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梦”
1984-07-15韦明铧
韦明铧
如果说,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什么著名的“梦”的话,“扬州梦”要算是一个。
虽然,它比起黄帝的华胥梦来少一点飘渺的神话色彩,比起庄子的蝴蝶梦来欠一点诡谲的寓言格调,比起卢生的黄粱梦来逊一点讽世的哲理意味;然而,它却以浪漫风流的诗人风采、香艳氮氲的脂粉气息、委婉微妙的忏悔之情打动了历代骚人墨客的心弦——这便是“扬州梦”。
一些本无深意的素材,因多次被从各个角度去雕琢、描绘、渲染、附会,以致终于成了大家常用的具有某种深厚内涵的典故,这是中国文化史上屡见不鲜的一种耐人寻味的文化现象。扬州梦就是这样一个“幸运几”。自从樊川先生的生花妙笔写下那首脍炙人口的《遣怀》绝句之后,就几乎不断地有以“扬州梦”为题的作——它被敷演成小说、改编成戏曲、撰写成笔记,尽管情节发生了变化,主人公也已经变更,但“扬州梦”这个富于魅力的名称却始终不曾被“变”掉。
杜牧的《遣怀》诗是这样的: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扬州梦”之典盖出于此。
这首诗的每一句都值得校勘。如第一句中,“落魄”一作“落拓”,“江南”一作“江湖”;第二句中,“肠断”一作“纤细”;第三句中,“十年”一作“三年”;第四句中,“赢得”一作“占得”。但这首诗的内容,却似乎没有什么需要考证的地方。
在《遣怀》写成之后,就有杜牧的同代人于邺写了一篇《扬州梦记》,把杜牧在扬州的“逸游之事”以小说的形式记录了下来。于氏《扬州梦记》略谓杜牧随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封“奇章郡公”)在扬州做书记官时,年少风流,耽于声色,“供职之外,唯以宴游为事”。牛僧孺暗中派人保护他。几年后,杜牧被召入朝做御史,牛僧孺在饯行时告诫他说:你的才干和志向都不平凡,只担心你太沉湎于声色,伤害了身体。杜牧回答说:我一向循规蹈矩,不必如此多虑。牛僧孺笑而不答,命侍儿取出一只书箱,里面全是几年来奉命保护杜牧的人所写的报告。杜牧看到后“大惭,因泣拜致谢,而终身感焉”。后来,杜牧听说湖州“风物妍好,且多奇色”,就到湖州游玩。见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叹为国色,便与女孩的母亲说定,十年之内将来迎娶,十年不来听凭出嫁。十四年后,杜牧重到湖州,但那个女孩不但在三年前就嫁了人,并已生了三个小孩。杜牧不胜感慨,因赋诗以自伤曰:“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这是最早以《扬州梦》名篇的文字,也是此后种种敷演杜牧风流艳事的《扬州梦》作品的祖本。从于氏《扬州梦记》发端,到元代,就有太原人乔吉作杂剧《扬州梦》。其情节,前半与于氏《扬州梦记》相同,后半则取材于杜牧的《张好好诗序》。把张好好同扬州梦联在一起,这是乔氏《扬州梦》对于氏《扬州梦记》的一个发展。
既而,明代无锡人嵇永仁又作传奇《扬州梦》。这里不见了张好好,写的是杜牧与歌妓紫云和绿叶的悲欢际遇,这是嵇氏《扬州梦》与乔氏《扬州梦》的不同之处。
到了清代,更有会稽人陈栋作杂剧《维扬梦》,比前人走得更远,其情节略谓杜牧在扬州节度使牛僧孺处为幕客,夜夜至妓院寻欢,与名妓张好好的外甥女紫云相爱,拟娶为侍妾;不料此事惊动了天上梓潼元皇帝君,梓潼元皇帝君因杜牧不以功名为念,派小神托梦,促其清醒;后杜牧居官,在京中牛僧孺家观赏歌舞,发现紫云亦在其中,牛僧孺即将紫云赠与杜牧。——陈氏《维扬梦》既写了好好,又写了紫云,还从天上请来了“梓潼元皇帝君”来逢场作戏,真可谓异想天开了。
