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有歌唱(小说)
1987-08-24潘群
很长一段时间,妻没有读书,她托人收集的资料原封不动倚在墙角。每次打扫卫生,她只是轻轻掸去上面一层尘埃。资料是电大水平,妻的目标也是电大。但这是婚前的目标。
婚后,妻几乎讨厌书,厌恶书了。
我订的杂志,有电影、美育、文学,有摄影、医疗健康,几本选刊,集全国月刊之精粹。每次邮差送来,我都要高兴一阵。然后便就着灯光,细翻慢品,滋滋味味。老实说,它们是我业余时间爬格子的生命源泉。那些成为省、市报副刊的豆腐块文章,均诞生于此,这叫拿别人的文章作文章。
妻做完家务,时常也会凑将过来,动手翻杂志。她不按顺序,而是上下翻腾,好不容易拿到高仓健封首的电视周刊,却又跑神,吸吸鼻子说:“酸臭!你的袜,脱!”
她丢下书,洗袜去了。
妻是个有林黛玉型洁癖的女人,卫生方面标准高。想当年恋爱阶段,我摸准了她,整日整日西装革履地亮相,终于在众位竞争强手中摘下了这颗星星。生米煮成饭后,有了家有了儿子,我渐渐撤下面具,不由得将就起来,她看在眼里,恼在心头,有时嗔怒我当初钻了她的空子。搬进新居后,谁知她的洁癖愈发的大,二房一厅一厨从不用我插手,她自己来。地板跪着擦,我当买不到拖把,托人从上海带回一个,她看也没看,仍跪着擦,眼睛贴着地面察看光洁度,不厌其烦。我当然心疼,怕她得了关节炎什么的,好意劝她何苦,她反目:“请出去,换一双鞋再来。”
有时书看在兴头上,譬如“沙奶奶和阿庆嫂干起来”之类,谁愿意被搅和?妻不甘愿,非要我脱,否则便是大男子主义。我不吃这套,请她出去散步,她旋即放下面孔,缠绵一下,“我不能看书吗?”你拿她有何办法。
事也出奇的怪,妻洗起东西又快又干净,洗衣粉、肥皂也不比别家耗得多,逢到阳台挂晒,居然还哼歌,嗓门蛮大,尾音蛮长。她居然。
小说好素材。
为此,我专门采访了她。
“洗衣服有窍门吗?”
“没有,不知道。”
“坦白点,就我们俩。”
“真不知道。”
“请问,是什么精神鼓舞着你?”
“哎,说不清楚。”
“打扫卫生很辛苦很花精力吧?”
“不,我喜欢。”
“那你为什么不能读点书,做点笔记?你的精力哪里去了?你的电大哪里去了?”
“呸!滚你的吧,你们男人真孬,看看你的幺幺,为了你的安静环境,为了你那屁点稿费,我起早贪黑哄幺幺早睡迟起,给他买衣买裤,买橘子汁,买电动玩具、声控汽车,你没看见?男人!”
哦,原来如此。做男人的看不出,居然还挖苦,该死该死真不是东西。
我原以为,妻和我们的宝宝幺幺玩起来是很幸福的。为了开发智力,妻三天两头跑儿童食品店,跑儿童玩具店。我们家还专门辟一块地皮存放玩具,供幺幺智力开发,从套叠玩具、穿插玩具、拼板、建设模型,到跳棋、捕虎棋,直到声控汽车、电动狐狸,应有尽有。妻定期示范,定期指导,定期给幺幺测智商。只要智商数略有提高,妻就手舞足蹈。
妻是幺幺的红人。红人容易吗?真难为了她。我恨不能翻身下床洋洋洒洒,写妻子颂,写母亲颂,写小草颂。
为了保全我那点可怜的天赋可怜的兴趣,也为了适当遮遮家庭财政捉襟见肘的窘状,业余时间爬爬方格,已成我的第二课堂。妻在我晚饭后散步归来前,沏好酽茶,然后悄悄将幺幺带出书房,也成她的规矩。要是幺幺不愿离开,妻便采用哄骗手腕。这种潜在危险与日俱增,好在我的豆腐块十有七八中彩,不然那方净土迟早得归幺幺。这一点我略已窥见。
得加把劲。
逢妻上中班,幺幺归我带。午睡前这段时间我能做的只会讲故事,教他台湾儿童诗,这还难说是出于自愿。小家伙饭饱汤足有精神,有精神就要看书,给他声控汽车电动狐狸,他摸一把,咂啧着嘴,操练起来,三下五除二统统打发到厨房里去,回过头指着《三国演义》插页盘问好人坏人,我不讲故事还能干什么?小喇叭开始广播,我操着电台声音,讲大灰狼,黑猫警长,小白兔牙膏,直讲得他瞌睡过去。
我飞快将他抱离书房。
妻下班回来,见幺幺睡得安然,免不了夸我几句,人也温存起来,我忽然感到歉意,对不起她。妻待儿是真心真意的,你呢,捋着胡子打主意,拣儿子的肥瘦,乌龟王八似的。晚饭后,妻给幺幺洗完手脚,看一会儿电视,好言好语哄他上床,然后回到我身边,看我的文章,碰见自己的影子,便拿眼瞪我,眼神媚媚迷迷,令我看书串神。罢,熄灯,睡觉。
妻在我怀里喃喃嘟嘟,一反往日温贴,我松手,“哪儿不适?肚痛?”
