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毙郝二
1985-04-13应忱
应 忱
辛酉年夏的一天,万里晴空,烈日当头。县城的马路上,由东向西,飞来一辆红色嘉陵摩托车,“达……”,横冲直撞地从人身旁开过,车后冒一缕鬼影般的青烟。再看那骑车人,龟壳式大背头,油光锃亮,浓眉下卡一付葡萄酒色蛤蟆镜,黑色的小卧蚕胡咄咄逼人。上身穿涤纶绸尖领基尼式花格衫,肚皮袒露,汗毛茸茸。下身穿水蓝色美国苹果牌儿牛仔裤,飞边儿的裤腿儿,好不威风!他刚一露面,人们就象见了瘟神似的,慌忙退避三舍,就连那大小汽车,也都礼让三分。怎么?怕给自己惹来麻烦。说了半天,他是谁呀?郝二爷!这郝二爷是谁呀?告诉你,全城没有不知道他的,坑、崩、拐、骗、偷、抢、淫、乱,七窍生恶,五毒俱全。今天他出来干什么?是兜兜风,还是来示示威?你问我,我问谁呢?抓倒霉的呗!
只见摩托来到闹市区,突然一个九十度急转弯,稀泥四溅,停在一床水果摊儿前,车子戛然而止。郝二爷将单腿支住摩托,指指床子上的山东大水蜜桃,“来五斤!”好冲!卖货的是个老太太,一见这买主是来者不善,岂敢怠慢?乐哈哈地称起又大又脆的桃子来。那郝二爷索性点起一颗英国三五牌香烟,然后左顾右盼,看起街上来往行人。那些红红绿绿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不知有多少,在他那席梦思的软床上把青春蹂碎。“噗”郝二爷向她们喷了一口烟雾,嘴角挤出一声得意者狡黠的嘲笑。这会儿,老太太用塑料袋装好了桃子,赔着笑脸走过去,递到买主手中。郝二爷接了过来,起车便走。老太太急忙提醒对方:“大兄弟,还没给钱呢……”“记上帐!”老太太的呢字还没说完,摩托后冒出那股青烟,呛得她眼泪都下来了,等到“云消雾散”,老太太睁眼一看,“黄鹤一去空悠悠”喽。邻床子的老头捅了捅老太太,低声说:“就认个晦气吧,这样的主儿,谁敢惹呀?吃你几个桃儿,还算轻的。要是看上谁家的姑娘媳妇俊,就公开告诉人家,晚上去睡觉”!老太太一听,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干嘛这么霸道?”老头声音更低了:“根儿硬啊。唉,老子是地委副书记,从县城,到省城,人家腰别着扁担——横逛呵!”老太太叹了口气,再没说啥。心疼呵,卖多少才能挣回那五斤桃钱!,呸!想着想着,老太太的阿Q精神上来了:就算是喂狗了吧!
这时,摊床附近,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个人倚在一辆烧鸡车旁,看到此景蓦地向前走了两步,怒目圆睁,双拳紧握,可惜他手里没有摩托,要是有,准会来个跟踪追击擒魔王!嗬!此人是一米九六的大汉,一脸又粗又黑的络腮胡子,足有半寸长!那对威严而深邃的眼睛,如一双利剑。他站在那里,真象一座黑铁塔!何许人也呢?此人正是本县新来的公安局长,姓刘,名东山,鲁国阳信人也,人送外号乃黑山东子矣!文言少叙,书归白话。他原是省公安厅干部,此地社会治安混乱,上级派他来此,为的是政变局面。他本人定有—番大业可创。上任才三天,就听说了“郝二爷”,初步掌握他一些罪行。今个是星期天儿,一大早他就爬起来看看市容,各处逛逛,目的是见识见识郝二爷什么模样。今天,这第一个照面就把他的肺都气炸了。山东人,力大气粗。堂堂的共和国,竟有这般此事,难为君心所容所忍!有法不依何为党员?执法不行何为公仆呢?想到这,刘东山转身朝局里走去。他干什么去?要逮捕郝二爷吗?咳,那可是一件棘手的事,会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夜深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晚风阵阵徐来,吹得树叶响声簌簌。时而,宿舍的窗外传来夜猫的叫声,真让人有些发瘆。刘东山宿舍已经熄了灯,此时此刻,他躺在床上,思绪翻滚。俗话说,射人当射马,擒贼先擒王,不把郝二爷的气焰煞往,治安就不会扭转。不过,人非草木者,岂能无情乎?他与郝书记,乃患难之友,莫逆之交,共事廿载有余,情深意厚。