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节制

宗　璞　丁　聪

介绍《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选》

蒲松龄纪念馆来人请父亲写几个字。父亲拟了一副对联：鬼怪精灵书中人物；嬉笑怒骂笔底文章。拟就后和我商量。我当时想，是否可再加几个字，在书中人物、笔底文章之后来一番形容。于是想了灿如锦、利于刀，逞异彩、放奇光等几种。但是文字一长，反而觉得内容少了。原来可以让读者自己去补充的都给限制住了。——且不说这几个拟的都不好，估计想出好的也是一样。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短篇小说的高峰。他能以极精炼的笔墨给读者一个蕴藏丰富的艺术世界。在他的纪念馆中留字，怎敢罗嗦。《文心雕龙·熔裁篇》中说：“规范本体谓之熔，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熔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削矣。”一般作文如此，短篇小说更需如此，文字到了诗，则应是精炼之至，而短篇小说应是和诗相通的。对联也是诗，能十六个字打住就不要二十二个字。这就需要节制。

节制是一种美德。英国女小说家曼斯菲尔德在这方面很有功夫。

凯赛琳·曼斯菲尔德(一八八九——一九二三)是英籍新西兰人。她在短促的一生中写了八十八篇短篇小说，使得她的名字留在英国文学史上。在短篇小说发展中，她有特殊的贡献。另一位英国女小说家伊丽莎白·鲍温说：“如果她(曼斯菲尔德)没有写东西，没有象她写过的那样写，则一种艺术形式还停留在襁褓之中。”①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价值的传统观念破坏了，意识形态需要革新。这时如果不是曼得到普列汉诺夫在《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里所说那把宝剑(只在短篇小说领域里)，也会有别人来做社会趋势需要人做的事。曼的幸运，是和她自己的努力、才具等分不开的。在短篇小说内容方面，她把看来微不足道的琐事写进小说，成为艺术品。在形式方面，“难道不是她第一个看出来短篇小说是反映一天的理想形式？”②关于曼的小说，拙文《试论曼斯菲尔德的小说艺术》(载《国外文学》一九八四年第二期)有较详讨论。这里只就“节制”这一点说几句，以介绍《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中方平同志主编的《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选》。

苏东坡说作文章要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只是不易做到。怎能知何时当行，何处当止？有“感觉小说”派之称的曼斯菲尔德、鲍温等女士，说她们写短篇小说的过程是从“看见”开始的。每篇都有它自己的形式，小说随着形式出现，当行当止，天然浑成。这种“看见”的本事，实际是在不自觉中做了取舍熔裁。在不自觉中适当“节制”，可谓“从心所欲不矩”了。

曼斯菲尔德的节制功夫首先表现在内容的取舍熔裁上。她的作品中写到阶级压迫，就这一点，我以为她确比维吉尼亚·伍尔芙和鲍温高一筹。可能因为她常为衣食愁，生活不安定，知道一点人间疾苦，便具有深厚的同情心。但她写得很有分寸，不随缰跑马跑到她不熟悉的领域中去。著名的《花园茶会》中萝拉明确提到讨厌阶级差别，写的也只是一个富家少女的感受和同情心，不去更多发挥。《一杯茶》、《罗莎蓓儿惊梦记》、《女主人的贴身女仆》都写了两种阶级贫富悬殊的生活。富家少妇萝斯玛丽和贫穷少女史密斯，梦中和现实中的罗莎蓓几，女主人和她的贴身女仆都形成鲜明的对比。作者只是把这对比给人看，而自己不做评论，也不让书中人做评论。那贴身女仆还真心实意伺候主人，受害而不自知，更引人同情。《莫斯小姐的一天》(在《试论曼斯菲尔德的小说艺术》一文里译为《画面》)写的是女低音歌唱演员求职无着，在饥饿线上挣扎，沦为妓女。这样惨痛的事，在曼笔下，仍然带有抒情调子，平静而有节制。等到读完最后一句，再一思索，才明白了这位歌唱演员的沦落，令人不寒而栗。

曼的节制工夫的另一方面，表现在结尾的处理。因为短篇小说要求结构谨严完整，结尾十分重要。欧·亨利善于用出人意料的结尾，形成了欧·亨利式。如一个嗓音优美的青年讲他的一段经历，似乎颇为缠绵，结果原来是在推销喉症药品。著名的《麦琪的礼物》结尾也是出人意料。曼斯菲尔德的结尾则常在意料中，整个篇章都在烘托酝酿这结尾，可结尾大都不用确切的文字，大都是不定式。《花园茶会》结尾，萝拉说“人生是不是——”究竟是怎样，她和劳利都没有说，当然这确实很难说。她总是点到即止。让读者自己去完成那没有完成的部分。《陌生人》的结尾表面上是确定的。“须知他们永远不会再有只是两人相聚的日子了。”可是那陌生人的死何以有这样的作用？死，在生之中的地位如何？全要读者自己去玩味。

我国有些讲文章作法的文章说，文章有豹尾和狗尾之分。如果认真学习文章作法便可以写小说，则小说家可以有大学毕业生的数字。不过豹尾狗尾的说法似有些意思。因为写东西要从头到尾都精彩很不容易。近见有文章论及我国长篇小说大都后半不如前半。我想这是才力、体力不够用之故。短篇小说照说可以一气呵成，从头到尾的完整是不可少的。可是能有满意的结尾也不容易。欲得豹尾实得狗尾者不鲜见。曼斯菲尔德身体不好，和肺病奋斗多年，以她的精神、体力她应该在结尾显示出弱点。但是没有。她的小说几乎篇篇都是那样完整，而且还有一个曼式的独具风格的结尾。这当然是她呕尽心血，努力的结果。她在写完《在海湾》(这篇较长，本书未选)之后，自己说有好几个月都恢复不过来。人们常为她的才情和早逝惋惜，惋惜那永远没有出现的长篇巨著。其实她如果活得长，作品的量会有增加，质却不见得会有多大变化。她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

