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个女大学生的手记》的再思考
1987-08-24曹明华
曹明华同志:
你好!
最近一段时间,我发现你写的《一个女大学生的手记》一书,在青年读者、尤其是大学生中产生着强烈反响。此书出版4个月内4次印刷,已发行55万册,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证明。从该书的责任编辑陈先法同志处得悉:你已收到全国各地青年读者的近500封信;应广大读者要求,出版社已决定将此书再加倍印刷,增至110万册:你的《手记》也在文学界中引起震动,已获得“上海市青年文学奖”……这部7万来字的《手记》如此受到读者青睐,这在近年来的国内出版界还是少见的。这究竟是为什么?我打算国庆前去趟上海,约请你写篇文章,以“青年与社会”“青年与人生”为主线,围绕青年读者来信中提出的问题,反过来重新审视《手记》。我想,你毕竟只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你对社会与人生的探索和思考,绝不会仅仅停留在《手记》上。那么,拟写的文章可否用这样一个题目—《关于<一个女大学生的手记>的再思考》。文章的详细内容,待我们见面时细议。
祝愉快!
杨晓升
1987年9月10日于北京
杨晓升同志:
你好!遵命将稿子奉上,请过目。
尽可能按你的要求,采用了这样的形式(受我第二本集子里有关谈《手记》篇章的启发)。内容基本都是读者来信中较感兴趣的,其中包括想了解我对某些问题的看法等。
乍一看也许会觉得与“青年与社会”“青年与人生”的大题目不很相符。但我信奉一句名言—真正的诗人在谈着“我”时,其实是在谈着普遍的事物。
我不喜欢就我不熟悉的题目去教诲人,而宁可现身说法,更多地偏重自己的体验和感受,这大约也正是《手记》赢得人们的主要原因。
另外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假如稿子用的话,能否尽量不要删?我自我感觉避免了流露任何“消极”的情绪与念头,至于个别或许会让旁人误以为不够“积极”“明亮”之处,其实是我一贯带“个性”色彩的文风。祛除了这些“点”,也就祛除了大半“个性”。所以,我请求。
谢谢你的诚恳与热情!你是我好长一段时间沉默以后,接待的第一个朋友。而这些天,又热闹起来。我终止了“自我封闭”,不再以拒绝的眼光对待外界。
但愿我没让你太失望!
曹明华 1987年10月8日于上海
记者见到你很高兴!不过,我首先是因你的书而来的。社会上有一种说法,说你是“大陆的琼瑶”,对此你作何感想?
曹明华不,不至于有这类严重的事情发生。我不会成为“大陆的琼瑶”。至少有两点最简单的区别:
第一,即便同样写情爱吧,她是在全力以赴讲故事。而我不,我对讲故事天生缺乏兴趣,我偏爱寻找“情节”背后的蕴含,寻找我和我自己的生命息息相关的带有某种“真谛”性质的启迪。
第二,琼瑶的遗憾来自她的过分辛勤—一口气抛出40几部大同小异的玩意儿,自我塑造成一个“匠”。
我呢,《手记》收的是前几年比较女性味的文字,而我一年半前在《交大研究生通讯》上写的东西就已经让人看了—让北京一位博士生看了写信来称我为“老兄”。
不是“认识你自己,成为你自己,超越你自己”么?我深感“超越你自己”来得最够刺激!而在原有层次上添砖加瓦的工匠活,实在不太够意思。
记者你怎样看待所获得的文学奖?
曹明华我从一个比较纯粹的理工科校园走来。在得文学奖当口曾让我寻思的是,我的东西究竟“文”不“文学”?
因为首先,我信手写来时“理工科”味很浓,就象我信中也不时地勾勒个“谐振图”、勾个“模版图”之类,来表达我许多“即兴”的念头(《手记》中为印刷的方便删去了多处)。
记得在一次朋友们的聚会上,几位男生对我的文字争执不休。他们用“文学作品”的标准衡量我。他们大谈起各类文学流派的比较,谈起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谈起“魔幻”和《百年孤独》之类……然后衡量我。
是吗?—一位和我并不熟悉的女生插言道—你们好象都在把曹明华的东西当“文学作品”来看,而我们不是。我们只感觉这是个活生生的可交流的对象,从它那儿,可以重新发现我们自己,发现我们自身的那么多微妙的体验和感受……我在看的时候一点没去想这是不是“文学”,是什么程度的“文学”;什么样式的,“文学”。
记者读了《手记》,没见过你面的人,偏爱想象这是个性格内向、多思的人,实际上呢?
