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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乐的“情书”

1985-04-06张宪彬

章回小说 1985年1期

张宪彬

杨柳村出了一件新鲜事儿,六十三岁的黄老乐冒充自己的儿子顺子,给二十九岁的小寡妇兰花写求爱信,结果露了马脚,泄了底儿,这件事全屯子一吵吵,臊的黄老乐一连三天没出门,还得了一场大病。

黄老乐是杨柳村的老户,小时候上过几天私塾,那时候村子里的识字人不多,别看黄老乐只念了两本三字经百家姓,也居然成了这个村子的半拉秀才,村子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办个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

黄老乐年轻时,时运不佳,二十八岁那年伤了家口,一直到现在没有续起弦。他那死去的年轻媳妇给他留下一个五岁的儿子,黄老乐给他起个名叫百顺子,意思是今后的日子能过的一顺百顺,儿子起了个顺当的名字,可他黄老乐并没有顺当起来,不但自己没有逛上老婆,就连顺子这个长成二十九岁的大小伙子,至今还没说上媳妇。是顺子长的缺彩码?顺子可不缺彩,小伙子长的是缕缕瓜瓜,壮壮实实。那顺子到底为啥没说上媳妇呢?说起来小孩没娘,活就长啦。

顺子的婚事黄,老乐张罗得不算晚,还在顺子十九岁那年,黄老乐就托人给顺子说媳妇。正巧杨柳村西头住着个赵寡妇,她有个宝贝闺女叫兰花,那年也是十九岁,和顺子是同岁。兰花这闺女长的在村子里可报头子、眼是眼、眉是眉、长的像花骨朵儿似的,粉嘟噜的鸭蛋脸,嫩得一掐能掐出水来;论活计,地里锄头、炕上剪子,家里家外,样样皆能,来人去客,不笑不说话。这样的好姑娘,爱财如命的赵寡妇视为珍宝,准备在姑娘身上发一笔大财。

顺子和兰花从小是青梅竹马,村南一起扯猪菜,河边一起采野花,上小学时两个人又分在一张桌,学习上互相帮助,一块橡皮擦两人使,一年小二年大,几年功夫,两个人一个长成了俏俏皮皮的大姑娘,一个长成了厚厚成成的大小伙子。人长大了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倒少了,平时一见面,顺子的脸便红得像一张大红纸,一肚子话全没了。兰花羞怯的甜甜地叫他一声顺子哥,便低下头去摆弄着辫稍,偷偷地拿眼睛溜着他,有时一直溜到顺子进了自家的小院,姑娘才打个唉声,懒洋洋地回到了自己的家。

说兰花做媳妇,老乐愿意,顺子更是巴不得。黄老乐张罗要说兰花,不是没做打算。他盘算来盘算去,搜刮了自己的全部家当,把带着七个小羔羔的老母猪也卖了,才凑了六百元钱,托媒人向赵寡妇去求亲。好事多磨,叼着旱烟袋的赵寡妇坐在炕头上,听媒人说明了来意,鼻眼里哼了一声,“他黄老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六百块钱就想说走我家的七仙女,那点钱还不够胭粉钱呢。告诉他,死了这条心吧。谁想说走我的闺女,头茬礼给我拿来一千块!”赵寡妇前屋轰走了说媒人,道闸里偷听的兰花哭成了泪人。她头不梳,脸不洗,两天水口没打牙,可胳膊扭不过大腿呀。等着喜讯的顺子,闹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寡妇喊出了价,就有上门的。住在黄老乐隔壁的二十八岁的小石匠动了凡心。小石匠从关里家下来,孤身一人,无亲无友,凭着自己的石匠手艺,省吃俭用,确实攒了几个钱。小石匠登门向赵寡妇求亲,花去了自己的全部积蕾,说去了杨柳村数头号的俊闺女赵兰花。小石匠虽然还拉了五百元外债,在他来说,却觉得挺上算。

成亲那天,兰花哭哭啼啼在东头上了喜车。住在一墙之隔的顺子,一头倒在了炕上,隔壁大拜花堂的唢呐声,像一根根钢针刺着他的心,他实在受不住了,扯过棉被抱头蒙了个溜严,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耳朵,呜呜咽咽地哭了。