文革中老郝从没向造反派屈服过,而刘东山是他的“铁秆儿保皇派”,两人苦同“享” ,难共当,同舟共济。老郝第二个妻子也被迫害致死,留下一个儿子,郝二便成了老郝心头之肉,逮捕郝二,老郝他……不不不,老郝不是那种人,多少年—直主管司法工作,有名的“铁面无私郝包公”。那么,儿子的罪行,父亲竟一无所闻所察?噢,周围的人,阿谀者有之,奉承者有之,拍者甚之,捧者过之。我山东子就不希罕那些!有时间得上地委找老郝汇报汇报他这个宝贝儿子的罪行。这时,突然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在这深更半夜谁来电话?原来是值班员小王打来的,他刚接待被害人父母报案,今天下午郝二爷将其五岁小女儿骗到效外,施以强奸,手段极其卑鄙。刘东山听此,狠狠一挥拳!行动晚一日,群众威胁多一日,郝二嚣张甚一日!想到此,刘东山马上签发了逮捕证,并通知值班人员全体出动,立即捉拿郝二!顷刻间,—辆辆摩托载着党的重托,载着人民的希望,开出了公安局的大院。一时间,院子静下来,偌大的公安局,只有刘东山一人代值班。他仍在自己的宿舍里熄灯思索。突然,他听到一点轻微的声响,凭他多年特工生活机警的嗅觉,他听出是在窗外左侧发出的声音,是衣服与砖墙之间磨擦的结果。紧接着,窗子上出现两个人影,刹时间,气窗被打开,眨眼间,伸进一只手来,将拉了弦的手榴弹向屋内投去,说是迟那时快,一声巨响,屋子毁于一旦之向。那两个人影已经站到远处,带着胜利者的喜悦骂道: “妈的,你一下令逮捕我,电话就到咱耳朵了,你刘山东子死在我前头了!”说话者谁?郝二爷。“刷”,正当郝二爷得意之际,一束手电光从他侧面打来。郝二刚欲遁去,那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扫堂腿,将郝二和他的小兄弟,全踢趴在了地上嗷嗷叫。你想,一个擒拿捉匪神手的一米九六大汉,抓一个阴虚阳亏的色鬼郝二爷还能费力吗?毫不费吹灰之力。那位说了,刘东山不是被炸死了吗?哪的话呢,炸死怎能算是一个好特工呢!刘东山没想到,郝二落网竟如此之快,自己送上门儿来。然而,麻烦事儿也来了。
第二天一早,审讯开始,郝二拒不认罪,而且气焰嚣张,时而大吵大闹,时而装疯卖傻。闹得审讯无法进行,只好暂停。刘东山听了预审科的汇报,点起一只大雪茄,刚吸了两口,电话铃又响起。他刚操起话筒,话机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喂,谁呀?你老刘吗?我振明呵。”这振明又是谁哪?冯振明,本县的书记,刘东山的老战友,政法学校的同学,还是他的救命恩人。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在一次执行任务时,歹徒冷不防向刘东山刺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冯振明飞起一脚将歹徒手中的匕首踢掉,老刘衣服的后背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如果不是冯振明的一脚,也许刘东山早已长眠九泉之下了。此刻,他来电话又为何事呢?刘东山早有所料,冯书记一再问起最近搞什么案子,刘东山就是不往公事上拉,用他那半改造的山东腔儿,侉拉巴叽地喊着:“你他娘的现在升官儿喽, 还能想着俺山东子吗?”“老黑,我现在马上去地委开会,有件事……”“嘛事儿?”双方在语调上严肃了起来,“唔,就是小二的事……”“已经审了,明天还要审的,进展顺利,谢谢关怀。”
