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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年卡(小说)

1987-08-24霍刚

中国青年 1987年12期
关键词:李克小弟大哥

临窗有张写字台,兄妹三人,一人一个抽屉,绝对公平合理。

快过年了,妹妹每天都要从学校带回几张贺年片来,放进自己的抽屉里。这些贺年片都是她的学生和上师范时的同学送的。短短几天的功夫,她的抽屉里就有了厚厚的一叠。这天晚上,她正坐在写字台前批改学生的作业,从一个学生的作业本中,掉出了一张大大的贺年片。妹妹看过后,把短发向后一甩,咯咯地笑起来:

“哥,快来看哪!”

他正在写字台边洗头,忙把一颗湿漉漉的脑袋伸了过去。贺年片是孩子自己做的,字写得东倒西歪,但一个个大得赛过蝌蚪,颇有气势:

“献给我最爱的老师。您象母亲一样关怀着我们。老师,向您提一个最好答的问题:您本来就个儿矮,为什么还总穿旅游鞋,不穿高跟皮鞋?我姐姐个儿也矮,她就穿高跟皮鞋。祝老师在新的一年里更美丽。”

妹妹笑道:“这小家伙,人不大,操心的事儿还不少。”妹妹说话是嗔怪的口气,但他看得出,妹妹的眉眼里满是欢悦的神色。不知怎么,他心里怅怅的。

今年没有人给他送贺年片,一个人也没有。自从他干上这行,就极少有人给他寄这东西了。写字台的抽屉数他的大,还上了一把锁,可是里面只有一个大皮夹子,夹着一笔笔的帐目和证明了自己成功的几万元钱存折。那就是他全部的世界了,也是他聊以自慰的精神所在。

5年前,一场工伤事故,使慈爱的母亲继因病早逝的父亲之后,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抛下3个尚未成年的儿女。这场劫难造成的巨大悲恸过去后,他便自然而然地成了这3口之家的户主。他离开学校,进了母亲生前的那家小工厂,当了描图员。一天8小时,他趴在图板上画啊,

描啊,脑袋胀得仿佛要裂开,但却象个皮球,里面空空如也。两年过去了,终于有一天,他开始发觉自己简直就象一部机器。机械的劳动使他的身心变得迟钝和憔悴。他天生一副不安分的性格,讨厌这种平淡无奇一潭死水般的活计。他更喜欢具有主动性、创造性的工作。于是,他向厂长递了一份辞职报告。然后,便利用父母留给自己和弟妹的一小笔财产,开了一个小小的服装店。

他拉开弟弟的抽屉,想从里面找一支圆珠笔,清一清今天的帐,竟意外地发现,弟弟的抽屉里也有一摞贺年片。这不禁使他惊奇,使他悲哀,多少还有点嫉妒。他没有想到平时总是沉默寡言的弟弟还有这么好的人缘儿。他一张张地浏览这些贺年片。其中的一张特别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张很美的图片:蓝湛湛的大海,金黄色的沙滩,两个孩子背向画面,并肩坐在一起,向远处眺望……贺年片的空白处写有两行挺秀气的钢笔字:

“这张贺年片好玩吗?你的歌儿唱得真好!林林”

他紧张了。心想:这林林肯定不是个男孩子。现在的中学生真不得了,女的胆更大,这不分明是情书吗?弟弟上的是重点中学,要是沾上了这种事儿,还怎么考大学?为了弟弟能读好书,他尽了最大的力量。吃的穿的戴的用的,从不让弟弟操心。有时怕弟弟上学迟到,他会叫出租车送弟弟。他还为弟弟在学校附近一个哥儿们开的餐馆订了午餐。他做这一切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弟弟能够考上大学,有朝一日能成为象李克那样的人……

他拉开嗓门从里屋喊来了弟弟,脸色严峻地把贺年片递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儿?”

