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坡(小说)
1987-08-24徐善长
朱平似乎再也摇不上去了。她的全部气力好象都被眼前这金子一样耀眼的阳光消耗殆尽。所有的努力只能在凹凸的煤屑路上留下浅浅的辙印。天是蓝的,蓝得诱人,象湖,但有密密的梧桐叶隔着。深沉的绿色。眩目的阳光。她的眼发麻。朱平习惯地抬起手揉揉鼓胀的太阳穴。汗开始从鬓角流下来,接二连三地跌进衣领。朱平用劲攥紧轮椅车的下轭,现在关键的是要镇定情绪,运足气力。她抿紧嘴唇。
操场的跑道上,两只小雀在啄食,怡然自得。
这是炎夏的中午,所有的人都被热流赶进了新建的宿舍楼和破旧的筒子间里,寂静主宰着师大校园。风无一丝,头顶上锯齿状的梧桐叶安然地昂扬着。正在兴建中的物理系实验大楼,塔吊高耸。师大的布局极富艺术气,但校园的路却太糟糕。路上的煤渣随着轮椅车的每一步移动,发出一种枯燥、折磨人的响声。朱平试图把腿伸出车外,借助于支撑,随即她就觉得可笑。她已把最真实的依靠过早地丢给了这个有着太阳和绿的世界。
她不绝望,也不等待。她必须在两点前摇上这个坡,不然同学们会怎么想呢?世界上总是有许多人一生都在幸福地糊涂着,但也有人去要为一开始也许就知结局的事弄个明白。方程式证明的意义不在答案而是在证明过程本身。她朝排球场上瞥一眼,顿感火辣辣的阳光里好象充满了谜语,这是一种痛苦的联想。她想。无论如何,自己得上,这是眼下最关键的时刻,自己不能输给这一条不起眼的煤屑路,它肮脏、诡谲,让人嫌厌。朱平还看不见坡尽头的小花园,花园里肯定是会有人的。她想。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两个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的大学生,那次肯定是被自己的哼哧哼哧的气喘所惊觉,他们丢开剑拨弩张的论战。
“你是夜大学的?”
“……”
“为什么一个人?”
“……”她很想说点什么,也想笑笑,然而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他们把她推上了通道。那个架着眼镜的高个从塑料本里撕下一张纸递给她,那是一首诗:“许多种语言,在这世界上飞行。语言的产生,并不能减轻人类沉默的痛苦。”她望着他们阳光一样刺人的视线,他们富有青春活力的背影,她流下了眼泪。
朱平费了好大的劲才懂得,让人理解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一个简单道理,在理智上是伟大的,在生活中却令人酸鼻。她确实跌进了悲剧。在这漫长的“证明”中,她有了恒文,有了茜茜。路摆在自己的脚下,明天还要再继续,当然也就要去“证明”。理解?她不敢奢望。她只有摇着轮椅车,咬着牙,因为她的背上已盛满太多的目光,答案是没有的。“夜大学?”“都妈妈了,还……”“连路都走不了,还逞什么能?”……然而她得承受,她觉得自己还能。
朱平太不相信命运,所以命运时常同她过不去。她是那么向往山,在电影、小说里,山给她的感受太强烈了,然而她却被送去平原插队。
那里的蚂蝗很多,细而小,叮人又疼又痒。第一次下田,她栽一株秧,就得在腿上抹一次。许多女知青尖叫着纷纷跑上田垄。她忍受着,后来恒文说这第一印象太深刻了,简直铭心刻骨。
地方穷,却有一个叫得响的名字:幸福公社。平原太贫瘠了,只有清一色的水柳。
没有山。却有水。一条小河从知青户的屋后流过。同人一样,河在一冬的沉默之后,在多雨的春夏便开始发情了。那一年夏天雨水忒多,早稻秧栽下后就很少见过整晴,人都开始长霉。据说是上游的水库蓄不住了,要放闸,反正一夜间河埂有些招架不住了,大长屋生产队出现了险情。草包、木材一古脑儿准备,人一批一批堵漏。她也冒着风雨站在寒冷的水中,牙齿格格发响。
“朱平,你上去!”恒文大叫。
她没有理他。
“你得上去,太冷!”