小石匠撬了顺子的行,兰花姑娘变成了石匠嫂。不管兰花心里愿意不愿意,成亲的第二个秋天,兰花还给小石匠生了个胖小子,起名叫柱儿。有了孩子,兰花精神上好像有了寄托。脸上开始露出了一些笑模样儿。谁知好景不长,一九七六年,神州大地正是大轰大嗡大学大寨的年代,杨柳村也打起了一场开山劈岭的“人民战争”,硬要在远离村子四十里、毫无开发价值、布满砂右的石头山上,引水修梯田。开山劈岭少不了石匠,小石匠背着砧子,吻了吻自己刚刚出世不到三个月的儿子,叮嘱了年轻妻子几句,便上了青石砬子。干了不到两个月,小石匠便成了这场无谓的“人民战争”的牺牲品,一次大塌方事故,夺去了小石匠的生命。兰花抱着孩子,抚着小石匠的遗体,大哭了二场。就这样,刚交二十三岁的兰花,成了年轻的寡妇。

兰花死了男人,含着眼泪,守着孩子顶门过日子,和兰花一墙之隔的黄老乐,对兰花的遭遇表现了同情之心。春播夏锄时,老乐总问一声,兰花家的园田地有没有啥活计,需要他帮着干?老乐上街赶集也总想着问兰花捎不捎啥东西?老乐帮助兰花是这样热心,可令人不解的是他却给自己儿子顺子订了个约法三章。这约法三章是:第一不许顺子帮助兰花家干活,第二不许顺子在背地和兰花说话唠嗑,第三不许顺子逗弄兰花的孩子。按老乐教训顺子的话说,这叫寡妇门前是非多,青年人得躲开点身子,不能让别人指着脊梁说闲话。

顺子听了老乐的一番教导,不知他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有说不出的酸甜苦辣。

日子一长,老乐看出了大事不好,他的约法三章都被自己的儿子打破了。他发现自己家的二号缸,只能装二挑子水,可顺子每次都挑水三挑,那一挑水那去啦?不用说,倒进了兰花家的水缸。春天,兰花家园田种的葵花草苗一齐长。清早,老乐来到兰花家地里时,地已铲得干干净净,连个草刺都没有。顺子抚着锄头,裤脚露湿了半截,从兰花家的田里走出来,低着头,从老乐身边过去,他的约法第一章破了产。

那么他的约法第二章又怎么样呢?旧历七月七那天晚上,繁星闪闪,发现顺子和兰花,一个墙东、一个墙西,扒着短墙头在说悄悄话。两人说得入了神,连他老乐的脚步声都没听见。老乐还隐隐约约地看见,好像顺子正捧着兰花的脸蛋儿在亲嘴。老乐看得闭上了眼睛,心想,这是牛郎织女在相会哪,就背着我这个王母娘娘了!他的约法第二章又彻底报废了。

过了霜降到立冬,那天老乐正躺在炕上想心事儿,“冰糖葫芦来!冰糖葫芦来!”清脆的叫卖声传进老乐的耳中。一种莫名其妙的原因,驱使着老乐走出家门。老乐抬头一看,嗬,顺子乐呵呵的买了两串冰糖葫芦,正往兰花的孩子手里塞。兰花抱着孩子,望着顺子甜蜜地笑着。老乐心里一凉,得啦,他的约法三章全都告吹。

这天晚上,老乐的小屋里,气氛显得有些紧张。老乐身子斜倚着间壁墙,闷着头儿,滋拉滋拉地吸着旱烟管,不住地打着唉声。顺子耷拉着脑袋坐在炕沿边上。

还没等老乐向儿子动讨伐之词,想不到顺子却先开了口:

“爸爸,我要和兰花结婚。”

“小兔崽子,你说什么!”老乐甩了烟袋,跳了起来。

“我要和兰花结婚!”顺子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你要和兰花结婚?”老乐叮了一句。

“是这样,爸爸,兰花邻个孩子,日子过得很苦,我们结了婚,也有个照应。”

听到这里,老乐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高门大嗓的向顺子发起了威风,“苦!苦!兰花苦,咱家就不苦啦?尾巴割了一回

又一回,最后割得连个茬儿都没剩,家里家外就两个活人算喘气的,两个劳力。一年到头填不满肚子,再添两张嘴你养得起?!”顺子一时答不上话来。

老乐眼里含着泪。哆哆嗦嗦地从柜里捧出一个红木小匣,打开匣益儿,从里边拿出一副银镯子,颤颤巍巍地对儿子说:“顺子,这是你娘临死时,从手脖子上擒下来,准备给你长大说媳妇用的。爹不是糊涂人,没有忘了你娘的话,爹做梦都在想着给你说媳妇。可像兰花这样带郎当的女人,咱家养不起呀。等有相当的,爹给你说个轻手利脚的大姑娘。”