弟弟一脸疑惑地望望他,低下头去看贺年片,抬起头时,神色坦然:“这有什么!班里同学之间都互相送,我也送她了。”“什么?你还送她了?难道你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他气急败坏地瞪起了眼。弟弟静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你想错了……”

“这些事我比你懂。以后少和女孩子来往,专心考你的大学。”他粗鲁地打断弟弟的话。

第二天下午,天空飘着雪花,顾客稀少。一辆崭新的豪华出租轿车开到店门前,胡元在车里向他招手。胡元以前也在那个小工厂当工人,是他不错的哥儿们,后来眼热起他来,也脱下工作服出来了,在东华门摆了个小摊。这期间,胡元来找过他几次,每次都是来借钱。上一次是在一个月前。他拉开后车门,钻了进去。胡元吩咐司机:“力力餐厅。”转过头来,向他一龇牙:“怎么样?小弟说请就请,不过咱们不去马克西姆,西餐没劲几,还是力力解馋。”

一个月前的一天傍晚,也是一个下雪天。他正从外面给店门上锁时,听见身后有个沙哑的嗓子喊他。回头一看,竟是胡元。胡元已经有几个月没照面了。胡元脸上现出且惊且喜的神色:“哎呀!忒巧了!我去王府井买点东西,正好路过这几,没想到碰上了大哥!”

他努力打起精神,尽量使脸上现出些许笑容来,心里却说:“小子,还没改本性,又来蒙你大爷了。瞧你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儿雪花,没准儿在哪个旮旯儿等我多久了。让你小子耍了,也甭开这个店了。”

胡元向他大叙别来相思之苦,死乞白赖地要拉他去喝一顿,说哥儿俩相聚不易,要一醉方休。他们来到一家门脸很小的酒店。胡元颇难为情地笑着:“嘻嘻,这次将就点,下次小弟请你上马克西姆。”

酒菜上来了,胡元向他一举杯:“来,大哥,干!”他把酒杯举到眼前,但没有递过去:“你知道我沾上一点这玩意儿就完。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没事你不会来。不光你,现在找我的人都这样。”胡元愣了一下,讪讪地笑道:“哪有什么事儿,大哥你别想得太多了。”

“说吧,不说我不喝。”胡元颓然地放下酒杯:“唉,说就说吧。大哥精明,眼里揉不进沙子。既然如此,小弟也用不着拐弯抹角,妈的,上次我又赔了!唉,干这行可比摆弄焊枪难多了!不过我不泄气。这次我又找了一条路,手头急需。到了这份儿上,想来想去,不找大哥找谁呢?再借我1000块,这次要是还栽,我就真他妈的洗手不干了。这可是最后一次求大哥了,大哥千万开开面。”

他皱了皱眉。他讨厌脏字,尤其讨厌“妈的”这个字眼。他正视着胡元:“钱的事儿好商量,谁让你张口闭口叫我大哥呢。不过有句话,我跟你说了不止一遍,不管你爱不爱听,这次我还得说。干这行要有心眼,但不能坏心眼。什么时候你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不会来找我了。”

他问胡元:“这次你又找了条什么路?地道吗?”

胡元诡谲地一笑:“暂时保密。这事儿准成!”

优雅舒适的“力力”餐厅已经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胡元笑嘻喀地给他斟酒时,他说:“看来这一个月你混得不错。说说吧,这些钱是哪儿来的?不说可不敢喝你的酒。”胡元急了:“大哥,你怎么信不过我?向上帝他姥姥发誓,这酒绝对干净。今天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谢你对小弟的一片诚心。要不是你上次借给小弟1000块钱的本儿,小弟今天也请不了你。”

“你到底干了些什么?”胡元神秘地用双手向他比划了一个长方形:“你猜!”

“香烟?”

胡元摇头。

“杂志?琼瑶的小说?”

胡元连连摆手。

他猜不出来。

胡元一字一顿:“贺—年—片!”

“什么?”他的眼珠子瞪得老大:“你?!”

胡元得意洋洋:“大哥,别老瞧不起人。你给小弟讲过那么多学做人的话,小弟没当耳旁风,咱不能再坑人了。小弟不是草包肚子豆腐脑袋。上个月,听说一个哥儿们卖这玩意儿一天就得了十几‘大张,小弟就寻思,快过年了,搞这东西准没错!咱也来点高境界、高追求的,不能让别人说咱哥儿们只认得票子。小弟不光摆了摊,还从广州给别人搞货源,地道的香港货色。真邪了!现在的人好象都发了疯,几块钱一张的贺年片、情人卡一天能脱手几十张、上百张,十几块钱的音乐贺年片买的人也不少,你说怪不怪!这些天总算没自混,本儿捞回来了,还小小赚了一笔。”

他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是啊,说什么呢?他不禁为自己难过。自己当了那么长时间的老师,到头来竟不如学生,胡元也有了贺年片,太滑稽了!胡元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叠人民币:“这1000块钱还你,以前借的,下次一定还。”