此外,清人黄兆森也有《四才子》杂剧,即《
纵览乔、嵇、陈、黄四家之《梦》,其故事情节越来越枝蔓,越来越离奇。但尽管如此,其主人公均为杜牧,其着眼点都在写杜牧的“逸游之事”,这同于邺的《扬州梦记》仍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的。
奇怪的是另外一些题为《扬州梦》的作品,连杜牧先生也给撤换了,却把子虚乌有的小说中人物杜子春请来做了主人公。杜子春的故事原见于《太平广记》,明代冯梦龙所编话本小说《醒世恒言》卷三十九《杜子春三入长安》即由此演变而成。杜子春故事之所以会被冠以《扬州梦》之名,可能因为一则杜子春也姓杜,与樊川事均为“杜门佳话”;二则杜子春也曾眠花宿柳、纵酒闲游,与牧之同是“风流种”、“花丛客”;三则杜子春曾在扬州经商,即《太平广记》中所谓“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遂转资扬州,买良田百顷,郭中起甲第”云云。
清初岳端就采杜子春事撰成《扬州梦》传奇,并由洪升为之序。岳端字兼山,号红兰主人,封多罗勤郡王,为清宗室。岳氏《扬州梦》所传虽非杜牧故事“正宗”,但他对自己这一创举却是颇为看重的。据清人查为仁《莲坡诗话》载:
宗室红兰主人岳端尝自制《扬州梦》传奇,遍招日下诸名流赏之。有少年王生,善集唐,即席诗成。结句云:“十年一觉扬州梦,唱出君王自制词。”主人大喜,以黄金十四锭、白玉卮三奉酒为寿日:“一字一金也!”
以杜子春事谱为《扬州梦》戏曲者,除岳氏外,至少还有一人。查《曲海总目提要》卷四十,说有《扬州梦》一种,内容与《太平广记》中《杜子春》及《醒世恒言》中《杜子春三入长安》皆合,但只言是“近时人撰”,不知作者究为何人。
实际上,愈到后来,以“扬州梦”名篇的作品与杜牧的关系就愈远了。在清代后期出现的几种《扬州梦》,与杜牧几乎是毫无关系。
例如焦东周生所作笔记《扬州梦》,共计四卷。第一卷《梦中人》,是作者为扬州青楼中诸妓写的传略;第二卷《梦中语》,是作者及其友人所作的关于扬州花界的诗词;第三卷《梦中事》,除了写自己在扬州花丛中所过的生活以外,又详细记载了扬州的风俗民情;第四卷《梦中情》,所记大抵是作者在扬州耳闻目睹的一些男女情事。
再如无名氏所作章回小说《扬州梦》,书凡十六回。第一回以郑板桥“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一词开场;末回写诸文士饮酒行令,而以赵耘崧之“夜长枕上扬州梦”结束。此书以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作陈晚桥)为中心人物,将乾隆间扬州繁华掌故如盐商之豪华、文人之放诞、名园之构造、社会之琐闻,穿插联缀成书。陈汝衡先生在《说苑珍闻》中说:“审其文笔,信为乾、嘉以后扬州文士所作。盖如非扬州人,不能有此翔实之记载;作者如非文士,不能详悉文人之生活也。”
上面两种《扬州梦》,一是笔记,一是小说,内容均为清代扬州之事,与杜牧或杜子春皆无涉。
但是,前述种种《扬州梦》,尽管具体内容各不相同,而在一味张扬风流韵事方面,在刻意追求文风的柔靡绮丽方面,在全力专注于脂香粉艳的美学趣味方面,却具有明显一致的倾向性。以至于“扬州梦”一词,几乎成了“风月繁华”的同义语。凡是经历着“风月繁华”的生活的,都可以说是“做着扬州梦”;凡是失去了这种生活的,就说是“扬州梦醒了”。董伟业《扬州竹枝词》:“梦醒扬州一酒瓢,月明何处玉人箫。”敦诚《寄怀曹雪芹》:“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犊鼻