“我谁也不要!”顺子一头扎到了炕上。

月亮升到了中天,小屋里的老少两个跑腿儿。一个炕头,一个炕梢,背对背地躺着,各想着各的心事儿。老乐失眠了,他在想,兰花是个好孩子,论长相,论人品,论会过日子,他老乐挑不出别的。他喜欢兰花,他更希望有兰花这样一个好儿媳妇。他是多么想听到兰花亲亲热热地喊他一声爹呀。可这又怎么能做到呢?他想到自己的家境,又想到年初到松花江南小舅子家探亲的一段情景。他小舅子今年四十三岁,三十七岁那年死了媳妇,去年说了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三张嘴一进门,没增光道喜,反而添了熬糟。队里“穷过渡”,家中人口多,他小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日子越过越穷。白天出工,晚上点者灯半宿半夜的编炕席,又得了吐血病。那个瘦得皮包骨的寡妇,拉着两个营养不良的孩子,眼泪汪汪地向他诉说着生活的苦难。第二天,老乐早饭也没吃,把腰中仅有的五十元钱,一古脑儿掏出来,往炕上一扔,离开了松花江南,心情沉重地回到了杨柳村。想着这些,老乐越想心越冷,越想越害怕。不行,不行!他说啥也不能让顺子把带着孩子的兰花娶到家,对兰花,他老乐只能怜悯和同情,但不能当兰花的老公公。

第二天顺子偷着和兰花见了一次面。不知是爱情之火烧的,还是什么原因,顺子硬是没有听老乐的话,在大队开了介绍信,用自行车驮着兰花到公社去登记。

顺手驮着兰花在头前走,老乐在后边追。顺子的自行车骑到村南林带旁边,老乐抄近路横在了车前,从怀里掏出一根麻绳,在树叉一搭,铁青着脸说:“小冤家,今天你是要媳妇还是要你爹?要爹,你就赶快给我滚回去;要媳妇,登记回来,你就在树底下收尸吧!”在这种阵势面前,顺子傻了眼,呆呆地停在了路旁。兰花双手把脸一捂,哭着跑回了家。一场喜事儿就此烟消云散。

从此,顺子在爹面前,再也没敢提起和兰花登记结婚的事儿。

顺子和兰花两家中间的大柳树,一树荫凉遮两家。可树两边的孤男寡女,尽管心心相印,这一对有情人却成不了眷属。

顺子在盼,兰花在盼,老乐的心灵深处也在盼,盼望着有那么一天……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中国农村变了,杨柳村变了,老乐的家也变了。老乐的家明显变化有三点,第一点是家中喘气的多了。猪马牛羊鸡鸭鹅,样样皆有,那鹅鸭咯咯嘎嘎一养就是一大群,第二是老乐家四外糊纸,当中镶着小玻璃块的老式窗户,换上了双层双开刷着蓝油漆的大玻璃窗,土房檐换上了砖压梢;第三是他那装着顺子娘遗物的小红木匣里多了一个存款折。存款折上端端正正用阿拉伯字母写着一千二百元。

老乐的家富了,东院兰花家变化更大。兰花为姑娘时就是养兔能手,生产责任制一落实,兰花家成了养兔专业户,什么“比利时”、“青紫兰”、“单耳立”……养了一大群。由于兰花养兔有经验,兔种又好,每天到她家买兔种的人儿不断流儿,小院充满了生机。引得西院的老乐总爱跷着脚,勾着脖子,透过柳丝的缝隙,向兰花家张望。他望着人们买到种兔的高兴面容,他望着兰花神采飞扬地把一迭迭钞票塞进了兜里。有时兰花无意地向这边一瞥时,老乐才赶忙缩回了脑袋。

这一天,公社的信贷员小王有事来到老乐家。老乐用手向墙那边一指。悄悄地问:“那院有多少存款?”小王做了个鬼脸,“这可是秘密。反正呵,得比你那一千二百元存款多几倍!”