刘东山故意打马虎眼。“东山哪,我还有五分钟就要上车,我的意思……”“我懂,我黑山东子不傻,讲情吗?我的救命恩人,我的顶头上司,谁也不行!”“东山,咱们要讲讲良心,老郝书记对咱们……”“良心?我的都给了法律!你的呢?”这刘东山一急眼,说话时胡子都扎进了话筒里,唾沫星子四溅。对方无话可答,最后只好表面寒喧几句,讲讲吃、住怎样等一些健脾强肾、补中益气、舒筋活血的话。刘东山刚放下电话,办公室的门,哐,被一脚踢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噌噌噌”走进来,指着刘东山破口大骂;她又是谁哪?郝二他二姨。刘东山认识她,有人曾给他们提过亲事呢,二十多年喽,说实话,刘东山那时真还爱上她了,只因为父母在山东家给他做主,订了个山东大妮儿,才没结缘。刘东山心想,得回没娶这娘们儿,这是个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泼妇。只听这女人骂道:“黑山东了!你赶快把我二外甥放喽,不然我就……不走!”说着,女人就在地上打起滚来:“哎呀妈呀,我那死去的大姐呀……”刘东山叫来几个公安战士把她拖走了。
以后的日子,那黑山东子又是怎么过的呢?麻烦连着一个麻烦,困难接着一个困难。一张无形的大网,把他层层围住:省厅、地局、老领导、老同志、老同乡、老同事、甚至有人托他的亲属求情,大姨子不行,来小姨子,小姨子可以跟姐夫闹哇,闹不行可以撒娇哇。刘东山不管他二七一十四,还是三七二十一,什么小舅子,叔丈人儿的,远点去。公安局门前整天车水马龙。到了半夜还会有来访者,你刚上床,嗤,一脱袜子,哐哐,门响,开门吧,都是熟人,你送完客,咔,刚解开腰带,哐哐,开门吧,小姨子。接待归接待,原则归原则,咱泾渭两清,井河分明。无论对方用何种方式的笑脸,你是温柔抒情的,还是热烈肉麻的,无论对方用何种方式的话语,你是语重心长的,还是恳切真诚的,咱那山东大汉,嘿嘿,跟对方软磨硬泡,笑的时候也同样“哈哈哈……”,声如宏钟,脆如断柳。可你只一贴上郝二的边儿,说千道万,那还是石头狮子的屁股,没门儿!这天的黑夜,刘东山一个一个送走了盈门的说客,回到办公室兼卧室的屋里,倚在了沙发上。闹哄哄一天,此刻终于平静下来了。安安静静地思考一下下一步的安排吧。这时候,只听门口有两声蹒的脚步声,在门口的垫子上蹭蹭脚下的尘土,这证明来者是个有身分的。在门外躇蹰了一下,这说明对方办事儿考虑全面。接着,是两声胆怯的敲门声,这表明来者内心的惭愧。刘东山凭借多年经验,他已经知道这来者是谁了。他赶紧过去开门。门开了,只见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老头儿,缓缓地走进来。刘东山赶紧上前,扶住这个颤抖的老头儿,这个尊敬的前辈,敬爱的长者,崇敬的领导。这是谁呀?想各位会略知一二。此人便是中共X X地委郝副书记,郝二的父亲,郝黄河。刘东山给老首长倒了杯茶,然后坐在郝书记的对面,俩人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郝黄河面带难言之色。屋里显得异常静。刘东山手腕上的双狮日历表在‘咔嚓咔嚓”地走着。沉默笼罩着办公室,笼罩着两颗难言的心。窗外刮过一阵风。“晚上睡不着。”说着,郝书记无味地咽了一口枯燥的苦茶,然后呢,尴尬地低下头,长久摆弄自己的手指。 “是啊,睡不着。”刘东山望着窗外。时间就在这沉默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们能说什么呢?心里都万语千言,可此时此地却只字也吐不出来。最后郝书记站起来,告辞了。当他走到门口,心事忡忡地站在那里,那手抖着,从灰色涤卡中山服右上角的兜中掏出一个折叠的纸来,低下头,递给了老刘。刘东山接了过来,他送走郝书记后回到屋来,他打开那个四折的小纸一路由看,“噗”,心忽然地紧缩了一下。那么结实的大汉子,感到自己身子发软。怎么了?那条上写的什么?刘东山重振精神,再向张条看去,只见上面写:“医疗诊断:郝二,男,十九岁,患有严重的狂想型精神分裂症,建议住院治疗……”刘东山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的手,他的心,在颤,在抖。老郝呵,老郝,你这个曾是“铁面无私郝包公”的老司法界勇士,今天怎么了?这张诊断书,说明了什么?这使刘东出突然想到一段往事。那是在异国的土地上,郝黄河当时是我志愿军某部的团长,他的大儿子郝一就在他的团里当战士,郝一是老郝原配夫人的儿子.她是志愿军护士长,不幸在转移伤员中牺牲了.郝一当时只有十九岁,在一次执行任务时,触犯了军纪。郝黄河这个临时法庭庭长,向儿子毅然决然地举起了手枪。