只用《扬州梦》的名称,而绝对不谈风月的作品,恐怕只有一种。这就是清末无名氏所作的剧本《扬州梦》。这部《扬州梦》完全不是封建文人式的浅唱闲吟,而是近代资产阶级革命派的战斗呐喊。它发表在一九0三年出版的《汉声》杂志第六期上。剧中唯一的人物是“故明死难扬州人也,姓宗,名祖。”他之所以从九泉之下重返阳间,是因为“恰好今夜扬州城内几位读书人,因俄据东三省事,留学日本学生电达各省学生协助拒俄,这几位百思无策,排置乩坛,求仙指示方略。俺想乘此机会,把他们现在的皇帝祖宗,昔年在扬州杀他们祖宗的惨状,说给他们一听。”他声泪俱下地痛陈了“二百二十年前”“己酉夏四月十五扬州城破”的历史,最后号召说:
〔尾声〕天荒地老情无尽,要二百年前冤魂目儿瞑,除非是十八行省齐革命。
这也是一种《扬州梦》!显然,从同一字面所生发出来的内涵是可以极其丰富的,在同一题目之下可以做出截然不同的文章来。值得思考的倒是:那么多封建文人在《扬州梦》的标题下做了那么多文章,是为了歌颂杜牧吗?符合杜牧本人的意愿吗?
如前所说,“扬州梦”一词出于杜牧《遣怀》一诗。而《遣怀》一诗并不见于《樊川文集》,却只见于宋人编次的《樊川外集》。《樊川文集》二十卷,是杜牧的外甥裴延翰所编次的。据裴延翰序中说,杜牧于大中六年冬生病将死时,“尽搜文章阅千百纸掷焚之,才属留者十二三”。杜牧认为值得保留的这些文稿,加上裴延翰平日保存的杜牧许多手稿,合编成《樊川文集》二十卷,诗文共计四百五十种;这些作品当然都是可靠的。至于宋人编次的《樊川外集》与《别集》,因为鉴别不精,其中杂入了不少他人的作品,如李白、张籍、王建、张祜、赵嘏、许浑、李商隐诸人的诗篇,前人多已指出。清代学者冯集梧为《樊川诗》作注时,曾在《自序》中特别声明,他只注《樊川文集》中的诗歌,至于《外集》、《别集》,“未暇论及,盖亦以牧之手所焚弃而散落别见者,非其所欲存也。”
显而易见,《遣怀》一诗正是杜牧本人“手所焚弃”与“非所欲存”者!樊川先生有许多表现他的远大抱负和正直良心的诗篇,可惜都罕为士人问津。而被他自己所焚弃的恶札,却一再为他人当成好戏来唱,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然而,糟粕被铺张扬厉,精华反而湮没不彰,这也正是中国文化史上所习见之事。
“扬州梦”之典出于杜牧,这是不错的。但在扬州做过梦的并非杜牧一人。杜牧之前,至少有两个有名的人,在扬州做过两个有名的梦——一个是杨广,一个是淳于棼。
前者在扬州筑迷楼,建萤苑,醉生而梦死。他的沉湎于酒色,与杜牧只有量的轻重,并无质的差异。他的迷楼之梦远远早于樊川的青楼之梦,不过隋炀帝的梦通常称作“江都梦”,而不称为“扬州梦”。如炀帝第三次下江都时曾赋诗曰:“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洪升《广陵怀古》曰:“全盛江都同一梦,杨花如雪晚茫茫。”谈迁《迷楼遗址》曰:“好梦江都归未得,杨花吹尽五更风。”都是说的“江都梦”。江都好梦使炀帝死在扬州,长眠在扬州的雷塘。
