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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现代分析哲学家的思想自述

1984-07-15

读书 1984年10期
关键词:维特根斯坦罗素哲学家

林 尘

西方哲学界中有人喜欢用某一时代流行的哲学理论的特征来给该时代命名。如中世纪是“信仰的时代”,十七世纪是“启蒙的时代”,十八世纪是“理性的时代”,十九世纪是“唯心的时代”,二十世纪是“分析的时代”。不管这种命名法是否合理,至少它从一定意义上反映了一定时代的某些哲学运动特征,从而有助于我们从名目繁多的西方哲学流派中找出属于时代产物的主要思潮。

按上述说法,现时代也就是所谓分析的时代了。在当代西方的诸多哲学派别中,分析哲学的确称得上是一大主要流派。所谓分析哲学,是在本世纪初由英国哲学家贝特兰·罗素创立的。罗素把整个客观世界看作一个无限大的可以进行分析的复合体,然后提出一个类似化学家提的问题:倘若不断地分析下去,这个世界的基本元素是什么?罗素经过分析认为,基本的元素有两大类,精神的和物质的,它们分别是构成万物的基本成分。人们通常把罗素的这个理论称作二元论。虽然我们把罗素的这种分析方法比作化学家的方法,但实质上它们是完全不同的。分析哲学家的分析纯粹是从逻辑的角度出发的,所以也称作逻辑分析的方法。

差不多与罗素同时,另有两位哲学家也强调哲学要采用逻辑分析的方法,他们是英国的摩尔和奥地利的维特根斯坦。这两人也是分析哲学史上著名的人物。尤其是后者,他是罗素的学生,他发表的《逻辑哲学论》一书公认为分析哲学的经典之作。大约从本世纪二十年代后期开始,英伦三岛的彼岸也开始兴起了分析哲学的浪潮,它最初是在维也纳大学校园内一个茶话会式的团体中孕育起来的。历史上把这个团体称作维也纳小组。它的成员多是该校的教师,他们因在哲学上趣味相投而聚集在一块,讨论一些共同感兴趣的哲学问题。鲁道夫·卡尔纳普便是这个小组的主要成员。维也纳小组深受以上几位分析哲学家的影响,不过,他们的重点是强调意义理论,强调一个句子有否意义取决于能否指出它的证实方法。另外,他们还提出了一个震动一时的论点,即认为哲学就是一种分析活动,而不是历史上的那一套套理论、体系和教条。

随着分析哲学的影响的扩大,一些持有相近观点的各国哲学家逐渐形成了鼓吹分析哲学的国际阵线,从而构成了本世纪的分析哲学运动。在这个运动中,鲁道夫·卡尔纳普一直是公认的著名代表人物之一。

卡尔纳普一八九一年生于德国,曾在弗赖堡大学和耶拿大学攻读物理学、数学和哲学。毕业后专事研究哲学。一九三三年纳粹统治德国之后,卡尔纳普离德赴美,从此在美国定居,其间曾任芝加哥大学哲学教授等职,一九七○年在美国逝世。

卡尔纳普既是一个哲学家,又是一个物理学家。他早年曾从事物理学的研究,不过他的兴趣和特长多集中在理论物理学方面。这与他后来转而研究哲学有很大关系。他还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写过一篇物理学方面的论文,但物理学教授看后却说,论文写得不错,不过谈的实际上不是物理学问题,而是哲学问题,并建议他请哲学教授看。可是,看过这篇文章的哲学教授却认为,它应属于物理学范围,建议他请物理学教授看。这件事对卡尔纳普的影响很大,他意识到,今后的研究可能介于这两者之间。而他后来研究的问题也确实都具有科学哲学的特征。

卡尔纳普在哲学上做学问的态度十分严谨。他一生研究过许多问题,他的观点不仅在分析哲学内部,而且在国际哲学界也很有影响。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对哲学本身的看法。正如上面已谈到的,他把哲学看作是一种分析活动,一种科学的逻辑。哲学的任务就是对科学的句子、术语、概念和理论进行逻辑的分析。这种分析不针对语句的内容,而是针对它们的结构,看它们是否具备了合理的逻辑结构或符合正确的逻辑句法。他宣布他的分析结果是:一些传统的哲学命题都不具备合理的逻辑结构,因而是些假句子或伪命题。所以,以往的哲学争论都是徒劳的。