晚上,老乐又失眠了,一连抽了七袋蛤蟆头。他好后悔呀!他后悔自己目光短浅,投看到穷日子后边还有富日子,拆散了一对美鸳鸯。他后悔自己把这样一个能过家会经营,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媳妇推出了门。

更使老乐震动的是,第二天杨柳村传开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守了六年寡的兰花要找主了,登门招婿也行,嫁过去也中,当时老乐的嘴唇子上就急出了一溜火泡。顺子和村里的工程队进城修建去了,眼看着兰花就要嫁人,这可怎么办?说不到手兰花,这将是他老乐终生的遗憾!对顺子欠下一笔偿不完的债。可而今要说兰花到家,又谈何容易,难哪!他知道自己的一根麻绳,冷透了兰花的心,想来想去,只有豁出一张老脸皮,把兰花冷了的心暖过来,然后再托媒人替顺子说亲。

为了找机会讨好兰花,这天早晨,老乐在兰花家门口,一连转了好几圈儿,眼睛瞄着兰花家的黑油小门转悠了半天,也投见兰花出外。这时,兰花六岁的儿子小柱儿,手里拎着蝈蝈笼子跑出门来玩。老乐一见,时机不可错过,赶忙到供销社买丁一包水果糖,打开糖包走到桩儿跟前,“来,柱子拿着,这是爷爷给你买的!”小柱子蹬着黑溜漓的大眼睛,望望老乐手里托的水果糖,却没有伸手,“爷爷,我不要这糖。我认得这糖可硬了,咯牙疼。妈妈给我买的糖可多啦,又软又香,我给爷爷拿去!”小柱子说着转身就要往家跑。老乐拉住了小柱子,“咳,真是富了,小孩子吃糖口味都高!”

老乐买糖没送出去,愣在兰花门口。隔着短墙,他突然发现兰花扎着围裙儿,正在院里搬砖,好像要干什么泥水活儿。老乐心里一动,有啦,自己干瓦工活还有个半仙之体,何不见缝插针帮帮工?老乐急匆匆地回到了家里,找出了瓦刀,二番返回兰花家门前,干咳了一声,满脸准昔笑走进了兰花家,“兰花,你搬砖弄土要修啥呀?”兰花抬头看了看老乐,说:“俺准备要买进一批新品种的长毛兔,想建个红砖水泥的标准兔舍。”

老乐扬了扬手里的瓦刀:“嘿嘿。我就知道兰花你要盖兔舍,大叔特意来帮你的工!”

兰花听了老乐的话,不冷不热地说:“不敢劳动大叔,工匠俺早就请妥了。”

“谁?”老乐问。

“杨柳村头等瓦匠师傅曹老大。”兰花回答。

老乐有些失望,“曹老大手艺好是好,七块钱一天,工钱可是够贵啦!”

兰花笑了笑,“七块钱算个啥?十四块钱一天俺也请得起,不图别的,图个好质量。”

老乐一看瓦工帮不成,便放下手里的瓦刀,帮兰花搬起砖来,想顺便探探兰花的口气。老乐一边搬着砖,一边东一耙子西一笤帚地和兰花唠着嗑儿。唠了一会儿,老乐慢慢地凑上了正题,兰花呵,你年轻轻的,守着孩子顶门过日子可不容易呵!”

“苦水里的日子俺都熬过来了,现在过的是甜水日子,没啥不容易的!”兰花回了老乐一句。

老乐趁热打铁,接上了话茬,“咳,过

甜水日子也还是有个男人好呵,身边有个主心骨。兰花,大叔说句不见外的话,有那年岁相当的,知疼知热的,还是找一个吧!”老乐说到这里,紧张地看着兰花面部表情变化,只见兰花先是脸蛋儿一红,接着脸色一沉,不软不硬地说:“大叔,谢谢你的关心,找男人,这辈子俺也不想找啦!怕把人家的爹气得上了吊,俺负不起法律责任!”

兰花一句话,噎得老乐张不开嘴,心中一急,胳膊一软,手中高高的一摞子砖,哗啦一下摔到了地上。老乐顾不得砖块砸在脚面子上,心想,完啦,今个儿算白费心思了。咳,都怪自己呀!

