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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与金钱

1987-08-24徐元旦

中国青年 1987年12期
关键词:木鱼金钱哥哥

徐元旦

作为一个儿子,把母亲与金钱联系在一起,实在是大逆不道。可是此刻,一幅“母亲与金钱”的立体画正展现在我的面前:

母亲仰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不满周岁的小孙子。两只手抓着厚厚的一摞“大团结”,数得“哗哗”地响,似乎要用金钱的声音对一个新的生命进行人生的启蒙教育。吊灯的柔光映照着红地毯和淡黄色的墙壁,散射开来,母亲的脸上被涂上了一层幸福的光泽,连那一道道被贫穷和苦难刻下的深深的皱纹也平缓了许多……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与金钱从来都是格格不入的。小时候,家里穷,金钱总是嫌弃母亲。在一座昏暗、充满了刺鼻霉味儿的、用碎石泥土和茅草搀合起来的破房子里,母亲跪在一个角落,那角落因为悬挂着一张威风凛凛的赵公元帅像,便成了她神圣的殿堂。母亲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响了本来只应该敲给释迦牟尼听的木鱼,嘴里嘟嘟囔囔地诵念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的经文。那是一只小木鱼,呆头呆脑,一动不动地忍受着木锤的敲击,竟然没有丝毫的怨言,唯有嘴巴张得大大的,似乎在乞求着什么。

乞求什么?

一碗稍稠些的米粥,一件稍新些的衣服,一两角买灯油、咸盐的小钱。父亲摔折了脊椎骨,长年躺在床上。母亲领着哥哥背着我,到山上砍柴。我饿哭了,母亲就让我吮吸她干瘪了的乳房。她用柴禾换成大米,煮粥给我们吃,自己却咀嚼着从田地挖来的地瓜藤、苦艾草。天一黑,她就早早地哄我们睡觉,然后跪在自己的“殿堂”里敲响木鱼,直到深夜。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赵公元帅冷酷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怜悯的表情。家里有钱了,那是刚刚成年的哥哥骑自行车载客,每天五六角挣来的。成分成角的硬币、纸币,在母亲的布包里越攒越多,到了100元的时候,母亲象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天文数字,先是惊愕,紧接着脸上便绽开了笑容。金钱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新的忧虑。每天哥哥推车出门时,母亲总要一遍遍叮嘱:“不准多收客人的钱,不准抽烟、喝酒,不准乱交朋友……”那惊恐的样子似乎几角钱就能把哥哥引入深渊。

这天正“哗哗”地下着大雨,哥哥湿淋淋地跑回家,进门便从怀里掏出1元钱,高兴地说:“妈妈,你看—”

母亲的脸刷地就变了:“哪儿来这么多?”

“下雨了,我就多收……”哥哥冒雨带客骑了50多里路,才要1元钱,不过比平时的价格多了一倍。

“啪!”母亲抬手打了哥哥一个耳光,气得声音颤抖,“你……你怎么……可以不……不要良心……”她逼着哥哥把这1元钱捐给了佛堂才算了事。

一边拜赵公元帅乞求发财,一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传统的道德,这就是我的母亲,在古老的中华大地上生成起来的母亲!

三中全会以后,哥哥承包了一个电器工厂,家中越来越富了。这时候,不是金钱嫌弃母亲了,而是母亲处处跟金钱作对。除了工资,她不准许哥哥多拿1分钱,即使按照合同规定可以多拿的钱。“没有钱受穷,钱多了丧良心。”母亲几乎每天都要对哥哥嘟囔几遍。无奈,哥哥只好把钱在外面存起来。承包合同期满后,哥哥自己又办了个厂,把全村人都带富了。很快,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小楼。可是最有钱的哥哥,别说盖楼了,连彩电也不敢买。有一天,哥哥壮着胆子对母亲说:“咱们盖楼吧。”

“哪儿有钱?”母亲以为哥哥每月还是拿那点工资。

“我有钱,够盖楼的。”哥哥小心翼翼地回答。

“有多少?”母亲半信半疑地问。

“十多万。”

“真的?”母亲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真的。”哥哥掏出存折。

“啊—”一声惊叫,母亲昏倒了。一辈子乞求赵公元帅保佑发财的母亲,被金钱吓得失去了知觉。醒来之后,她一言不发,跪在赵公元帅的脚下,轻轻地敲响了木鱼:

梆、梆、梆、梆……

是乞求发财呢,还是拒绝金钱?