卡尔纳普的这个论点在分析哲学中很有代表性,若要研究这门哲学和卡尔纳普的思想,就不能对这种观点等闲视之。逻辑分析的方法理应受到哲学工作者的重视,它无疑是一种哲学研究的新工具,它确实发现了一些问题,如果运用得当,禾尝没有裨益。但从目前我国情况来看,人们对这个工具还未给予普遍重视,因而在分析批判卡尔纳普等人所持观点方面存在不少困难。事实上卡尔纳普的观点是有缺陷的,就连他本人也不否认这一点。笔者认为,他的哲学观点的主要缺陷,就在于未能全面地、历史地反映人类认识、人类思想意识形态的真正本性上。千百年来人们坚持不懈、孜孜以求乃至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哲学真理绝不是一场无谓的争论。但倘若缺乏对卡尔纳普思想的深入、系统的了解和研究,抓不住要点,我们的批判就会缺少足够的力量。

卡尔纳普一生写过许多著作和论文,但大多尚未译成中文,这给有关的研究工作带来一定的困难。近来,笔者因工作之便阅读了不久即将出版的《卡尔纳普思想自述》一书中译本,感到此书对于了解卡尔纳普其人及其思想来说,值得一读。

《卡尔纳普思想自述》是卡尔纳普本人晚年所作的一部自传体著作。全书共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略谈卡尔纳普个人一生的经历,第二部分详论其本人对许多重要哲学问题的看法。该书的重点不在生活而在思想,故名“思想自述”。

从了解卡尔纳普的哲学思想来说,最合理的途径莫过于阅读他的哲学专著,然而若要了解他的思想形成的原因,它们的历史发展线索,他对社会、政治、道德、宗教等问题的全面看法,他对当代著名哲学家及其学说的评论,以及他对他代表的那个哲学运动的分析和估价,最好是读一读哲学家本人的自传体著作。出于这一考虑,笔者拟将《自述》一书的主要特点,向读书界作一简要介绍。

卡尔纳普所以会对某些哲学问题感兴趣,乃至形成某些哲学观点,其思想原因他本人在《自述》一书中都作了清楚的交待。

卡尔纳普在《自述》中说,他的哲学兴趣植根于如下两方面:逻辑句法和语义学中的意义理论。这全然是深受弗莱格的影响之缘故。这种影响是从他在耶拿大学读书时开始的。当时弗莱格是该校唯一的特邀数学教授,他在耶拿开设了逻辑讲座。起初,卡尔纳普并不了解弗莱格和他的讲座,他只是偶尔听人说起这个讲座很有意思,才出于好奇前去听讲的。但当他听了讲座之后,受到很大震动,发现自己认识了一门真正的逻辑,并感到以往的逻辑课程和著作都已过时了。不过,卡尔纳普说,他当时还没有意识到弗莱格创造的符号逻辑会有什么哲学的意义。而且连弗莱格本人也从未谈起过这一点。只是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当他重新仔细研读弗莱格的著作时,才发现他的思想不仅对数学而且对哲学研究有着重大意义。从弗莱格那里,卡尔纳普学会了分析概念和语句,学会了区分语句和它们表达的意义,并且还接受了如下思想:数学知识一般说来是分析的,它与逻辑知识性质相同。在整个知识体系中,逻辑和数学的任务在于提供概念、陈述和推理的形式,它们适用于任一领域,因而也适用于非逻辑的知识领域。卡尔纳普承认,这些观点是导致他自己的观点形成的重要因素。

在逻辑和语义学方面,弗莱格给卡尔纳普的启发最大,而在一般的哲学思维方面,给卡尔纳普影响最大的是罗素。一九二一年冬天,卡尔纳普读了罗素的《我们关于外界的知识》一书,书中有关哲学目的和方法的论述使他茅塞顿开,尤其是该书结尾的一段话,成了卡尔纳普研究哲学的终身指南。罗素写道:“对逻辑的研究成为哲学研究的中心课题,逻辑为哲学提供了研究的方法,正如数学为物理学提供了研究方法一样……由此传统体系中一切所谓的知识必须一扫而光,必须建立一个新的开端。……我相信,哲学上在不久的将来要取得一种胜过迄今为止的哲学所取得的一切成就,唯一的必要条件就是造就一批既受过科学训练、又有哲学兴趣的专家。他们不为以往的传统所限制,也不被那些专事抄袭古人但又唯独不继承古人长处的人们的文字把戏所欺骗。”罗素的这段话深深地打动了卡尔纳普,他在《自述》中写道:“我觉得罗素的这个呼吁好象是针对我个人的。从现在起,我的任务就是按照这个原则去工作!的确,从此以后,运用这种新的逻辑工具来分析科学概念和澄清哲学问题就成为我的哲学活动的基本目标。”在这种精神的鼓励下,卡尔纳普写成了他的名作《世界的逻辑结构》。