老乐这个工再也帮不下去了。他推说头晕,无精打采地走出兰花家。他刚刚走到自家门口,只听兰花在后边喊他。老乐回过头来,兰花手里拿着他的瓦刀,撵到跟前,“大叔,您的瓦刀,干了半天活儿,也没喝口水,太对不住了。”兰花改变了刚才怨恨的神情,温和地说。

老乐接过瓦刀,嘴里连说,“没啥,没啥。”懒洋洋地走进了自家的小院。

兰花要嫁人,顺子不再家,帮工讨好不成功,老乐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当天晚上,老乐饭也没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隔着短墙,眼睛不时地望着兰花的庭院。突然,他发现村里经常给人做媒的刘二婶,走进了兰花家的大门。老乐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用打听不用问,刘二婶准是登门给兰花介绍对象来啦!老乐急出了一身冷汗。他在院里再也呆不下去了,想偷着到兰花家看个究竟。

老乐悄悄地走出自家的院子,贴着墙根儿,来到兰花家门口,轻轻一推门儿,门虚掩着,原来兰花迎接刘二婶时忘了关门。他溜进兰花院里,大黄狗听见进来人,竖起耳朵,抬起头来刚要汪汪,一看是老乐,摇了摇尾巴又趴下了。

旧历初七八,已有了朦朦的月色。老乐串墙根儿走阴影,溜到兰花的窗外,隐身在海棠树下,睁圆了眼睛,透过玻璃窗向屋里观看,只见屋里的兰花和刘二婶面对面地坐着,谈得十分投机,一个喜笑颜开,一个兴高彩烈。只听刘二婶说:“兰花,你说说,要多少钱吧?”兰花回答说:“只要那个主满意,我这面好说。钱多钱少难得个两厢情愿。二婶,你就当个公道人吧。”屋里的二婶乐得拍了一下兰花的肩头,“我的兰花哎,你真好说话,你信着了二婶,二婶准得对得过你!”

老乐在窗外偷听到这块儿,心里是又急又恨。急的是眼看兰花要出飞,恨的是刘二婶不该给兰花当介绍人。“老刘波呵老刘婆,瓜子里磕出个臭虫,你算啥人呢!为了说兰花,我黄老乐耗了多少心血呵!”老乐暗暗地骂着刘二婶。

黄老乐正站在外窗发愣,这时屋里的刘二婶要走,兰花开门相送,窗外的老乐醒过神来,慌里慌张地连连后退。这一退不要紧,只听扑通一声,老乐仰面朝天,摔进了兰花家新挖的没上盖的土豆窖里,他这一摔不要紧,可把兰花吓坏了,拿着手电和刘二婶跑过来,向窖里一照,只见老乐四仰八叉地摔在窖里。脸上身上挂满了土。兰花惊讶地说,“大叔,黑灯瞎火的你怎么摔进这里啦?”

老乐一边拍打身上的土,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咳……咳……”我家那头还愿的小花猪跑丢了。我到这来找找,不成想……”刘二婶乐得拍手打掌和老乐开着玩笑:“他乐大哥,兰花家新挖的土豆窖还没等窖上新土豆,倒先把你这个老土豆子窖上啦。”老乐又臊又气,在窖里瞪了刘二婶一眼,没有还嘴儿。

兰花和刘二婶把老乐拽上窖口,幸亏窖是新挖的,土质松软,一点儿都没有摔伤。兰花给老乐找来跌打丸,老乐说啥也不拿,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天已半夜了,老乐还在想。想到小鸡张嘴儿,老乐终于想出了一个打动兰花心的招儿。他从炕上爬起来,打开了电灯,以顺子的口气给兰花写们。老乐绞尽了脑汁,改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写成了一封半文半白的求爱信。这里边有古典传统的词句,也有如今年轻人谈情说爱的时髦语言,还有一些夹七夹八“文革”中常用的激情语言,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兰花:

您好!当我提笔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真是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这两句是老乐在“文化大革命”中学来的)想你我二人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岁月如梭,花开花落,转眼间你已到了荳冠年华,我也长大成人(以上几句是他从念私塾中得来的词)这时,爱情的种子在你我心中发了芽(这句是时兴词)你我本应成婚配,谁知你妈贪图财礼,棒打鸳鸯鸟,风吹连理树,把咱俩拆散了!不怨天,不怨地,都怨害人的买卖婚姻哪。

兰花,那一年你家遭不幸,青年丧夫,我是多么同情你呵。你在东院闭门守寡,形单影孤,我在西院,心里为你难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成想你我重澄前盟,再结良缘,那知我爹从中阻拦。兰花呵,这事也不能全怪我爹,那时候日子太苦了,他是没办法呵(在这里,老乐把自己开脱出去)。