第二天,哥哥请来了村里的老人,给母亲做工作。老人们说:“阿芳(哥哥)的钱来得正,干干净净,没有脏东西,你放心花吧。”

我在温州市上大学,特意赶回来,劝母亲:“让农民富起来,是党的号召。只要是劳动所得,钱越多越好。”

经过再三劝说,母亲总算想通了。“给我1万元钱。”她把这些钱分成三份,分别捐给了学校、修路队和佛堂,这才说:“盖楼吧。”

楼盖得很漂亮。五层。墙壁用米黄色的马赛克装潢。大落地窗。客厅、卧室、餐厅,还有一间能打乒乓球的活动室。尤其是书房,50多平方米,半圆形的大写字台,一长排书橱里装有几千册书。

母亲捧着她的赵公元帅,赵公元帅捧着聚宝盆,犹豫了好半天才走进楼里。她让哥哥把书房旁边的小屋修成了佛堂,把佛祖和赵公元帅供在一起,每天烧香、跪拜。佛祖教人行善,赵公元帅助人发财,母亲企图用古老的方式求得精神和物质的统一。夜,香烟缭绕,烛火通明。清脆的木鱼声从这豪华的楼房里飘出来,在寂静的夜空中久久回荡……

从此,母亲对金钱宽容了许多。每次哥哥出去联系业务,她都要买一二百元钱的好烟让哥哥带上。嘱咐哥哥在外面要吃好、住好,别舍不得花钱。我在大学里念书,母亲月月给我捎钱,还给我买上百元一件的衣服。光是买书,我就花了几千元钱了。然而,母亲自己却一如既往,过着俭朴的生活。那身淡蓝色的粗布衣服,那双黑色的方口布鞋,是她大半生穿过的样式,看样子,永远不想再换了。剩饭剩莱总要留着下顿吃。丢了一根针,她把垃圾从筐里倒出来,一点点扒拉了大半天,找到了,高兴得如同找回了丢失的珍宝:“这也是钱啊!”

一次,我陪母亲去县城。回来时,一辆小客车停在身边。我正要上,母亲拽住我说:“等大车吧。”大车便宜三角钱。又等了好半天,天阴起来,要下雨了。这时又来一辆小客车,母亲还坚持要等。我有些生气,说:“妈妈,您别太小气了。”母亲火了:“小气,你自己上吧。”我一赌气,上了车。车开动了,回头一看,母亲迈开双脚,看样子她要步行了。十多里路啊!蓦地,泪水涌出我的眼眶。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双古老的脚板,拖着岁月的负荷,沿着一条曲折坎坷的人生之路,倔强地走着,走着……

母亲的足迹,使我们家一次又一次地避开了邪恶设在富裕之路上的陷井。开始是一些不法分子搞“假、冒、骗”产品。见我哥哥厂的产品质量好,他们要出高价买去,再贴上名牌大厂的商标用更高价卖出。哥哥毫不客气地臭骂了他们一顿:“坑人赚钱,狼心狗肺。”母亲的这句话竟成了哥哥的警钟。一起重大的金融诈骗案,全县有20万人被卷入了,这就是后来闻名全国的“抬会”事件。如果当时我们家要参与了,凭借着雄厚的资金完全能赚一大笔钱。母亲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一种伤天害理的事情。那段时间里,母亲牢牢地把握着“财权”,没经过她的允许谁也不准动一分一厘。半年后,“抬会”就崩溃了。也许是因为楼房太显眼了,上面怀疑我们家办了“抬会”。家被搜查了,父亲被关押起来。几经调查才洗清了不白之冤,县里领导来家里道了歉。我和哥哥气得要写信上告,母亲胆怯地说:“别告了,查查也好。记住,千万千万别赚昧良心的钱。”

说完,母亲又走进她的“殿堂”,跪在佛祖和赵公元帅的脚下,乞求善良和钱财能和睦相处……

母亲怀抱着小孙子,两只手数着“大团结”。数完一摞,高兴地亲亲孙子,又拿起一摞继续数—

这个“母亲与金钱”的真情实景,使我莫名奇妙地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只有当象征着古老精神的母亲和代表了新的生活方式的金钱能够溶为一体,我们这个重道德、轻物欲的民族才真正会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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