他默默地接过钱,麻利地数了一遍,抽出5张,其余塞进口袋里:“不止1000块,多出50,怎么回事儿?”胡元咧咧嘴:“不好意思,算是1000块钱的利息吧。”

他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污辱,他从来也没有感到自己象现在这样讨厌别人。望着胡元,他想起了妹妹的学生,还想起了那个叫林林的女孩。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许错怪弟弟了。他把5张票子扔在胡元面前:“你什么时候才能懂得

我?如果你真想谢我,为什么不送我贺年片?我用这些钱换你一张贺年片,怎么样?”

胡元瞪大了眼睛。“哈哈,大哥想要贺年片?新鲜!这东西对咱哥儿们来说,除了用它摆摊做买卖,还有什么意义?要它干嘛,别逗了!”胡元说完,殷勤地从一个白底蓝碎花的大瓷盘里夹起一段肥硕的海参,放进他面前的小碟里。

胡元高兴,喝得不少。他心里烦闷,也喝得不少。酒至半酣,胡元凑近他的耳朵:“听说云云和李克今年国庆办喜事了,知道吗?”

他早就知道了。国庆前云云曾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请他去喝喜酒。他只是说了一句:“你知道我不会喝酒!”就“啪”地挂断了电话。胡元喝多了,鼻孔朝天,嘴里喷着唾沫星子:“云云,你太不仗义了!大哥要人品有人品,要票子有票子,你怎么撇下他不管了?你不就是看上李克的文凭吗?他妈的!大哥,我真想替你哭一场……”他喝住胡元:“别胡唚!你懂什么?”他一仰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云云,那是一个梦。她离开自己已经快一年了。他和云云是在那个小工厂时由同事介绍相识的。在那个小厂里,云云是那么出众:她中专毕业,漂亮,活泼,象个纯洁的天使。他不恨云云,因为那不是她的错,也不是李克的错。李克是他中学的同班同学,大学毕业后分到这个小厂。眼下,他在想,即使李克不出现在他和云云的生活中,云云迟早也会离开他的。因为他所走的路,已经很自然地把自己造就成了不同于云云那个层次的人。那天,云云对他说:“厂子里办了个管理知识讲习班,李克主讲,每天晚上上课。你去学学吧。”他沉吟了片刻,叹道:“唉!你见我哪天晚上闲过?归拢铺面,结帐,有时还得奔东跑西地联络应酬,哪有时间学习?再说,现在学不学对我来说都一样。我看你也不用去学,又不想当厂长。”

云云既劝不动他,也没听他的,自己去了。从那一天起,他便真切地意识到了自己和云云之间的距离,而这距离将最终导致他们的分手。

那是一个周末,云云兴冲冲地来找他,说李克托熟人给他和她搞了两张第二天的票,日本的时装表演。“棒极了!听说买票的人排出了一站地呢。李克不愧是你的老同学,真关心你。你一定得去提高提高。”

听见云云夸李克,他心里不由得酸溜溜的。他抓过一把笤帚扫着地,头也不抬地说:“那些时装有什么意思?都是些样子货,你见谁穿过?要是谁敢穿上在大街上走走,别人不说他是神经病才怪呢!再美的服装穿不出去,对我来说就没意义,就犯不上为它浪费时间。”

云云望着他,神情是复杂的。过了好一会儿,云云才说:“你真是个出色的生意人!你不去算了,有人去!”

那就是云云和李克的开始,也是云云和他的结束。

眼下,胡元提到了云云,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她了。倒不是自己无法领会云云的境界,那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为那天就那样挂断了电话而懊悔。他想起每年自己的生日,云云都记得清清楚楚,送给他一个精美别致的生日卡。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刻,那几张生日卡他一直珍藏着。就为这些生日卡,他也不应该拒绝云云的邀请。他想以后即使在大街上迎面撞上云云,云云也不会理睬自己了。

和胡元分手后,回家的路上,酒劲儿上来了。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人行道上。眼前的世界旋转起来,他感到一阵阵难受。

忽然,眼际出现了一片斑斓续纷的色彩,在飘洒飞扬的细雪中起伏闪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个小书摊,书摊后的一个木架子上,挂的竟是一排排五光十色的贺年片!他看呆了,他伸出手,想摸一摸这些表皮光滑润泽的贺年片。这时,一个老太太从木架子后横出来,冲他吼道:“买不买?不买别动手!”他张了张嘴,灌了一口凉气。他心里想:“买不买?要买就怕你存货不够!”但他没有说话。老太太急了:“你听见没有?不买走人,兜里带钱了吗?”