“看你想的。”妻娇。
“今晚没情绪?免了,睡。”
“看你!”
“那为什么?”
“幺幺。”
“幺幺?”
“幺幺能成神童吗?”
“不成。”
我明白了,妻中邪了。我的小说《操练》是写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父亲母亲如何操练小幺幺,盼子成龙的故事。出余不意的灵感当然也是诞生于他人文章,算是哪码子事?妻太认真了。“为何不成?幺幺是脑壳小,还是缺吃少穿?你说说!”
“神童嘛……”
“嘛,嘛,不就背几首唐诗吗?幺幺会。”
幺幺确会背诗,但不是前朝骚人笔下小桥流水,西风瘦马,只是一般绕口令,标语似的,谈不上诗不诗,意境不意境,空灵不空灵,诗是街道托儿所阿姨教的,听两遍,即便漫不经心,也能记住:
丁丁丁,铃儿响
铃声就是战前令
进教室,坐端正
老师讲课认真听
这种诗,幺幺能成神童,我怀疑。
“你是父亲,还是叔?你给我下床!”
“小点声,好商量,好……”
“你不要碰我!”
妻态度强硬,不容揩油。
软的来。
“要说神童,也不是很难……”
我摸索记忆,照书说的给她摆谱,归纳起来几句话:家庭教育摆第一;母爱不可少;心理健康最要紧。
妻睡意全消,我却一困,再困,歪倒一边。妻点灯起来,给我泡一杯浓茶,灌我下肚。我睡得着吗?我们在浓浓夜幕中,亲热起来,共同讨论神童的智商和类型。
按心理学家分析,神童可分三类,第一类苏轼型,第二类李白型,第三类林黛玉型。林黛玉型智商最高,但体质较差,性格孤僻内向,这种神童较易获得。李白型智商较高,身体素质好,但性情不好,脾气暴躁。苏轼型智商较高,身体素质很好,性格也好,这类神童最难操练了。据报道,现在社会流行冠以“神童”的小幺幺,性格都较偏常,或任性,或腼腆,或乖僻,或嫉妒,回头矫正,也是一桩苦事。既然花本钱,有信心,肯操练,就得全面,“你首先学会操练自己,读书。”我说。
妻上下点头,袒胸露背的要下床。
“得,明天吧。”
第二天又是阳光明媚,妻脸上挂笑,青春焕发,手脚麻利。休息天的家务特别见多,定要摸到开锅烧午饭。单是一瓶酸奶,幺幺要磨蹭半小时,妻卫生处理二十分钟,然后搬弄瓶罐,柴米油盐酱醋糖。今天由我侍候幺幺,妻市场打菜回来,吩咐我把菜晾开,午饭仍由她来,但下手归我,她要腾出时间读书。
书房归她。
我在外间逗幺幺背诗,他把酸奶折腾得满胸襟。
我将他处理干净,一头钻进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苦也。
搞了芹菜搞茄子。油炸茄子好吃不好弄,洗,去头去尾,切片,漂水,捞起二漂,够糖水菠萝罐头工艺流程了。据说这东西不爽净,刺激皮肤,妻特别关照多加点功夫。看到水面黑晕晕一层,摸摸自己油润润两腮,我知道,苦妻多时了,心底骤然升起暖流热烘烘。
妻是好妻。
这时厅堂传来惊呼,吓我一跳,以为火警。
“怎么搞的幺幺,满身湿!”