“不!”
“你是女的。”
“都一样!”
朱平最终还是上来了,因为双腿已没有了知觉。人终究没有能胜过天,洪水冲垮了他们的希望。自此她的腿一直处于麻木状态,待她知道问题严重,已经晚了,她被送回到了芜城,住进了医院。
医生没能让她重新返回平原。
恒文却站在病房的门槛上。
“朱平。”
“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看你。”
“谢谢。反正死不了。”
“以后……”
“总得活下去。”
“你怎么不流泪?”
“不。”
恒文把上半年的红利交给了她。她望着恒文宽阔的背影,忙用被子捂住头,想哭而只有呜咽。
朱平吐出一口痰,似有淡淡的一丝腥味,嘴发咸。车子在挣扎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她怀疑它会和自己在同一时刻因受不了而瘫痪。
她竭力用眼睛去捕捉绿,那是她心里的荫凉。
朱平猛然想到了恒文,一种绿色的温馨和依恋翩然拂入心间。他吃饭了?他们的计划成功了吗?她太需要他,正因为如此,她才有那么多的作为一个妻子的愧疚。但又有什么办法?命运不公平地使我们乘上了末班车,我们只能比别人多一份期待,多一份辛劳。她阖了一下双眼,一滴汗从鼻梁跌进嘴角,好苦涩。生茜茜时,她倦得都不想呼吸,用被子蒙住头,很想就这样睡下去,一直不醒。
今天注定摇不上去了?朱平感到一种受辱般的压抑,甚至听到血在脉管里急速流动的汩汩声,脸上一阵胀痛。坡路在一点点后退,马上就可以见到前面的小花园了。
阳光一阵阵涌来,透过挂在睫毛上的汗珠,朱平看到了它许多种强烈的颜色。
冥冥之中传来一声呼唤,好象出自遥远的记忆。朱平略转首,看见恒文从路的另一端跑来。她想站起来,但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
“你怎么不等我回来?”
今天是星期天。她很清楚。今天应该是属于她和茜茜的,还有恒文。公园里绿草茵茵……但她,却要在这一天去大学教室听课,享受她18岁就已向往的然而却永远不能真正实现的美妙的大学生活。
世界重又变得遥远,阳光成了一片诱惑的背景。朱平的手被硬直的摇柄硌出了白印,有些酸麻。衣服全湿透,不再感到有汗,而是空气流过张开的毛孔所带来的凉爽。
星期天的校园静静的,好象只有她的喘息声和轮椅的呻吟。
她摇了多少次,说不清了,全身疲沓、酥软,只想睡觉。现在肯定是能睡着的。
“你不是说今天加班吗?”
“可是我们说好了,我中午来送你。”“我想,我想自己爬一次这个坡。”说完,她回头看了看那煤渣铺的坡路。
“你上来了。”
“刚才那一阵真难受,我不知说什么好。”
“我懂。现在呢?”
“现在你来了。”她抬头看着他。他把手放在她的臂上,轻轻地摩挲着。
“恒文,你们的计划,经理同意了吗?”
“失败了……我想再搞一次。”
“恒文,你还记得那个夏天吗?”
“记得,中午热到40℃。”“我以为我再也爬不起来了,当时可没有一点点侥幸。”
“每个人都一样,我割一趟稻就下水泡一次。”“可是我们都熬过来了,所以我后来不怕热,不怕太阳了!”
“你说什么?”
“反正我不怕了。”
她的声音低得象呢喃。他用手按了她一下,表示他的温存和理解。
朱平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涌上来,让她幸福,又使她伤感,叫她对脚下的这块土地充满了依恋、痛苦。她一直在抑制,而且很好地做到了,因此在最后时刻她也不能败给它,这并不是一种考验,那样就太简单了。
“你看,起风了—”他说。
“是的,起风了!”
他推着她,风从通道上吹来,并不很强,却充满了热浪。远远的他和她看见教学楼绿色的大门正在启动。她回过头,望着他微笑了一下:“我没有迟到。”
作者简介 徐善长,男,24岁,毕业于安徽师大中文系,现为安徽省舒城县某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