曹明华实际上人们很快发现我的两大爱好是说话和社交。
当然,性格外向和内向并不能以是否善于表达来划分。我喜欢表达,甚至常常喜欢用夸张的“修辞手法”,喜欢和朋友和环境达到一种气氛上的交流,但这并不妨碍我的内心存在一个世界,一个有时候只属于我的、纯粹私人的世界。
但有一点是比较显然的,那就是心灵的敏感。别人曾套用几句现成的话来形容我:碰一下等于痛击,响声便是噪音,不如意就是悲剧,高兴就是狂喜,朋友如同爱人,爱人无异于上帝,失败不啻死亡。
再有,常常给人错觉的就是—特别给那些单从文字上了解我的人错觉的是,以为曹明华正满脑子地正心情沉重地思考着啊……正满心思考着关于“人生”,关于“社会”,关于诸如此类,等等等等。特别是《交大研究生通讯》上那篇长文的发表,更让人想象我正在“没有权威眩目的光晕,没有神明幽暗的香火”中思考着,并且很可能是神情严肃地“思考”着……
而我自己呢,我自己深深地感觉到的,却更多是自身那难以掩饰的、常常是充满矛盾充满非理性混乱的,甚至是神经质的一面。
那一个世界,那一个满脑子,“思考”一点什么的世界,很多的时候并不感觉到它的存在。
时常地,在来去匆匆中,在平淡琐碎中可以全然地遗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世界,一个充溢着“理性”的一个“思考”“问题”的一个富于艺术感的一个超脱飘逸的一个灵魂飞升的世界,一个,在这么一张白纸上编排句子的世界……
是的,常常全然地忘却还有这么一个世界的存在。
可以因为买不到一件想象中的长大衣大发脾气,可以因为想买一袋特别爱吃的“鸭肫肝”而重又充满希望—“假如再买不到鸭肫肝,我对生活都失去信心了!”我惯用夸张的“修辞手法”。
荒唐么?也许。一个在这一刻把生活希望寄托在区区“鸭肫肝”身上的人难道不荒唐?
不过心平气和地想,在平常的日子里,其实又确有多少大大小小的“鸭肫肝事件”充斥了我的生活啊!
当你不自觉地置身于这些个大大小小的“鸭肫肝状态”中时,假如你被提醒,你会发现你距离所谓的“理性”很远……你没去想什么是正义啦什么是邪恶……离艺术也很远,你也不会去多想关于美关于丑。
这时候更多的,是沉湎于自身生命的天地里,它并不见得宽广,但却确实地真切,这时候最强烈地作用于我们的,是生命的欢乐和悲哀。
是啊仅仅是欢乐和悲哀。
不过我,还是非常地感谢那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就象人类彼此间终究互相需要,需要朋友,需要语言的交流,需要聆听和渲泄,还有彼此的启迪和共同的沉湎……况且,还需要寻找,需要未来……
而于我,这似乎更有特殊的意义。
这毕竟是另一种让我为之深刻沉醉的境界。是啊,一种境界。
我衷心地感谢这个世界的存在。
只是我还要承认,我想提醒别人也提醒自己承认
承认比这更宽广更不朽的生活本身。
记者你对自己的基本估价怎样?
曹明华我觉得我是先做人再做文,这个“人”,并不见得是个“好人”,而仅仅是个“活人”。这个活人正作着各式各样“生”和“活”的尝试,正作着尝试生活……有时候碰得头破血流。
我的文,便是那个“活人”的种种“不完美”的内心起伏和思维冲突的写照。
我喜欢跟生命力蓬勃旺盛的人交往,喜欢他说他想说的,而不是“应该”说的;宁愿他做他想做的,而不是“应该”做的。
我每每看到我的一个好朋友热情奔放于“迪斯科”舞场时爱穿的一件衣服—上面写着:Still crazyafter all these years!
我总是不禁要感动。我知道我们不再会“crazy”,“after all these years”。因为“责任”和“义务”迟早要召唤我们。更本质些说,每个生命体活在世上,都需要遵循“得失平衡”的自然规律。我们这一代,到今天为止,还是向这个世界攫取的要大于付出的,而这,也是正常的社会现象。但当“after alltheseyears”,我们多少会感觉到沉重了,我们再也轻飘不起来。
然而,也正是“青春”赋予我们的这种特权,让我们有可能享受这样一种境界,享受我们青春的冒险和青春的妄想,放纵我们稚幼的柔情与执著的迷狂……
有权利crazy的年龄,为什么“不”呢?
—我这样替自己解释,这样为自己开脱。
为一次又一次的crazy!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只有我自己知道,当然,同时也获得了许多。
我是一个扔东西的人。
学功课也一样,看来是学一样,扔一样的了。
学了理工科,我叹口气说,看来,将来的前景至多是高级的仪器维修工,或聪明的模仿者了。
学了些生物医学,我恍然大悟道,原来“小病不用看,大病看也没用”哪!于是稀里糊涂丢了公费医疗证后也不再觉得需要去补。
后来是怀着比较大的幻想去学哲学。想不到还没学完,我就忍不住为我们的哲学现状勾了份脸谱—
寒风凛冽中你问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冷不冷?”“哦,真冷!”她边缩着脖子边回答你。
而一个哲学家呢?“冷?首先要搞清楚什么叫冷!冷相对于热存在,没有热也就无所谓冷,此乃一对矛盾体,同属一个哲学范畴。它们既对立又统一,既互相依存又互相转化,这种转化,又是需要条件的,而条件……”
然后他终于侧过脸来问你:“好吧,现在关于‘冷的概念彻底弄清楚了吧?现在你到底冷还是不冷?”
你于是完全糊涂!真正是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算不算“冷”了!
既然到了今天面对“文学”,也许要感谢没有“学过”的缘故吧,我发现我还能够幻想,还能幻想……
但这种幻想也很可能是有极限的。当然眼下,倒很有兴趣试试。但我预感不久我会离开它,因为还有其他新的想法新的尝试的渴望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