、沈阳市少年宫的活,大伙的心气一下子就高了。
可就在这时候,我的两个同学离开公司走了,他们是受不了家里的压力走的。包括我的父母在内,一开始都不理解我们,总觉得一个大学毕业生,不去国家分配的单位上班,自己办个什么公司,差点事。周围的人三天两头地跟我说:“奇伟,某某单位正缺个搞计算机的,想要你,去不去?”“奇伟,给你找到工作了,是科研机关……”什么叫“找到工作了”?好象我在奇华公司就不算工作似的。几十年了,工作一词似乎有了特殊的涵意,比如大学生,所谓工作就是一毕业按照国家的指派,到一个机关,一个科研单位,一个工厂一呆,就算工作了。您别误会,说我是鼓动大伙儿不服从国家分配,我可没那意思。我对工作有自己的理解,简单地说工作就是干事,没干事就是没工作。我也到一些科研单位去看看同学,一见面就听牢骚,工作这么些年了,没沾过项目,整天呆着,没劲。合着大学毕业后就混了个拿工资喝茶看报的差事,没劲。不信您到各单位的科室看看去,整天抱着旧罐头瓶喝着的人得有一半,为什么?闲的,不喝茶闷得慌。如果喝茶看报算工作的话,我看这工作傻子都能干。
我现在就在工作,而且工作得很好。几年了,我们干了多少项目,没统计过,而且每一个项目从头到尾自己心里都明明白白的,从给项目总体设计、模块、框图、程序,只要你想干就能干,这在大科研单位,就凭我这岁数和资历,靠后站站吧。
我们要是干起活来那可真够累的,几天几夜不睡觉那是常事。人家用户在那儿等着呢,你能不按期给人家交活吗?我们公司小,眼下还没什么名气,要闯牌子得靠信誉。活只要接下来,累死也得干好。您别看我是经理,可什么活都得干,特别是刚开张那会儿,什么修房、开车、装货、卸货、外出揽活、设计框架、编模块、送货、财会,什么都干。我们公司就那么几个人(如今十几个人),您说我能翘着二郎腿喝茶看着大伙儿忙乎吗?跟您说两件事,一回,我开一辆加长五十铃,拉了整整一车货回来,进门一看,公司里正忙着呢,所有的人都忙得脱不开身。没辙,本经理自己练吧!好家伙,一个人卸这一车货,可把我给累弹了(注:即累坏了)。还有一回,我开着卡车去给用户送货,这批货人家要得挺急,一上京密公路我就玩上命了,车上盖货的篷布没绑好,车一快,两侧的篷布都飘起来了,象翅膀似的。结果车被警察拦住了。那警察冲我直喊:“嘿,我说,你开的是汽车呀还是飞机呀?”
奇华的人都知道,这么拼命干没坏处,既在能力上锻炼了自己,经济上也有好处。
在国家机关工作还有一个特点,上班时闲是闲,可你要是想不来上班,到外边尽情地玩几天,没门。一是有制度卡着,二是没钱。
我们可就不一样了。工作累是累,可干完了,要玩就是痛快的。北京方圆200多里,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我们玩可跟大多数人不一样,没有坐公共汽车骑自行车的,公司里有一辆菲亚特轿车,一辆罗马吉普,另外每人还有一辆摩托车,说上哪几去,留个人看家听电话,呼啦啦说走就走。有时候,干得差不多了,也累得差不多了,再有赚钱的活也不接了。人不是机器,机器还得上油呢。三伏天太热,开上车,带着摩托艇、煤气灶、米面油盐什么的,上黄金海岸,什么时候凉快了什么时候回来。秋天到了,开上车,带着猎枪上石家庄打野兔子去,钱是我们自己的,时间也是我们自己的,爱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
“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是一句老话了,说是这么说,可人们心里,还是按职业给人分了等。可不是吗,掏茅房的和部长能是一个级别么?有差别就是有差别,这是客观事实。我也不知道在人们心目中我算哪一等级。我不管是哪一级,我觉得自己活得挺痛快,至少比大多数人痛快。如今,见到在国家机关、这部那部工作的同学,我一点也不羡慕,不就工作证比我的漂亮吗?反过来,他们还都挺羡慕我,觉着自己活得挺窝囊。
好日子不是羡慕出来的。要想过好日子,就得有胆量干。又想过痛快日子,又不敢自己闯一闯,这人,没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