他的火腾地窜了上来,他盯着老太太,眼珠子充血:

“你有多少?”他把羽绒服脱下来,又把拉锁拉上,用袖子扎住领口,羽绒服便成了一个大口袋。他掏出胡元给自己的钱,指着羽绒服对老太太说:“往这里装,装满为止!”

他背着满满一口袋贺年片走进家门,他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同学的通讯录,他要给每一个中学同学都寄一张贺年片。这是路上他打定的主意。折腾了半天,他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通讯录连同他中学时的作业本,原是在写字台自己的抽屉里,和那些帐目、存折放在一起的,后来他嫌杂乱,觉得这些东西已经没多大用处,便一古脑把它们移到了弟弟床下一个装旧鞋的箱子里。他找出箱子,可里面竟是空的。他从里屋喊来了弟弟:“这里的东西呢?”

“卖了,让我卖给收破烂的了。”

他一跺脚,吼道:“你真勤快!谁让你卖的?!”弟弟挺委屈:“去年春节,不是你对我说,让我把这箱子里的东西处理了吗?”

他狠狠地一脚把箱子踹进床底下,一屁股坐在床上。

他呆坐着,目光迟滞。是啊,怨不得弟弟,只能怨自己!他那时怎么也没有想到今日还要用上通讯录!他真想哭,但哭不出来。和同学们这么久没联系了,同学家的详细门牌号他一个也记不清了。寄贺年片是不可能了。看来,想追寻的东西,命中注定是得不到的。他想。

他望着写字台上堆着的贺年片,心想:看来它们也只配落个和胡元那些贺年片一样的下场。明天,把这些贺年片摆上柜台,卖掉算了。

他仰面朝天,躺在弟弟舒适的床上,疲乏地闭上眼睛。

妹妹背着手蹑手蹑脚地走进屋来,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鼻子。他睁开眼,冲妹妹嘿嘿地笑道:“我醉了,信不信?你不是爱看醉鬼吗?好玩吗?”妹妹笑了:“醉了?那好办!我有醒酒的特效药。有人送你一件宝贝,你一瞧准醒。”她把右手向他一举:“看!”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大红色的贺年片,鲜亮鲜亮的,红得耀眼夺目,超凡脱俗。“我的?”他疑惑地问。

“当然。”

他迟疑了片刻,一把抓过了贺年片。打开,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刚劲潇洒、十分熟悉的字迹:

“最真诚的祝福献给你!

祝你春节愉快!生日快乐!

老同学、老朋友:李克、云云”

他的心受到了震动。他又仔细地把贺年片上的字看了一遍,没错,是李克和云云!不是他俩又是谁呢?

他不由得百感交集。

贺年片上,寥寥几行,最普通不过的话语,可他觉得该说的一切都说了,这就是他所企望的。那些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都包含在这里了。他曾失去了很多,可现在得到了这份厚礼,这份情谊,他满足了。

又想起了云云,心里热乎乎的:她依然记着自己的生日。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从羽绒服口袋里翻出几张“大团结”,塞在妹妹手里:

“快,食品店还没关门,快去买些熟菜来,德州扒鸡、火腿肉、小泥肠……对了,还有酒,中国红!今儿晚上咱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妹妹愕然:“庆祝什么?”

“傻丫头!生日,今天是我的生日!”妹妹使劲拍了下脑门儿:“该死!成天价忙,让小家伙们闹昏了头,我怎么忘了!”她又孩子气地一拍手:“对了,还有生日蛋糕!”

他走出屋门,大声说:“我去请两位朋友。”

妹妹嗔道:“又是那些狐朋狗友。”

“不,不是,这回请的是老朋友,真正的朋友!”

他边走边想:贺年片不卖了!李克一定保存着同学们的通讯录,别忘了,让李克带上,今晚他要和李克、云云一起用最动人的词句把贺年片写好,明天一早寄给同学们。

那结果也许会很美妙呢! (题图:盛灵君)

作者简介霍刚,男,25岁,大专学历,现为中国黄金总公司某处室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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