兰花,现在党的政策好,咱们的日子都富了。我正想从城里回去和你商量结婚的事儿,谁知消息传来,说刘二婶给你介绍了对象,你答应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有人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不由得我不相信。兰花,难道你真的变心了?我不能没有你,你也不能没有我!你千万千万不能嫁给别人!那样,我简直活不下去,离开了你,我谁也不爱。兰花,你快答应我吧!让我们相亲相爱,白头到老,爱情之花,永远开放!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目的一定能够达到!(他又用上了“文革”中的激情词)。

此致

敬礼

永远爱着你的顺子

一九八四年九月八日

第二天,黄老乐起了个早,赶到乡里邮电局,把信寄出去,回家后,他计算着邮电局开箱取信时间,计算着邮递员啥时来杨柳村。

老乐算准了时间,等着兰花接到信的反响。他眼睛盯着兰花的院,耳朵听着门外。天东南晌时,门外传来一阵叮铃铃的车铃声,只听有人喊,“兰花同志,你的信!”老乐知道是邮递员来了,他睁大了眼睛,不错眼珠地向东院张望着。

兰花在门口接过信来,回到院心里拆开了信。这时,老乐的心紧张得像要跳出胸口,只见兰花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沉吟不语,急得老乐嗓子眼儿发干,成败在此一举。忽见兰花抬起头来,目光转向了老乐这院,老乐要蹲下去,已来不及。兰花三脚两步走到土墙边,似笑不笑地把信扔给了老乐,“老乐叔,这是你写的吧?顺子可没有这个本领!”老乐盯着地上的信,头上冒出了冷汗。

老乐冒名给兰花写情书的事儿,不知怎么泄了底,传遍了杨柳村。老又羞又急,一连三天没出门,病倒在炕上。

这天,老乐正昏昏沉沉地倒在炕上,忽听有人轻轻地呼唤他,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兰花。兰花手里托着一个细瓷海碗,碗里盛满垫气腾腾的荷包蛋。飘着油珠儿的面汽上,浮着葱花、姜片、小海米。一股诱人的香味儿,钻进了老乐的鼻孔。

兰花把碗放在炕沿上,“大叔,我今个才知道你病了,顺子又没在家,你老快起来把这碗面汤喝了,我再去请医生。”

老乐看了看兰花,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把碗推到了一边,又闭上了眼睛。

兰花文把碗端过来,甜丝丝地说:“大叔,你就挺着吃点儿,一会儿,俺还有事求你。”

“求我?”老乐睁开了眼睛。

兰花从身后的柜盖上,拿过一个白布小包,“大叔,秋天到了,这是俺绐顺子准备的换季衣服,明天打算到乡里邮局给他寄去,求大叔用毛笔给写个地址。”

听了兰花的话,老乐有些不解,“兰花,难得你对顺子这样关心,大叔过去对不住你,肠子都悔青了!咳,如今啥都晚了!”

兰花红着脸,低下了头,咬着嘴唇儿,“大叔,还不算晚,只要你老愿意……”

“兰花,你别给大叔宽心丸了,你那天晚上和刘二婶说的话,大叔全听着了!”老乐颤着声音说。

兰花咯咯笑了,“大叔,你这一差可差出十万八千里。那天晚上刘二婶给她亲戚来买兔种,我们谈的是买卖呀!”

听了兰花的话,老乐又惊又喜,好像不相信似地望着兰花。突然,他发现兰花穿的桃花毛衣袖口上烧了一个小洞。他眼睛一亮,这件毛衣不正是顺子上个月从城里带回来的那件?顺子说是给别人捎的,自己划火抽烟,不小心崩上了火星子,把毛衣袖口烧了个圆圆的小洞。老乐全明白了,原来人家两个一直在恋着,就把他这个当爹的蒙在鼓里。

老乐双手捧起盛着荷包蛋的细瓷海碗,一口气儿把七个荷包蛋全吞了下去,抹了一下嘴巴,顿觉得神清气爽。他望望床前的兰花,兰花脸上带着羞涩的神情,笑盈盈地站在床前伺候着他,他抬眼望望窗外,万缕金霞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暖烘烘地照在他的身上,一对花脖子喜鹊,站在两家当中的柳树枝头,点着头儿,向着这住着老少两代跑腿子的农家小院,喳喳地叫个不停。看着这些,老乐觉得心里好像有块杠粉糖在溶化着,溶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