妻老大不高兴,等我进去时,幺幺已是光赤赤一个,我帮忙给幺幺换上衣服,妻不理,径直洗衣去。我闲来无事,逗幺幺玩诗,小家伙记忆力不错,嗓门也大,厨房清晰可听。妻满手肥皂泡跑进来,惊讶道:“乖乖,再来一遍妈听听,我的乖。”
幺幺果然张嘴。
爸爸的鼾声
就象是山上的小火车
它使我想起美丽的森林
爸爸的鼾声
总是断断续续的
使我担心火车出了轨
咦
爸爸的鼾声停了
是不是火车到站了
“有希望啦,”妻心花怒放:“幺幺万寿无疆。”
妻以为她的乖乖无师自通,我不好拂她的兴,由她高兴去。谁知她得寸进尺,提出要庆祝一顿。
“午饭我包了,你自便。”
她撇下书,钻进厨房。
书房还我。
短短一个多小时,书房已不是原先模样,我找不到一本我需要的书。象地震之后重建家园,妻把书、杂志、报纸全挪到中央,分门别类,文学归文学,艺术归艺术,电影归电影,每本书都留下指纹,简直是一项劳民伤财大工程。显然,妻没打开一本书,看一个宇。
午餐内容果然丰盛,除清蒸鱼、四鲜烤茄、炒三丝,还有久违的八宝饭。这东西因为配料多,除糯米外,尚需豆沙、蜜枣、葡萄干、瓜子肉等,还很费时,虽然爽口好吃,却麻烦累腰,妻上班下班的,哪有心思?婚后以来,记得吃过三回,一是度蜜月,二是我生日,三是幺幺的生日。我舒身展胃,下手。妻一口一口喂幺幺。
饭毕,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累得喘息。她手头摸着书皮,对我笑笑,无可奈何说:“明天吧。”
我握紧她的手:“明天。”
此后妻果然言既出,行有果,或单独,或与我一块,书读得认真上劲,一副拼搏考大学的模样,一连几天,没有间歇。第四天,妻突然拉住我的手说:“你不觉幺幺有病吗?”
奇怪,幺幺会有什么病。
妻坚持她的说法。还拿出一期《健康》,翻到其中一页,找出病因病据。她要我陪同带幺幺见医生,我不同意。
“幺幺也是你的儿……”
没等妻说完,我伸手捂住她的嘴。
妻挂电话告了假,也给幺幺所在托儿所告了假。路上妻谈最近读书心得,什么阿斯匹林可退热,驱头痛、关节痛,但有副作用,过敏,引起皮疹、胸闷,唠唠叨叨,不厌其烦。她担心医生开的药副作用大,影响幺幺的智力发展,一路忧心仲忡。
因为独子证,因为优生证,看病异常照顾。
医生心宽体胖,带有职业微笑。
望闻问切。
一支烟工夫,药方出来了,无非酵母片、胃蛋白酶之类。
“没问题,略有消化不良,用几片助消化药……”
妻尚有疑问,怕副作用。
又看一家现代化医院,还是这药。
妻放下心,给幺幺温水吞下,安抚他睡去。
整个晚上,妻又担心副作用问题。
第二天天刚亮,妻把幺幺唤醒,给他喝一杯橘子汁,要他背诗。
“困。”幺幺眼也不睁开。
妻抱来新买八音彩色套塔,带音响,机关一拨,音乐悠扬。
幺幺睁开眼。
“背了给你,乖。”幺幺咂咂嘴,又要了一小杯橘子汁,带着困腔:“爸爸的鼾声,就象是山上的小火车,它使我想起,想起……”
儿子抹一下脸,耍起赖:“忘了忘了,我困我困。”
莫非副作用?妻大急,大惊。
急中生智。
妻突然说:“你不背,妈带你去打针。”
幺幺吓得大哭,尖利声划响四壁。
“……爸爸——的——鼾声——停了——是——不是——火车——到站了。”
妻高兴得哭了。
阿弥陀佛。
作者简介潘群,男,1964年生,1983年考入福州大学轻工系,现在南平酒厂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