除了罗素和弗莱格,对卡尔纳普思想有重大影响的人物还有维特根斯坦和塔斯基。前者是在维也纳时期,后者则是在卡尔纳普居住波兰时期。

在《自述》中,卡尔纳普叙述了他本人某些重要思想的历史发展过程,为我们系统地把握这些思想提供了不少重要的材料。例如,卡尔纳普在他的《世界的逻辑结构》中曾力主一种现象主义的概念基础,并且认为现象主义的语言是对知识作哲学分析的最合适的语言。在《自述》中他交待了持这种观点的原因。因为他觉得现象主义的语言是以感觉材料为基础的,而感觉是直接给予的知识,因而是最可靠的,所以现象主义的语言就是最合适的。这些观点形成于他参加维也纳小组之前,后来,当他加入了维也纳小组之后,逐渐地改变了这种观点,开始倾向于采取物理主义的语言。《自述》对这种转变过程作了阐述和评论,并且指出这样做的理由是因为发现物理主义语言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优点,即它能沟通主体与主体之间的相互交流。也就是说,它原则上能使所有使用这种语言的人都能观察到用这种语言描述的事件。

前面已经谈到,卡尔纳普还有一个著名的论点,即认为一切哲学问题都是句法问题。这个论点曾遭到当时以及后来许多人的批评,后来卡尔纳普本人也纠正了这种看法。他在《自述》中谈到了这一转变过程,并且分析了它的历史原因。因为当他写作表述这一论点的著作《语言的逻辑句法》一书时,他和弗莱格、希尔伯特以及波兰的逻辑学家都刚刚开始研究语言的句法,而且句法问题是他们从事的第一个方面的研究,所以不免提出了狭隘的论点。随着研究的深入,他们认识到,应该说一切哲学问题都是元理论问题。句法问题只是元理论的一个部分,元理论还应包括语义学和语用学。因而也就得出了哲学应包括语义学和语用学的结论。

卡尔纳普还通过《自述》向世人介绍了他在社会政治、伦理、宗教以及人生等方面的看法。

总的说来,卡尔纳普对宗教和神学采取一概排除的态度,但在理论上他主张要区别对待。他认为,宗教有关世界、人和上帝的教义是与现代科学的成果格格不入的。但它们是历史地形成的东西,在现阶段还不能一下子去除,有人还指望从这些东西中获得精神安慰。然而神学则不同,它是许多学说汇集而成的体系,如果用严格的标准来衡量,它与传统的形而上学一样,不是科学,毫无认识的内容。

在伦理道德问题上,分析哲字家给人的印象是他们不关心价值判断问题。可是在《自述》中,卡尔纳普告诉我们,他们虽然否认价值判断有认识内容,否认它们是科学论断,然而他们却非常关心价值陈述的逻辑性质问题。他们在讨论中把绝对的、无条件的价值陈述与相对的、有条件的价值陈述区别开来,认为后者是经验的,而前者则是无认识意义的。不过虽然如此,它却具有情感的、诱导的意义,这类判断在教育、劝导以及政治呼吁等方面所以能够起一定作用,正是根据这方面的意义。不过,卡尔纳普指出,对价值判断的这种看法决不会导致在处理某些实际问题时会作出道德败坏的决定。因为当时有一位哲学家听说了他的这种观点后,认为这必定会给青年人的道德观带来很大危害,造成人的思想混乱。因此他要求当局将卡尔纳普逮捕起来,投入监狱。幸好后来发现这是一场误会。

在社会政治问题上,卡尔纳普在《自述》中告诉我们,他们主张的是一种“科学的人道主义”的观点。他说,维也纳的同事们并非象人们想象的那样对政治漠不关心。相反,他们对本国的、欧洲的以及全世界的政治事件有着强烈的兴趣,只是不在小组中正式讨论这些问题罢了。在他看来,他们如下的社会政治观是无须讨论的:人类没有什么超自然的保护者和仇敌,因此人类的任务是去做一切可以改善人的生活的工作;人是有能力来改善他们的生活环境的;人类一切深思熟虑的行为都须以知识为前提,而科学是获得知识的最好方法,因此必须把科学看作是改善人的生活的最宝贵工具。

分析哲学家的这种政治观点与当代其他流派的某些哲学家有很大的差别。就拿存在主义来说,基尔凯戈尔是一个极端的保守主义者,雅斯贝斯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海德格尔一度倾向纳粹,而萨特则被认为是一个活跃的共产党同路人。相比之下,分析哲学家的社会政治见解就淡泊得多了。它们没有鲜明的党派特征,没有激烈的政治偏见,没有显著的民族倾向,没有狂热的情感和坚笃的信念。一般说来,这些都是中产阶级的特征。他们的经济地位稳固,受过良好的教育,学术上享有较高的声誉,因而重学术、重科学,不重政治,他们多用清高的眼光来看待人类社会的政治事务。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的政治理想和同情心,不过大多局限在向往世界大同和对下层人民的怜悯同情以及对战争和暴力的厌恶上。他们鼓吹知识的力量,幻想借此平息人类的纷争而达到世界大同。卡尔纳普自己所概括的政治观正是这样一种典型。卡尔纳普说,他们曾把希望寄予俄国的十月革命,不过后来失望了。这是毫不奇怪的,因为在当今这个阶级和民族冲突异常激烈的世界上,要想以这种抽象的、超阶级的手段来实现那种抽象的理想,实在是一场空想。