后者的事见李公佐《南柯太守传》。《传》中明明写道:“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他就是从这里进入了蚂蚁为王的“大槐安国”,做了二十年“南柯太守”的。淳于棼的墓也在扬州。据《重修扬州府志》卷二十七《家墓》载:“唐淳于棼墓,相传在蜀冈之北,俗呼为南柯太守墓。”关于淳于棼的旧宅今有二说,一说在今扬州北约十里的槐泗桥一带,此地恰在唐代扬州城之东,“槐泗”之名也与槐树有关;一说在今扬州市汶河路北端驼岭巷的原古槐道院内,古槐一株至今犹存,主干虽空,枝叶尚茂,无疑是千年以上的古木。有人考证,淳于棼之事最早见于六朝志怪小说《灵怪集》中的一篇《南柯》(《文学遗产》一九八四年第一期,路工:《<南柯>与<南柯太守传>》)。这样,淳于氏的广陵之梦不但早于樊川,而且早于炀帝了。不过淳于棼的梦也从不称作“扬州梦”,而称为“南柯梦”。
“江都梦”和“南柯梦”也是常见的典故,但它们都不象“扬州梦”那样富于浪漫风流色彩。“江都梦”系寄托亡国之哀思,“南柯梦”系感叹人世之倏忽,这两点在“扬州梦”里也多少可以体会出来——这也许就是“扬州梦”比“江都梦”和“南柯梦”更有名气的原因吧?
何谓“梦”?《墨经》说:
梦,卧而以为然也。
就是说,现实世界中不一定存在的事物,或现实世界中曾经存在过而今天不复存在的事物,却以为它存在着,这就是“梦”。
历史上扬州的繁华,在唐代达到了顶峰,一时冠于全国之首。但是五代之乱把扬州的“十里春风”“二分明月”扫荡殆尽。宋人洪迈《容斋随笔》卷九《唐扬州之盛》条说:
唐世盐铁转运使在扬州,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杜牧之有“春风十里珠帘”之句,张祜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王建诗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徐凝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其盛可知矣。自毕师铎、孙儒之乱,荡为丘墟。杨行密复葺之,稍成壮藩,又毁于显德。本朝承平百七十年,尚不能及唐之什一,今日真可酸鼻也!
无可奈何花落去,多情人不免伤心一番、凭吊一番,又思念它一回、梦想它一回;思之不得,辗转反侧,于是用自己的三寸毛锥子追忆它一次、再现它一次——这大概就是后人再三再四地重作“扬州梦”的原因。诚如弗洛伊德所说:“梦是一种愿望的满足。”假使仅仅为了这种虚幻的满足而作一次“梦”,本也无可非议;但倘若竟把梦境“以为然”起来,以为梦境就是现实,自己就是个中人,于是乎飘飘然起来了呢?
朱自清先生在写给陶亢德先生的信中,谈到曹聚仁先生的《说扬州》一文时,说:
聚仁先生的《说扬州》,比那本有名的书(指易君左的《闲话扬州》)有味多了。不过那本书将扬州说得太坏,曹先生未免说得太好,也不是说得太好,他没有去过那里,所说的只是从诗赋中历史上得来的印象。这些,自然也是扬州的一面,不过已经过去,现在的扬州,却不能再给我们那么美感。从前扬州是个大地方,现在盐务也不行了,简直就算个没落的小城。可是一般人还是忘其所以,他们耍气派,自以为是,几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这真是所谓“夜郎自大”了。扬州人有“扬虚子”的名字,这个“虚子”有两种意思,一是大惊小怪,一是以少报多;总而言之,不离乎虚张声势的毛病。那些爱做“扬州梦”的人,象阿Q一样,经常想的是:“我们先前阔多啦!”他们就这样满足于那种虚假的阔气,而从不思考怎样创造出新的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来。
朱先生所批评的,我想恐怕不仅仅是那些念念不忘昔日繁华的扬州人吧!
一九八四年六月八日于扬州丘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