全团的干部战士都为郝一求情,刘东山和几个战士给老郝跪下来。老郝大喝一声:“都起来!谁敢讲情就毙了谁!”难道他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吗?儿子报名要求爸爸批准参加志愿军的时候,最初老郝真舍不得,他思索了半天,才同意儿子的请求。枪声响了,郝一倒下去了。刘东山永远也忘不了,老郝那死在异国他乡之子!冬也匆匆,夏也悠悠,惊回首,几十载风雨,春与秋。文革中老郝也没有屈服,让他背语录,他背“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遭到一阵拳打脚踢,他爬起来,擦擦身上的血,继续背道:“真理往往在少数人一边!”又是一阵毒打,他屈服了吗?没有!可是今天,竟然为了一个犯罪的儿子开假 “诊断”!刘东山的心在哭泣,在流血!老首长呵,老首长!你那赤子之心哪里去了?咳,妻子死在战场上,死在文革中,两个儿子,只有一个郝二健在。革命了一生,为党,为人民苦苦熬了一辈子,这么多年,一心扑在党的事业上,没有时间教育自己的儿子,他把精力都给了党,难道不是可以原谅吗?难道他不想身边有个儿子吗?是呀,老刘,我怎么了?我黑山东子的心太狠,太直了吧?借这张诊断,我何乐而不为呢?你知我知,心照不宜不是可以蒙混过关吗?天下事,了犹来了,何妨以不了之了?给郝二一个错抓而立即释放,让老首长安度残生余年,青山满目、夕阳尚好,不是我刘东山办的一件好事吗?想到这儿,刘东山“噌噌噌”跑到了门外,要追赶郝书记,他要告诉老郝,“东山照办!”当他跑到大门口的时候,郝书记的日本皇冠牌小轿车已经开远了,车尾上那盏红灯暗下去了,而那股呛人的油烟味,还残存在夜晚清新的空气中。刘东山站在公安局的大门口,突然想起那天郝二的摩托车的青烟,还有那青烟过后,老头与老太太的对话。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战士,他的手握紧了铁门的把手,仰目长天,北斗阑干。淡远河汉,心想:封建王朝里还出现个包文正呢.一个共产党的黑山东子,我还不如他黑老包?娘的!俺开弓没有回头箭!天地有正气!想到这儿,悔恨交加。一使劲儿门把手掉下来了.他重重地拍拍自己的脑门,对着夜空说;“党的威信不可辱!”
枪毙郝二爷那天,嗬,人山人海,全城人都去看热闹,人人拍手称快。囚车路过市场的水果摊前,那个老头和老太太又唠上了:“要不说这么咱这国家讲理儿呢,乍起先我还信不实呢,那郝大书记的儿子,还能枪崩吗?哎,真就崩了!好哇,这才叫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呢!”“敢情,这么咱国家正派着呢!我大儿子来家说,整顿党员,都好几个拜礼天了。”话说枪毙郝二爷的当天晚上,刘东山来到了郝书记的住地,他推门走进屋里,看见一个苍白的老人,那老态龙钟的样子,痴呆呆地坐在那里,孤独地低泣着,一天之间,犹如十年。刘东山一个男子汉,竟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起来。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刘东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不正是自己宣判老书记儿子死刑的吗?不正是自己剥夺了老书记享受父爱权力的吗?这时候,郝书记站起来,走到刘东山面前,拍拍他那厚厚实实的大汉肩膀,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那是两颗心握在了一起。郝书记低声说:“古曰,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齐鲁乃圣贤之邦啊。”第二天,郝书记回到地委,在常委会上,他提议任命刘东山为地区公安局局长。这正是:
昨夜风残雨骤,
今朝枪下死囚。
革命岂是无情?
真理同忾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