曼的第三个在节制方面的特点是细节的选择。这是一句老生常谈了。曼的小说于此很突出。因为要在有限的章节中最恰当的表现出想表现出来的众多的东西，就必需选择最恰当有力的细节。她很少多费笔墨去形容人的外貌，只是点出几件衣饰，便把人物风神传达出来。如《花园茶会》中萝拉的那顶“缀有金色雏菊的黑帽子。”《幸福》中贝莎“穿一身白衣服，配上一串翡翠珠子，绿鞋绿袜。”在《莫斯小姐的一天》中莫斯小姐便全是一副谋求职业的打扮。“手戴一副白手套，脚蹬一双白帮鞋。”这些简单的描写，有力地烘托出人物的身份。

《莳萝泡菜》里有两个细节，对男主角的性格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一个是六年前他和她在邱园，“他象个疯子似地对付着黄蜂——赶它们走，用他的草帽拍它们，认真和忿怒到了与那场合不相称的地步。”另一个是结尾，他和她不期而遇之后，她走了。他对侍者说，“那奶油没动过，请不要叫我付钱。”他知道自己心里“没有一个能容纳别人的角落。”他的行动也不能容纳别人。女主角的痛苦，便得到了根据。

曼小说中最有力量、最有启示性的一个细节，是《洋娃娃的房子》内的那盏灯。这是一盏照亮曼的全部创作的灯。女孩凯济娅特别喜欢玩具房子里餐桌上的灯，可是她的姐姐并不注意。倒是穷人家的孩子小爱尔丝看见那盏灯后，“难得地笑了一笑”。曼斯菲尔德知道小爱尔丝和凯济娅一样有看见这盏灯的能力。而小爱尔丝为了看这盏灯，受到种种不公平待遇。这就十分有力地揭示了社会的不合理。正因为有这盏灯，又有能看见灯的人，人生才是有希望的。

曼在节制方面的第四个特点是在文字上。她的文字十分简洁，读来如溪水琮，有透明之感。据说她写作时经常朗读，要听起来顺耳才行。可见她在文字上下的工夫。如果一句话能表达，她决不用两句。如果短一点的字能表达，她决不用长的字。如果易识的字能表达，她决不用艰僻的字。因为我们介绍的是已经变成方块字的曼的小说，就不必多讲她的原文。但是可以说，方平同志主持译选的本书译文上有很多妙笔，那实在是不容易做到的。

书后有方平撰写的谈曼斯菲尔德写作艺术的文章，对读曼的小说很有帮助。近见《企鹅丛书》新出版的文学名著除一篇详尽的序外，都附有作家年表，觉得很好。不知《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是否也可取此法。年表比小传明白易读。

曼斯菲尔德逝世五十年来，人们对她的兴趣始终不衰。今年《泰晤士报》一月十三日文学增刊有文章介绍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的两种选本，一是由她的丈夫约翰·米得顿·莫瑞编选，一是克来尔·托马林编选。还有莫瑞编的曼斯菲尔德日记。文章说，“读一九二七年版莫瑞编辑的曼斯菲尔德日记，再读《人人丛书》新出的托马林选的曼的小说，简直是做成和破除文学神话的一课。许多年来，莫瑞的凯赛琳是一个娇弱的天才，因意识到死亡的逼近，而加紧对真理的追求。托马林的凯赛琳则是一个顽强的、冒险的、幽默的、敏锐的殖民地女郎，对别人和自己一样严刻。这两种形象间横着半个世纪的选本、评论、传记、回忆和无休止的争论。”我一向不赞成西方评论界对作家本人的过于琐细的研究，有时似乎对作家本人的兴趣超过了对他作品的兴趣，对维吉尼亚·沃尔芙的研究便有这种倾向。对曼斯菲尔德有时也不免如此。她的艺术气息极浓的生活和她作品的抒情的纯净的风格似乎不甚统一。但我想作家若离开作品，便不存在。应该多从作品看作家，少从作家看作品，一切要以作品为主。一部作品的留传，在于它自己的艺术价值。艺术价值的形成有各种各样的因素。我以为，节制的工夫是曼斯菲尔德小说艺术风格的一个重要形成因素。

近来常想到长篇小说的一些问题，以为长篇和短篇有根本不同处。郑板桥认为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一味讲文章不可说破不宜道尽是不对的。但“若绝句诗、小令词则必以意外言外取胜矣。”沉着痛快是长篇“掀天揭地之文，呵神骂鬼之谈”的要求，意外言外是短篇可以使自己更丰富的办法。长篇的沉着痛快绝非冗长拖沓，还是要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可以说，有其内在的节制，不过表现可能不同罢了。我国文化素来主张节制，讲究中和，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有的似乎已成为一种限制，应该突破。但在小说艺术——也许是在一切艺术，我还是说，节制是一种美德。

《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选》值得一读的原因，当然不只在这一个方面。读过后，也许每个人的收获是不一样的。

一九八四年七月上旬

(《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选》，方平编选，陈良廷、郑启吟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一九八三年九月第一版，1.30元)

(本文头像曼斯菲尔德，丁聪画)

①《七个冬天和杂感》中《论曼斯菲尔德》。

②《七个冬天和杂感》中《论曼斯菲尔德》。