《自述》不仅全面反映了卡尔纳普本人的思想情况,而且还反映了他代表的那个哲学运动内部的思想情况。

例如,人们都知道维特根斯坦是对维也纳小组乃至整个分析哲学运动有过重大影响的哲学家。在《自述》中,卡尔纳普对这种影响作了回顾和总结,这是十分有价值的内容。

卡尔纳普介绍说,在维也纳小组里,维特根斯坦的主要著作《逻辑哲学论》中的许多章节都曾被人们大声地朗读过和逐句地讨论过。另有一些章节他们感到很费解,曾经想通过石里克请维特根斯坦本人出席讨论会给予解释,但遭到了拒绝。

卡尔纳普认为,维特根斯坦对维也纳小组尤其对他本人的影响主要是:逻辑陈述的真理性仅仅依据它的逻辑结构和词语本身的意义;逻辑陈述在所有可以想象的情况下都是真实的,因此它的真理性与世界上的偶然事实无关;许多哲学陈述,特别是传统的形而上学陈述都是假陈述。

然而,据卡尔纳普回忆,多年以后他们与维特根斯坦发生了分歧。分歧表现在:首先,维特根斯坦非常轻视数学,而维也纳小组的成员却对数学有着浓厚的兴趣,这种差异导致了他们之间对数学知识看法上的分歧。其次,维特根斯坦对使用符号逻辑来澄清和纠正普通语言和哲学用语中存在的混乱作法表示怀疑甚至加以否定(尽管他确曾认为,后一类用语是导致哲学难题和假问题产生的根源),可是卡尔纳普所属的那派哲学家却不以为然。再者就是维也纳小组的成员反对维特根斯坦的句子的逻辑结构和语言与世界的关系不可言说的论点。

《自述》中还有一些十分有趣的内容,即它介绍了一些著名哲学家个人的思想情感方面的情况,为我们研究理解他们的观点提供了意外的线索。

作者在《自述》中谈及他与许多当代哲学家的学术交流和个人接触的感受。在对这些人物的评述中,作者以毫无拘束的笔调抒发了自己的内心观感。给人印象最深的描述之一是他对维特根斯坦的印象。在维也纳小组中,最先接触维特根斯坦的是石里克。在石里克数次邀请他参加讨论遭到拒绝后,他答应见一见石里克,魏斯曼和卡尔纳普。在第一次见面之前,石里克反复叮嘱其他两人,提问时须谨慎,因为维特根斯坦这个人很敏感,易被激怒。最好让他多说。经过几次见面,他给卡尔纳普的印象是,除了石里克指出的特点以外,他并不傲慢,而是富于同情心,心地十分善良。他讨论问题的方式与其说象一个科学家,不如说象一个富于想象力的艺术家。他的结论好象是得益于天才的灵感而得出的,这些结论都是通过艰苦的内心斗争,最后象一件艺术品或神圣的启示那样呈现在世人面前。说实话,凡是看过维特根斯坦著作的人见了这样的描述难免大吃一惊,这是与他那严格的、几何学式的周密推论方法和严肃的哲学结论断然不相称的,严格说来是极其矛盾的。卡尔纳普在《自述》中也意识到这种矛盾。他解释说,据他个人的观察,维特根斯坦的内心充满了冲突和矛盾,这是一种情感生活和理性思维之间的尖锐斗争。他有时激烈地批判形而上学的陈述,有时却又为某一位形而上学家(如叔本华)辩护。更有意思的是,他在猛烈抨击宗教神学时,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神情。卡尔纳普认为,维特根维坦在作这类批判时就象批判自己的恋人身上的缺陷一样,感情是很复杂的。相反他自己在从事这类批判时,内心毫无斗争或憾意,他解释说,这是因为他对这些东西本来就没有好感。

有关维特根斯坦对“形而上学”的真实态度问题,国内哲学界近年存在着不同看法,卡尔纳普提供的上述画面,也许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这一问题。

(《卡尔纳普思想自述》,〔美〕鲁道夫·卡尔纳普著,陈晓山、敏译,将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0.7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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